第一章1972年的秋天,金黃的梧桐葉鋪滿了紅星市工業(yè)局大院的水泥地面。
俞曉蘭緊了緊藍色工裝外套的領口,手心微微出汗,
捏著那份被反復修改過無數(shù)次的技術方案。作為紅星紡織廠的優(yōu)秀工人代表,
她今天要在全市工業(yè)技術交流會上發(fā)言。"下面請紅星紡織廠代表俞曉蘭同志,
介紹'三班倒輪崗效率提升方案'。"會議主持人的聲音傳來。俞曉蘭深吸一口氣,
邁著穩(wěn)健的步子走向講臺。她身材勻稱,扎著那個年代常見的兩根麻花辮,
明亮的眼睛透著一股堅毅。臺下坐著各工廠的領導和技術人員,最前排是工業(yè)局的干部們。
"同志們好,
我們紡織廠細紗車間在實踐中總結出的'三班倒輪崗法'..."俞曉蘭的聲音清亮而沉穩(wěn),
沒有一絲初次登臺的緊張。她詳細講解了如何通過調整班次交接時間和優(yōu)化工人技能培訓,
將細紗車間的生產效率提高了15%。臺下不少人開始交頭接耳,顯然對這個數(shù)字感到驚訝。
"這個方案聽起來很美好,但實際操作中恐怕會遇到很多問題。
"一個低沉的男聲突然打斷了她的匯報。俞曉蘭抬眼望去,
說話的是坐在前排的一個年輕男子,濃眉下是一雙銳利的眼睛,正毫不客氣地盯著她。
他穿著筆挺的中山裝,胸前的鋼筆在陽光下閃著光,一看就是機關干部。
"這位同志有什么疑問?"俞曉蘭平靜地問。"三班交接時間縮短會導致設備檢查不充分,
你考慮過安全隱患嗎?還有,頻繁輪崗會不會影響工人技術熟練度?
"他的問題像連珠炮一樣拋出,會議室頓時安靜下來。俞曉蘭嘴角微微上揚,
不慌不忙地翻開筆記本:"感謝這位同志的提問。關于安全問題,我們在三班倒實施后,
設備故障率反而下降了7%,
這是半年來的數(shù)據(jù)記錄..."她流暢地列舉出一系列數(shù)字和實例,
邏輯嚴密地回應了每一個質疑。說到最后,她目光直視那個提問者:"至于技術熟練度,
我們的輪崗方案是建立在交叉培訓基礎上的,每個工人都掌握了至少兩個崗位的技能,
這反而增強了團隊應變能力。"會場響起一陣掌聲。那個提問的年輕男子愣了一下,
隨即輕輕點頭,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會議結束后,俞曉蘭正收拾材料,
一個陰影落在她的桌前。"俞曉蘭同志,我是工業(yè)局生產科的程衛(wèi)東。
"剛才提問的男子站在她面前,聲音比會上和緩了許多,"你的方案很有見地,
能詳細說說交叉培訓的具體操作嗎?
"俞曉蘭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他——他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肩膀寬闊,臉部線條堅毅,
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卻已透著成熟干部的氣質。兩人就技術細節(jié)討論了近半小時,
程衛(wèi)東的問題專業(yè)而深入,俞曉蘭的回答務實而詳盡。談話結束時,
程衛(wèi)東突然問:"你是哪個學校畢業(yè)的?""我只讀到高中,這些都是從實踐中摸索出來的。
"俞曉蘭坦然回答。程衛(wèi)東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點頭:"實踐出真知。
希望你們廠盡快提交實施方案,如果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可以到工業(yè)局找我。
"走出工業(yè)局大門,秋日的陽光灑在俞曉蘭肩上。她不知道,這次偶然的相遇,
將如何改變兩個年輕人的命運軌跡。第二章工業(yè)局的吉普車在紅星紡織廠大門前停下,
程衛(wèi)東邁步下車,拍了拍藏藍色中山裝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十月的風卷著棉絮從廠區(qū)飄出來,
落在他的肩頭。"程科長,您這邊請。"廠辦主任老李快步迎上來,臉上堆著殷勤的笑容,
"我們廠長去市里開會了,特意囑咐我好好接待您。"程衛(wèi)東微微頷首:"不用麻煩,
我就是來看看三班倒輪崗法的實施情況。"走進細紗車間,
機器的轟鳴聲立刻淹沒了所有其他聲音。程衛(wèi)東瞇起眼睛,
在整齊排列的紡紗機間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老李在一旁大聲介紹著改革方案帶來的變化,
但程衛(wèi)東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那些數(shù)字上。第三排機器旁,俞曉蘭正彎腰檢查紗錠。
她戴著白色工作帽,幾縷不聽話的黑發(fā)從帽沿溜出來,貼在汗?jié)竦念~頭上。
一個年輕女工跑到她身邊說了什么,俞曉蘭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快步走向另一臺機器。
她的動作干凈利落,像一臺精準運轉的機器本身。程衛(wèi)東不自覺地跟了過去。
"張力調小一點,對,就這樣。"俞曉蘭正指導女工調整機器參數(shù),抬頭看見程衛(wèi)東,
明顯愣了一下,"程科長?""俞曉蘭同志。"程衛(wèi)東點頭致意,
"我來看看你們方案的實施效果。"俞曉蘭用棉紗擦了擦手:"正好是交接班時間,
我可以帶您看看具體操作流程。"老李識趣地退到一邊。程衛(wèi)東跟著俞曉蘭穿過車間,
觀察工人們交接班的每一個細節(jié)。令他驚訝的是,整個交接過程如行云流水,
不到十分鐘就完成了,遠比傳統(tǒng)交接方式高效。
"你們怎么解決了我上次提出的安全隱患問題?"程衛(wèi)東忍不住問。
俞曉蘭指向機器旁掛著的一個小本子:"我們設計了'問題接力本',
當班發(fā)現(xiàn)的所有異常都會詳細記錄在這里,接班人員必須逐項檢查簽字。同時,
我們在每個班組都培養(yǎng)了設備檢修骨干。"程衛(wèi)東翻開小本子,
里面密密麻麻卻條理清晰地記錄著每臺設備的運行狀況。他抬頭看向俞曉蘭,
陽光從車間高窗灑下來,落在她認真的側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你們做得很好。"他簡短地說,卻感到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輕輕跳動了一下。離開車間時,
程衛(wèi)東注意到公告欄上貼著"先進生產者"名單,俞曉蘭的照片排在第一位。
照片上的她笑容含蓄,眼神卻堅定有力。"曉蘭可是我們廠的寶貝啊。
"老李順著他的目光說道,"不僅技術好,還特別熱心,廠里年輕女工都愛跟著她學。
"程衛(wèi)東沒有接話,但心里已經記下了這個評價。中午在廠食堂吃飯時,
程衛(wèi)東遠遠看見俞曉蘭和幾個女工坐在一起。她們不知聊到什么有趣的事,
俞曉蘭掩著嘴笑了起來,眼睛彎成兩道月牙。
這與他在會議室見到的那個嚴肅認真的技術骨干判若兩人。"那個就是工業(yè)局的程科長?
"張秀芬壓低聲音,朝程衛(wèi)東的方向努了努嘴,"聽說他爸是市里的程局長?
"俞曉蘭夾了一筷子白菜:"好像是吧,沒太了解。""你可小心點,
這些高干子弟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張秀芬湊得更近,"我表姐在工業(yè)局上班,
說這個程衛(wèi)東出了名的脾氣暴,上次因為一個報表錯誤,把底下人罵得狗血淋頭。
"俞曉蘭想起會議上那雙銳利的眼睛和毫不客氣的質疑,不由多看了程衛(wèi)東一眼。
他正獨自吃飯,背挺得筆直,與周圍喧鬧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我看他挺專業(yè)的。
"俞曉蘭輕聲說。下午的座談會上,程衛(wèi)東詳細記錄了紡織廠實施新方案后的各項數(shù)據(jù)變化。
會議結束后,他特意留下來整理筆記,直到廠辦的人都走光了。"程科長還沒走?
"程衛(wèi)東抬頭,看見俞曉蘭站在門口,手里抱著幾本厚厚的書。"馬上就走。
"他合上筆記本,"你這是?""來資料室查點東西。"俞曉蘭晃了晃手中的書,
"關于設備管理的。"程衛(wèi)東站起身:"我正好要去市里,順路送你吧。
"俞曉蘭猶豫了一下:"不用了,我還得一會兒。而且我住廠宿舍,不順路。""沒關系,
我可以等。"程衛(wèi)東說完,自己也覺得有些突兀,又補充道,"正好還有些技術問題想請教。
"俞曉蘭點點頭:"那您稍等,我查完資料就過來。"程衛(wèi)東站在走廊上,
透過窗戶看著俞曉蘭在資料室忙碌的身影。她時而翻閱書籍,時而認真記錄,
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夕陽的余暉透過玻璃窗,為她鍍上一層金邊。半小時后,
俞曉蘭抱著幾本書走出來:"抱歉,讓您久等了。""沒關系。"程衛(wèi)東看著她懷里的書,
"《紡織機械原理》、《工業(yè)企業(yè)管理》...你看的書很專業(yè)啊。""只是些基礎知識。
"俞曉蘭有些不好意思,"我高中畢業(yè)就進廠了,想多學點東西。"走出廠區(qū),
程衛(wèi)東突然說:"工業(yè)局資料室有不少這方面的書,比廠里齊全。如果你需要,可以來借閱。
"俞曉蘭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嗎?""當然,工業(yè)局的資料本來就是面向全市企業(yè)的。
"程衛(wèi)東從口袋里掏出鋼筆,在筆記本上撕下一頁,寫下一個電話號碼,
"來之前打這個電話,我?guī)湍惆才拧?俞曉蘭小心地折好紙條放進口袋:"謝謝程科長。
""叫我程衛(wèi)東就行,又不是正式場合。"俞曉蘭笑了笑,沒接話。兩人一路走到公交站,
沉默卻不顯尷尬。"車來了。"俞曉蘭指了指遠處駛來的公交車,"那我先走了,
程科——程衛(wèi)東同志。"程衛(wèi)東點點頭,看著俞曉蘭擠上擁擠的公交車。車門關閉的瞬間,
他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追上去敲了敲車窗。俞曉蘭疑惑地拉開窗戶。
"周三晚上工業(yè)局資料室人少。"他大聲說,聲音幾乎被發(fā)動機的轟鳴淹沒。
俞曉蘭似乎聽懂了,笑著點了點頭。公交車緩緩駛離,程衛(wèi)東站在原地,
直到車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周三下午,程衛(wèi)東提前結束了會議,
特意回辦公室換了一件干凈的襯衫。同事小王好奇地問:"科長,晚上有約會???
"程衛(wèi)東皺眉:"胡說什么,約了紡織廠的同志談工作。"小王識相地閉上嘴,
但嘴角的笑意讓程衛(wèi)東耳根發(fā)熱。六點半,俞曉蘭準時出現(xiàn)在工業(yè)局門口。
她換了件淺藍色的確良襯衫,黑色長褲,頭發(fā)整齊地扎在腦后??匆姵绦l(wèi)東,
她快步走過來:"沒打擾您工作吧?""沒有,我也剛忙完。"程衛(wèi)東領著她走向資料室,
"你需要哪方面的資料?""主要是生產流程優(yōu)化和設備管理的。
"俞曉蘭的眼睛在書架間逡巡,"我們廠最近引進了一批新設備,我想提前學習一下。
"程衛(wèi)東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這些應該對你有幫助。"俞曉蘭接過書,立刻沉浸其中。
程衛(wèi)東坐在一旁,假裝整理文件,余光卻不時瞥向她。俞曉蘭閱讀時有個小習慣,
遇到重點會不自覺地用食指輕點書頁,眉頭微微蹙起,嘴唇無聲地動著,
像是在默念關鍵內容。兩小時后,俞曉蘭合上最后一本書,
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已經這么晚了?""資料室十點才關門。"程衛(wèi)東說,
其實平時八點就關了,他特意跟值班員打了招呼。俞曉蘭感激地笑了笑:"今天收獲很大,
謝謝您。這些書...我可以借回去看嗎?
""按規(guī)定需要單位介紹信..."看著俞曉蘭失望的表情,程衛(wèi)東話鋒一轉,
"不過我可以做擔保人,你填個借閱單就行。"俞曉蘭高興地選了三本書,認真填寫借閱單。
程衛(wèi)東看著她娟秀的字跡,突然說:"我家里有本《現(xiàn)代工業(yè)管理》,比局里的版本新,
下次帶給你。""這太麻煩您了...""不麻煩。"程衛(wèi)東迅速說,"反正我也看完了。
"送俞曉蘭到公交站時,程衛(wèi)東裝作不經意地問:"你平時都這個點下班?
""周一、三、五我上中班,周二、四去夜校。"俞曉蘭回答,"想考個成人大學。
"公交車來了,俞曉蘭揮手告別。程衛(wèi)東站在原地,直到車尾燈消失在夜色中。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期待下一次"偶遇"了。周五下午,程衛(wèi)東提前完成工作,
鬼使神差地讓司機把他送到紅星紡織廠門口。"科長,要通知廠里嗎?"司機問。"不用,
我...隨便看看。"程衛(wèi)東下車,整了整衣領,正猶豫以什么理由進廠,
突然看見俞曉蘭和幾個女工說笑著走出來。"程科長?"俞曉蘭驚訝地停下腳步。
程衛(wèi)東急中生智:"我來附近辦事,正好想起有本書要給你。
"他從公文包里掏出那本《現(xiàn)代工業(yè)管理》。俞曉蘭接過書,翻開扉頁,
發(fā)現(xiàn)里面夾著不少紙條,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地方甚至用紅筆標出了重點。
"這些筆記...""隨手寫的,你可以參考。"程衛(wèi)東故作輕松,"要是不需要就忽略。
"俞曉蘭認真地說:"這些批注比書本身還有價值,謝謝您。"一旁的女工們交換著眼色,
張秀芬悄悄拉了拉俞曉蘭的衣角。俞曉蘭這才反應過來:"啊,
這是我同事張秀芬、李小紅..."程衛(wèi)東點頭致意,然后看了看手表:"我還有事,
先走了。書不急著還。"目送程衛(wèi)東離開,張秀芬立刻湊上來:"曉蘭,什么情況啊?
工業(yè)局的科長親自給你送書?""就是工作需要的資料。"俞曉蘭把書緊緊抱在胸前,
感覺臉頰有些發(fā)燙。"得了吧,你看他剛才那眼神..."張秀芬揶揄道,"不過曉蘭,
我可提醒你,這種高干子弟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俞曉蘭沒有回答,但回宿舍的路上,
她一直回想著程衛(wèi)東低頭遞書時,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和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與此同時,
紡織廠副廠長辦公室的窗前,趙建國瞇著眼睛,盯著廠門口這一幕,手指輕輕敲打著窗臺。
第三章夜校的鈴聲刺破了初冬的暮色。俞曉蘭搓了搓凍得發(fā)紅的手指,
快步走進紅星機械廠職工學校的教學樓。每周二、四的晚上,這里都會開辦成人教育課程,
她是機械制圖班的??汀?聽說了嗎?今晚《工業(yè)管理》課的陳老師生病了,
臨時換了代課老師。"同桌的張秀芬湊過來小聲說。
俞曉蘭正從布包里往外掏筆記本:"換成誰了?""不知道,據(jù)說是工業(yè)局派來的。
"張秀芬擠擠眼睛,"希望別是個老頭子。"教室門被推開,
一陣冷風卷著幾片枯葉溜了進來。俞曉蘭抬頭,手中的鉛筆"啪嗒"一聲掉在桌上。
程衛(wèi)東夾著講義大步走上講臺,黑色呢子大衣的下擺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擺動。他環(huán)視教室,
目光在掃到俞曉蘭時明顯頓了一下,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陳老師身體不適,
今天由我代課。"他的聲音比平時在會議上要柔和許多,但依然帶著那種習慣性的嚴肅,
"我是工業(yè)局生產科的程衛(wèi)東。"張秀芬在桌下猛掐俞曉蘭的大腿,俞曉蘭差點叫出聲來。
程衛(wèi)東轉身在黑板上寫下"生產流程優(yōu)化"幾個大字,字跡挺拔有力。
他開始講解生產線平衡理論,偶爾穿插一些工廠實例。
與平時會議上咄咄逼人的提問風格不同,此刻的他耐心而細致,甚至會為一個難點反復解釋。
"......所以,流程優(yōu)化不是簡單地縮短時間,而是要找到瓶頸工序,
有針對性地改進。"程衛(wèi)東說到這里,目光自然地落在俞曉蘭身上,
"比如紡織廠的細紗車間,通過三班倒輪崗法,
就很好地解決了傳統(tǒng)交接班造成的效率損失問題。"教室里響起一陣恍然大悟的"哦"聲,
幾個來自紡織廠的學員轉頭看向俞曉蘭。她的耳根瞬間燒了起來,趕緊低下頭假裝記筆記,
卻寫錯了好幾行。課間休息時,俞曉蘭躲在走廊盡頭假裝看窗外,心跳還沒完全平靜。
"逃課?"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俞曉蘭轉身,程衛(wèi)東站在兩步之外,
手里捧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沒了講臺的阻隔,他們第一次以平等的姿態(tài)面對面站著。
"沒有,只是...透透氣。"俞曉蘭攏了攏耳邊的碎發(fā),"沒想到您會來代課。
""局里臨時安排。"程衛(wèi)東抿了一口茶,"你一直在這里上夜校?""嗯,想考個文憑。
"夜風拂過俞曉蘭的臉頰,帶走了些許燥熱,"您講得很好,比陳老師講得明白。
"程衛(wèi)東的嘴角微微上揚:"實踐出真知。你在工廠的經驗,比課本上的理論更有價值。
"上課鈴響了,兩人一前一后回到教室。后半節(jié)課,程衛(wèi)東組織小組討論,
走到俞曉蘭這組時,他俯身查看她們的方案,肩膀幾乎碰到俞曉蘭的發(fā)梢。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混著些許墨水的味道,干凈而沉穩(wěn)。"這個想法很新穎。
"程衛(wèi)東指著俞曉蘭畫的流程圖,"但要注意物料周轉環(huán)節(jié),這里容易形成新的瓶頸。
"他的指尖在紙面上輕輕劃過,俞曉蘭仿佛能感受到那指尖的溫度。
她突然想起張秀芬的話——"這些高干子弟眼睛都長在頭頂上",
可眼前這個認真傾聽每個學員意見的程衛(wèi)東,與那個描述相差甚遠。下課已是晚上九點。
初冬的夜風刮得人臉生疼,俞曉蘭裹緊圍巾,和張秀芬一起走出校門。"曉蘭!
"張秀芬突然拽住她的胳膊,朝前方努努嘴。
程衛(wèi)東推著一輛二八自行車站在校門口的路燈下,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匆娪釙蕴m,
他推車走了過來。"我順路送你回去。"他說得極其自然,仿佛真是偶遇。
張秀芬識相地松開俞曉蘭的手:"那我先走啦!"說完還沖俞曉蘭眨了眨眼。"不用了,
我坐公交......"俞曉蘭的話被一陣刺骨的寒風吹散。"這個點公交車已經停了。
"程衛(wèi)東拍了拍自行車后座,"上來吧,夜里冷。"俞曉蘭猶豫了一下,
最終還是側身坐上了后座。程衛(wèi)東蹬動踏板,自行車晃晃悠悠地駛入夜色中。
"您住哪個方向?"俞曉蘭問。"西城區(qū)。""那完全相反啊!我家在東邊的工人村。
"俞曉蘭驚訝地說,"這太麻煩您了。
"程衛(wèi)東的背影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寬厚:"晚上不安全,女同志單獨走夜路不好。
"自行車碾過凹凸不平的路面,俞曉蘭不得不抓住程衛(wèi)東大衣的后擺以保持平衡。
隔著厚厚的呢子布料,她能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起伏。"抓緊。"程衛(wèi)東突然說,
同時加快了速度。自行車沖下一個斜坡,俞曉蘭驚呼一聲,下意識環(huán)住了程衛(wèi)東的腰,
又立刻像被燙到一樣松開。程衛(wèi)東低低地笑了,笑聲隨風飄進俞曉蘭的耳朵,
讓她的臉更燙了。一滴冰涼的水珠砸在俞曉蘭鼻尖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下雨了!
"俞曉蘭抬頭,漆黑的天空已經開始傾瀉雨點。程衛(wèi)東剎住車,
迅速脫下大衣遞給俞曉蘭:"披上,前面有個供銷社,我們去那里躲雨。
"俞曉蘭還沒來得及推辭,就被程衛(wèi)東拉著跑了起來。雨越下越大,
程衛(wèi)東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毛衣,很快就被淋透了。他把大衣?lián)卧谟釙蕴m頭頂,
自己大半個身子暴露在雨中。"您會感冒的!"俞曉蘭想把大衣分他一半。"別管我,
跑快點!"程衛(wèi)東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堅定。他們終于沖進供銷社的屋檐下,
兩人都氣喘吁吁。程衛(wèi)東的頭發(fā)全濕了,水珠順著發(fā)梢往下滴,毛衣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結實的肩膀輪廓。俞曉蘭的情況稍好,但褲腳和鞋子也全濕了。
"您這樣會生病的......"俞曉蘭擔憂地看著程衛(wèi)東。"沒事,我身體好。
"程衛(wèi)東擰了擰毛衣下擺的水,突然笑了,"像不像那年抗洪搶險?"俞曉蘭愣了一下,
也笑了起來。那是1969年夏天,紅星市遭遇特大洪水,全市干部職工都上堤搶險。
她和廠里的青年突擊隊連續(xù)奮戰(zhàn)三天三夜,最后累得在堤壩上睡著了。"您也參加了?
"俞曉蘭問。"當然,我們工業(yè)局負責后勤保障。"程衛(wèi)東望著雨幕,"那天發(fā)完物資,
我看見一群年輕工人累得東倒西歪,其中有個扎兩條辮子的女同志,
睡夢中還緊緊攥著鐵鍬......"俞曉蘭睜大眼睛:"那是我!您記得這么清楚?
"程衛(wèi)東似乎意識到說漏了嘴,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雨小點了,我送你回家。
"雨確實小了,但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程衛(wèi)東堅持讓俞曉蘭披著他的大衣,
自己推著自行車走在她旁邊。路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兩人的影子時而重疊,
時而分開。"前面拐彎就是。"俞曉蘭指著一排低矮的平房,"我家在最里面那間。
"程衛(wèi)東點點頭,突然打了個噴嚏。"您進來喝杯熱茶吧,驅驅寒。"俞曉蘭說完就后悔了,
這個點帶一個男同志回家,鄰居看見了不知會怎么議論。程衛(wèi)東搖搖頭:"太晚了,不方便。
"他從車筐里拿出一個油紙包,"這個給你。"俞曉蘭接過油紙包,摸起來是一本書的形狀。
"《機械原理》,對你學制圖有幫助。"程衛(wèi)東解釋道,"我上學時用的,
里面有些筆記可能對你有用。"俞曉蘭捧著書,不知該說什么好。
雨水順著程衛(wèi)東的額頭滑下,他的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在路燈下閃閃發(fā)亮。
"謝謝您......"最終她只說出這三個字。"進去吧,別著涼。"程衛(wèi)東跨上自行車,
"明天記得把課上講的流程圖完善一下。"俞曉蘭站在雨中,
看著程衛(wèi)東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里。她低頭看了看懷里的書,封面上還有他手掌的溫度。
回到家,母親和弟弟已經睡了。俞曉蘭輕手輕腳地點亮煤油燈,翻開那本《機械原理》。
扉頁上用藍墨水寫著"程衛(wèi)東 1965年購于新華書店",字跡工整有力。
書頁間夾著不少紙條,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批注,有些地方甚至畫了精細的示意圖。
俞曉蘭一頁頁翻過去,仿佛看到了一個年輕的程衛(wèi)東伏案苦讀的身影。在某一章的空白處,
她發(fā)現(xiàn)了一段與專業(yè)無關的文字:"今日又見她在車間指導新工人,耐心細致,
與平日判若兩人。
不知她是否記得三年前大堤上那個遞水的青年......"俞曉蘭的手指輕輕撫過這行字。
三年前?大堤上?她努力回憶,卻只記得當時又累又渴,有人遞來一壺水,
她道謝后一飲而盡,甚至沒看清對方的臉。窗外,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俞曉蘭合上書,
將它小心地放進抽屜最里層。躺在床上,她眼前全是程衛(wèi)東濕透的毛衣和滴水的發(fā)梢,
還有他說"像不像那年抗洪搶險"時眼中閃過的光芒。第二天一早,
俞曉蘭提前半小時到達紡織廠,在門口的小攤上買了兩根油條和一杯豆?jié){。她左顧右盼,
卻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找誰呢?"張秀芬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她身后。"沒、沒誰。
"俞曉蘭慌忙把油條塞給張秀芬,"請你吃。"張秀芬咬了一口油條,
含糊不清地說:"昨天送你回家的那位程科長,今早打電話到車間找你,我說你還沒到廠。
"俞曉蘭的心猛地一跳:"他說什么了?""就問你在不在,我說不在他就掛了。
"張秀芬瞇起眼睛,"老實交代,你們發(fā)展到哪一步了?""胡說什么!就是工作關系。
"俞曉蘭快步走向車間,耳朵卻紅得像要滴血。接下來的日子里,
程衛(wèi)東開始頻繁地"偶遇"俞曉蘭。有時是在她下夜校的路上"正好"騎車經過,
有時是在廠門口"剛好"來檢查工作。每次都有合情合理的理由,要么是還書,
要么是詢問某個技術細節(jié)。俞曉蘭漸漸習慣了這種若即若離的接觸。
她開始期待每周二的工業(yè)管理課,盡管程衛(wèi)東只代了那一次課。
她會在人群中尋找那個挺拔的身影,會在交談時留意他眼中轉瞬即逝的笑意。
而程衛(wèi)東借給她的書,也成了她最珍貴的收藏。那些藏在專業(yè)批注間的只言片語,
像是無意中泄露的心事,讓她看到了這個表面嚴肅的男人內心柔軟的一面。第四章"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刺穿了紡織廠細紗車間的轟鳴。俞曉蘭猛地抬頭,
看見三排機器旁圍滿了人。她丟下手中的紗錠,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去。"讓一讓!
怎么回事?"俞曉蘭撥開人群,眼前的景象讓她胃部一陣痙攣。李小紅癱坐在地上,
左手死死攥著右腕,鮮血從她指縫間不斷涌出。她的右手小指以一種不正常的角度扭曲著,
旁邊機器齒輪上沾著暗紅的血跡。"機器卡線,
她用手去拽......"一個女工臉色慘白地解釋。俞曉蘭迅速解下脖子上的紗巾,
緊緊扎住李小紅手腕上方:"快去叫廠醫(yī)!再找輛三輪車,送醫(yī)院!
"廠醫(yī)匆匆趕來做了簡單包扎,但搖了搖頭:"得去醫(yī)院接手指,越快越好。
""我去找廠領導批條子!"俞曉蘭剛要轉身,副廠長趙建國已經聞訊趕來。
趙建國四十出頭,梳著一絲不茍的背頭,中山裝口袋里永遠別著三支鋼筆。
他皺著眉頭看了看李小紅的傷勢:"怎么這么不小心?安全操作規(guī)程都白學了?""趙廠長,
得趕緊送醫(yī)院,手指可能還能接上!"俞曉蘭急得聲音都在發(fā)抖。
趙建國慢條斯理地從內兜掏出鋼筆:"先填事故報告,再......""來不及了!
"俞曉蘭一把奪過鋼筆塞回他手里,"先救人,報告回頭再補!"車間里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從來沒人敢這么對趙廠長說話。趙建國的臉一下子漲成了豬肝色,
但面對眾人期待的目光,他只得揮揮手:"去吧去吧,回頭再處理。
"俞曉蘭和幾個女工七手八腳地把李小紅抬上三輪車。臨出發(fā)前,
俞曉蘭回頭對張秀芬說:"幫我跟車間主任請個假,還有......"她猶豫了一下,
"能不能麻煩你去工業(yè)局找一下程衛(wèi)東?就說我有急事請教。"張秀芬了然地點頭:"放心,
我這就去。"市人民醫(yī)院急診室里,醫(yī)生檢查后連連搖頭:"指尖神經血管都斷了,
接活的可能性很小。就算接上,功能也會受影響。"李小紅聞言,
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醫(yī)生,求求您......我才二十一歲,
還沒......"俞曉蘭握住李小紅顫抖的手:"醫(yī)生,請您盡力。醫(yī)藥費我們會想辦法。
"手術進行了四個小時。當李小紅被推出手術室時,臉色蒼白如紙,右手裹著厚厚的紗布。
醫(yī)生說手指暫時接上了,但還要觀察一周才能確定是否成活。"醫(yī)藥費一共多少?
"俞曉蘭問。護士報出一個數(shù)字,俞曉蘭倒吸一口冷氣——相當于她三個月的工資。
"廠里會報銷嗎?"同來的女工小聲問。俞曉蘭咬了咬嘴唇:"工傷按理說應該全報,
但趙廠長那個態(tài)度......"回到病房,李小紅已經醒了,
眼神空洞地盯著天花板:"曉蘭姐,我家的情況你知道,弟弟還在上學,
爸媽身體都不好......""別想這么多,先把傷養(yǎng)好。"俞曉蘭給她掖了掖被角,
"廠里要是不賠,我們大家一起想辦法。"走出病房,
俞曉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走廊長椅上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深藍色中山裝,
挺拔的背脊——程衛(wèi)東。"程科長?您怎么......"俞曉蘭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程衛(wèi)東站起身:"張秀芬同志到局里找我,說了情況。"他遞過一個網兜,
里面裝著兩瓶水果罐頭和一包紅糖,"給傷員的。"俞曉蘭接過網兜,
鼻子突然一酸:"謝謝您......""傷情怎么樣?"俞曉蘭把情況簡單說了,
提到醫(yī)藥費時,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程衛(wèi)東眉頭緊鎖,
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信封:"先應急。"俞曉蘭連忙擺手:"不行不行,
這怎么可以......""算我借給你的。"程衛(wèi)東強硬地把信封塞進她手里,"另外,
工傷賠償有明確規(guī)定,廠里必須負責。如果他們推諉,你可以直接向勞動局申訴。
"俞曉蘭握著厚厚的信封,突然覺得有了主心骨:"我明天就去找廠長。""不,今天就去。
"程衛(wèi)東看了看手表,"現(xiàn)在回廠正好趕上下班前。我陪你一起。"回廠的路上,
程衛(wèi)東詳細詢問了事故經過和車間安全措施。俞曉蘭一一回答,說到趙建國拖延救治時,
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憤怒。"這種人就是官僚主義典型。"程衛(wèi)東冷笑一聲,"你放心,
這事不會就這么算了。"到了廠里,他們直奔廠長辦公室。老廠長聽完匯報,
當即表態(tài)會全力負責醫(yī)療費用,并按規(guī)定給予工傷賠償。"不過具體手續(xù)還得趙副廠長經辦,
他分管安全生產。"老廠長補充道。走出廠長辦公室,俞曉蘭長舒一口氣:"總算有著落了。
"程衛(wèi)東的表情卻依然嚴肅:"別高興太早,趙建國肯定會刁難。這樣,
你把事故經過寫份詳細報告,明天送到工業(yè)局來,我?guī)湍愣⒅r償流程。"俞曉蘭點點頭,
突然想起什么:"您今天怎么會......我是說,張秀芬怎么想到去找您?
"程衛(wèi)東的耳根微微發(fā)紅:"她說......你覺得我能幫上忙。"俞曉蘭心里一暖。
她確實在危急時刻第一個想到了程衛(wèi)東,但沒想到張秀芬就這么直白地轉達了。第二天一早,
俞曉蘭把連夜寫好的報告送到工業(yè)局。程衛(wèi)東不在辦公室,同事說他去市里開會了。
俞曉蘭留下報告,匆匆趕回廠里上班。接下來的一周,
俞曉蘭組織女工們輪流去醫(yī)院照顧李小紅。她自己更是每天下班都去,有時甚至陪護到深夜。
李小紅的接指手術很成功,但醫(yī)生說要完全恢復至少需要三個月。"曉蘭姐,
廠里真能給工傷賠償嗎?"一天晚上,李小紅憂心忡忡地問。"當然能,這是國家規(guī)定。
"俞曉蘭削著蘋果,語氣堅定,"趙廠長昨天終于把申請表給我了,說下周就能批下來。
"李小紅眼睛一亮:"真的?我還以為......""以為什么?""沒什么。
"李小紅低下頭,"就是聽說趙廠長在廠里說,是你找工業(yè)局的關系壓他,
他才不得不辦......還說你和程科長......"俞曉蘭的手一抖,
水果刀在指腹劃出一道口子:"他還說什么了?"李小紅支支吾吾不肯多說,
但意思已經很明顯——趙建國在散布她和程衛(wèi)東關系不正當?shù)闹{言。回家的路上,
俞曉蘭氣得渾身發(fā)抖。70年代的小城,男女關系問題足以毀掉一個人的名聲。
她不怕趙建國針對自己,但牽連到程衛(wèi)東,事情就復雜了。第二天上班,
俞曉蘭明顯感覺到廠里氣氛不對。幾個平時要好的女工看她的眼神躲躲閃閃,
食堂打飯時還有人對著她指指點點。中午休息時,張秀芬把她拉到倉庫后面。"曉蘭,
趙建國那個王八蛋到處造謠,說你和程科長......"張秀芬氣得直跺腳,
"說你攀高枝,說他假公濟私......"俞曉蘭的拳頭攥得緊緊的:"無恥!
""更氣人的是,居然有人信!"張秀芬憤憤道,"不過你放心,
我們細紗車間的姐妹都替你說話呢。李小紅的事大家都知道,要不是你,她手指就廢了!
"俞曉蘭深吸一口氣:"清者自清,我不在乎別人怎么說。
但程科長那邊......""他肯定還不知道。"張秀芬拍拍她的肩,"男同志心大,
不會注意這些閑言碎語。"然而事情的發(fā)展超出了她們的預料。下午上班時,
車間主任通知俞曉蘭去廠長辦公室。一進門,她就看見程衛(wèi)東和老廠長正在談話,
趙建國站在一旁,臉色陰晴不定。"俞曉蘭同志來了。"老廠長和藹地招手,
"程科長專程來跟進李小紅的工傷賠償事宜。"俞曉蘭驚訝地看向程衛(wèi)東,
后者沖她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賠償申請已經批下來了。
"程衛(wèi)東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按照《勞動保險條例》規(guī)定,醫(yī)療費全報,
另發(fā)六個月工資作為工傷補助。"李小紅顫抖著接過文件,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這么快?
我以為至少要等一個月......""特殊情況特殊處理。"程衛(wèi)東公事公辦地說,
然后轉向趙建國,"趙副廠長,你們廠的安全隱患整改報告什么時候能交?勞動局等著要。
"趙建國的表情像吞了只蒼蠅:"正在準備,很快......""最好明天就交。
"程衛(wèi)東的聲音冷了下來,"另外,關于李小紅同志的事故,
我建議廠里開展一次安全警示教育,避免類似事件再次發(fā)生。"離開廠長辦公室,
俞曉蘭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程衛(wèi)東:"程科長,等等!"程衛(wèi)東停下腳步:"有事?
""謝謝您。"俞曉蘭真誠地說,"我知道是您幫忙加快了賠償流程。
"程衛(wèi)東搖搖頭:"我只是按規(guī)章辦事。""還有......"俞曉蘭咬了咬嘴唇,
"廠里有些不好的傳言,關于我們......""我聽說了。
"程衛(wèi)東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這種閑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俞曉蘭低下頭:"可是影響到您......""俞曉蘭同志。"程衛(wèi)東突然正色道,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們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閑言碎語?"這句話像一劑強心針,
俞曉蘭頓時覺得胸口的大石頭輕了許多。她抬起頭,正對上程衛(wèi)東堅定的目光。
陽光從走廊窗戶斜射進來,給他堅毅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對了,
"程衛(wèi)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下周市里要舉辦青年技術骨干培訓班,你們廠有一個名額。
我跟老廠長推薦了你。"俞曉蘭瞪大眼睛:"我?""你的三班倒輪崗法很有創(chuàng)新性,
值得在全市推廣。"程衛(wèi)東的語氣恢復了公事公辦,"好好準備,別讓我失望。"說完,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俞曉蘭站在原地,心跳如鼓。下班后,
俞曉蘭照例去醫(yī)院看望李小紅。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硎煜さ穆曇簟?/p>
她輕輕推開門縫,看見程衛(wèi)東站在李小紅病床前,正從公文包里拿出幾本書。
"......養(yǎng)傷期間可以看看這些,對以后復工有幫助。
"程衛(wèi)東的聲音比平時柔和許多,"有什么困難可以直接到工業(yè)局找我。""程科長,
太感謝您了。"李小紅的聲音帶著哭腔,"還有曉蘭姐,
你們都是好人......"俞曉蘭悄悄退了出去,沒有驚動里面的人。她靠在走廊墻上,
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原來程衛(wèi)東不止幫助了她,還親自來看望一個普通女工。
這個表面冷峻的男人,內心竟如此細膩溫暖。走到醫(yī)院大門口,
俞曉蘭意外發(fā)現(xiàn)程衛(wèi)東站在臺階下,似乎在等人??吹剿鰜?,他微微頷首:"一起走吧。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前一后,時而重疊,時而分開。俞曉蘭突然覺得,
那些謠言似乎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人愿意在你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
不問回報。第五章程家客廳的座鐘敲了七下,程衛(wèi)東放下筷子:"爸,媽,我吃好了。
""急什么?再喝碗湯。"程母又舀了一勺排骨蓮藕湯放進兒子碗里,
"最近怎么總不見人影?"程衛(wèi)東低頭喝湯:"工作忙。
""忙到連劉部長女兒的面都見不上?"程父程志國突然開口,聲音像浸了冰水,
"人家姑娘等了你整整一小時。"程衛(wèi)東的勺子頓在碗邊:"我說過不去。""胡鬧!
"程志國一掌拍在桌上,碗碟叮當作響,"劉部長親自打的電話,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擱?
"程母連忙打圓場:"老程,孩子工作忙,改天再見也一樣......""忙?
"程志國冷笑一聲,"忙著跟紡織廠那個女工廝混是吧?"程衛(wèi)東猛地抬頭,
眼中閃過一絲銳光:"您調查我?""調查?全工業(yè)局都在傳我兒子跟個擋車工不清不楚!
"程志國臉色鐵青,"你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
一個初中畢業(yè)的......""高中畢業(yè)。"程衛(wèi)東打斷父親,"而且她現(xiàn)在是技術骨干,
下周就要參加市里的青年技術培訓班。"程志國像被噎住了,
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我不管她是什么,總之這種關系必須斷!
下周老老實實去跟劉部長女兒吃飯!""不可能。"程衛(wèi)東站起身,聲音平靜卻堅決,
"我的私事,我自己做主。""你——"程志國抓起茶杯就要摔,被程母死死攔住。
程衛(wèi)東轉身走向門口,背后傳來父親的怒吼:"滾!有本事別回這個家!"夜風撲面而來,
程衛(wèi)東大步走在空蕩的街道上,胸口像壓了塊石頭。父親的反應在意料之中,
但真正面對時還是讓他喘不過氣。路燈將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一如他此刻起伏的心緒。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紅星紡織廠附近。女工宿舍的燈光大多已熄滅,只有零星幾盞還亮著。
程衛(wèi)東仰頭望著那些窗戶,想象著俞曉蘭在哪一盞燈下做什么——也許在看書,
也許在縫補衣服,也許在和室友聊天......他自嘲地搖搖頭,轉身離去。
自從上次醫(yī)院分別后,他們已經一周沒見了。下周的培訓班,將是他們再次見面的機會。
培訓班開班當天,市工人文化宮禮堂座無虛席。來自各廠的青年技術骨干濟濟一堂,
俞曉蘭坐在第三排,認真記著筆記。
當主持人宣布接下來由工業(yè)局生產科程衛(wèi)東科長講解"工業(yè)企業(yè)現(xiàn)代化管理"時,
她的鋼筆在筆記本上戳出一個小洞。程衛(wèi)東大步走上講臺,身著筆挺的深藍色中山裝,
聲音洪亮有力。他的目光掃過全場,在掠過俞曉蘭時幾乎沒有停留,
但她還是感到一陣微妙的電流從脊背竄上來。
"......管理創(chuàng)新的核心是調動人的積極性。"程衛(wèi)東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大字,
"下面我舉個實例——紅星紡織廠的三班倒輪崗法。"俞曉蘭猛地抬頭,
正對上程衛(wèi)東投來的目光。他詳細講解了這個方法的創(chuàng)新點和實施效果,甚至畫了流程圖。
雖然沒提她的名字,但細紗車間的工友們都知道這是誰的創(chuàng)意。課間休息時,
俞曉蘭刻意留在座位上整理筆記。幾個其他廠的學員湊過來搭話,
好奇地問她關于三班倒的細節(jié)。正說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突然放在她面前。"喝點水,
潤潤嗓子。"程衛(wèi)東不知何時站在了她旁邊,語氣公事公辦,
"剛才講的內容有什么不明白的嗎?"俞曉蘭接過茶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
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來:"都聽懂了,謝謝程科長。"程衛(wèi)東點點頭,
轉身去回答其他學員的問題。俞曉蘭捧著那杯茶,熱氣氤氳中,
她注意到杯底沉著幾顆枸杞——正是她上次在他辦公室喝過的那種。培訓班為期兩周,
課程排得很滿。除了理論學習,還有車間實操和分組課題研究。俞曉蘭被分到了紡織組,
負責設計一個提高粗紗機效率的方案。她白天上課,晚上泡在資料室,常常熬到深夜。
周四晚上,俞曉蘭獨自在資料室核對數(shù)據(jù),突然停電了。黑暗中她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
"有人嗎?"她緊張地問。"是我。"程衛(wèi)東的聲音,接著是一束手電光,"全市線路檢修,
通知貼門口一整天了。"俞曉蘭這才想起早上好像看到過通知,但忙著查資料完全忘了這茬。
手電光下,程衛(wèi)東的臉半明半暗,輪廓顯得格外深邃。"我送你回去。"他說,
"資料明天再整理。"夜風微涼,兩人并肩走在寂靜的街道上。
程衛(wèi)東的手電光在前方照出一小圈光亮,俞曉蘭的影子疊在他的影子上,
隨著步伐時而分開時而重合。"課題進展怎么樣?"程衛(wèi)東打破沉默。"差不多了。
"俞曉蘭的聲音透著疲憊,"就是有個參數(shù)一直算不準。""給我看看。
"俞曉蘭從包里掏出筆記本,程衛(wèi)東就著手電光快速瀏覽了一遍:"這里,
你忽略了紗線捻度對張力的影響。"他掏出鋼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串公式。
俞曉蘭湊近去看,發(fā)絲垂落,輕輕掃過他的手腕。程衛(wèi)東的筆跡頓了一下,又繼續(xù)寫下去。
"原來如此!"俞曉蘭恍然大悟,"我怎么沒想到這點......""經驗問題。
"程衛(wèi)東合上筆記本還給她,"你在紡織廠只接觸過細紗工序,粗紗的工藝參數(shù)確實有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