輜重車在泥濘中顛簸前行,每一次劇烈的晃動都像重錘砸在秦闌的傷口上,痛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牙關(guān)緊咬才能抑制住呻吟。鉛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隨時要壓垮這片被蹂躪的大地??諝庵袕浡环N越來越濃烈的、混雜著焦糊、牲畜糞便、劣質(zhì)油脂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鐵銹腥氣的喧囂。遠方那片如同地獄繁星般的篝火光點,迅速膨脹,變成連綿不絕、幾乎映紅半邊天際的龐大營盤。
金軍大營到了。
沒有想象中的壁壘森嚴(yán),更像是一個巨大的、混亂而狂野的游牧集市。粗大的原木和簡陋的鹿砦圈出了營地的輪廓,營門大開,披著毛皮、穿著簡陋皮甲或半身鐵甲的金兵進進出出,騎在剽悍的蒙古馬背上呼嘯而過,卷起陣陣泥塵。營地里帳篷林立,大小不一,雜亂無章,許多帳篷頂上還冒著裊裊炊煙,混合著烤肉的焦香和馬糞的臭味。
秦闌所在的這支打著象征求和白旗、氣氛壓抑的宋人隊伍,在營門口被粗暴地攔下。幾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操著生硬漢語的金兵守卒,斜睨著馬車和后面形容狼狽的士兵,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貪婪。他們像檢查牲口一樣,隨意地掀開車簾向內(nèi)張望,對車內(nèi)趙構(gòu)和張邦昌驚惶不安的神色報以哄笑。一個金兵甚至伸手想去摸張邦昌官袍上鑲嵌的玉帶,被護衛(wèi)頭領(lǐng)厲聲喝止,換來對方更響亮的嘲笑和幾句聽不懂但充滿侮辱意味的女真話。
最終,他們被允許進入,但只允許趙構(gòu)、張邦昌和少數(shù)幾名高級隨從乘坐的馬車前行,其余護衛(wèi)和士兵,包括蜷縮在破輜重車上的秦闌,都被勒令下馬下車,步行跟隨。秦闌被兩個士兵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不堪、遍布馬糞和垃圾的營地里。周圍金兵投來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刺得他皮膚生疼。那目光里沒有好奇,只有赤裸裸的、看待獵物和戰(zhàn)利品的鄙夷與貪婪。
他們被引向營地中央一片相對空曠的區(qū)域。這里顯然正在進行著一場“盛宴”——一場瓜分戰(zhàn)利品的狂歡。
空地上堆積著小山般的物品,在眾多火把和篝火的照耀下,閃爍著令人心碎的光芒。成箱的金錠、銀錠散亂地敞開著,被隨意地傾倒、抓取。精美的瓷器、玉器、象牙雕刻被胡亂堆疊,甚至有幾件珍貴的鈞窯瓷瓶滾落在地,被泥污沾染。最刺眼的,是那些堆積如山的字畫、書卷!許多珍貴的絹本、紙本被粗暴地撕扯開,有的被當(dāng)作引火的材料投入篝火,瞬間化為飛灰;有的則被金兵們隨意踩踏在泥濘里,上面精美的墨跡和朱印被污穢覆蓋。一個金兵將領(lǐng)模樣的漢子,正舉著一幅展開的山水長卷,唾沫橫飛地向周圍的士兵吹噓著:“……看見沒?宋人的畫!軟塌塌的!哪有咱們草原的雄鷹展翅帶勁?不過嘛,這紙倒是好紙,墊屁股暖和!” 引來一陣粗野的哄笑。
趙構(gòu)和張邦昌的馬車就停在不遠處。趙構(gòu)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微微顫抖,死死攥著車簾,指節(jié)發(fā)白,幾乎要將那錦緞捏碎。他何曾見過皇家內(nèi)庫、文人雅士視若拱璧的珍寶被如此糟踐?這簡直是在他趙家皇室的臉上狠狠踐踏!張邦昌的臉色也極其難看,強自鎮(zhèn)定,但眼神深處也充滿了屈辱和一種事態(tài)失控的恐慌。他們這些代表著大宋最高權(quán)力和體面的人物,此刻就站在這里,卻如同空氣一般,被這群野蠻的征服者徹底無視。他們的“求和”身份,他們的王爵和宰執(zhí)光環(huán),在金人赤裸裸的武力炫耀和戰(zhàn)利品狂歡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媽的……”秦闌身邊,一個年輕的宋兵護衛(wèi)低聲咒罵,聲音里帶著哭腔和壓抑的憤怒。秦闌只覺得一股從未有過的、強烈的火焰在胸腔里灼燒!那不僅僅是憤怒,更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民族羞辱感!這些承載著華夏文明千年積淀的瑰寶,這些凝聚著無數(shù)匠人心血的結(jié)晶,在異族的鐵蹄下,竟如同垃圾般被對待!而他,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魂,比在場的任何宋人都更清楚這些被焚毀的字畫、被踩踏的典籍代表著何等不可估量的文化損失!這份屈辱,比戰(zhàn)場上刀砍斧劈更讓他痛徹心扉!
然而,更令人發(fā)指的一幕緊接著上演了。
幾個金兵吆喝著,從另一處帳篷后面驅(qū)趕出一群瑟瑟發(fā)抖的女子。她們年齡不一,但都衣衫不整,蓬頭垢面,臉上寫滿了極致的恐懼和麻木。有的穿著綾羅綢緞,顯然是官宦家眷;有的則是粗布衣衫,像是平民女子。此刻,她們都淪為了待宰的羔羊。
“分女人了!分女人了!”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敞著懷露出濃密胸毛的金兵軍官站在一個木箱上,揮舞著馬鞭,興奮地大喊,“按老規(guī)矩!先挑好的!將軍們先挑!”
金兵們立刻像聞到血腥味的狼群,呼啦一下圍了上去,發(fā)出興奮的怪叫和口哨聲。他們粗暴地拉扯著那些女子,像挑選貨物一樣捏捏臉蛋,扯扯胳膊,評頭論足,污言穢語不絕于耳。女子們的驚叫、哭泣和哀求聲,在金兵的狂笑聲中顯得那么微弱無助。
“這個水靈!歸我了!”一個身材高大的金兵一把將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嚇得幾乎昏厥的少女扯入懷中,大手毫不客氣地在她身上揉捏。少女發(fā)出凄厲的尖叫。
“呸!巴圖魯,你上次搶的那個還沒玩夠呢!這個該歸我!”旁邊另一個矮壯的金兵不服氣地吼道,伸手就去搶奪。
“滾開!格日勒!憑你也配跟老子爭?”高大的巴圖魯猛地推了矮壯的格日勒一把。
格日勒踉蹌幾步,惱羞成怒,刷地抽出了腰間的彎刀,眼中兇光畢露:“巴圖魯!別以為你力氣大就了不起!這女人,老子今天要是得不到,就干脆劈了,誰也別想帶走!”
巴圖魯見狀,也獰笑著拔出彎刀:“來??!格日勒!老子想要的女人,寧愿殺了也不讓給你!正好用她的血來祭祭老子新刀!”
兩人爭奪那個少女爭執(zhí)不下,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亮出了兵刃寧可殺掉!而被他們爭奪的少女,早已嚇得癱軟在地,面無人色,連哭泣都忘記了。
“住手!你們瘋了!”旁邊有人驚呼,但更多的是看熱鬧的起哄聲。
秦闌看得目瞪口呆,渾身冰涼。得不到一個戰(zhàn)利品女人,竟然要殺掉泄憤?!這簡直……簡直是禽獸不如!草菅人命到了極致!
他身邊的劉二,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眼神麻木的老兵,似乎看出了秦闌的震驚,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帶著一種深深的悲哀和無力感低語:“秦兄弟,別傻了。這不是草菅人命?!?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充滿了苦澀,“金人……只對咱們宋人如此。在他們自己族里,規(guī)矩森嚴(yán)得很,別說殺同族,就是欺凌弱小都要受重罰。他們……他們只是不把咱們當(dāng)人看罷了。一切都只因為……咱們的朝廷太軟,軍隊太慫,敗得太慘了……” 劉二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捅破了秦闌最后一絲幻想,將血淋淋的現(xiàn)實擺在他面前:弱肉強食,尊嚴(yán)只屬于勝利者。宋人的命,在金人眼中,賤如草芥。
眼看著那兩把閃著寒光的彎刀就要朝少女砍去,一股熱血猛地沖上秦闌頭頂!他忘記了傷痛,忘記了恐懼,掙扎著就要沖出去:“住手!別殺她!”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道如同黑色閃電般的身影猛地從側(cè)面人群中竄出!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那人身材極其魁梧雄壯,比正執(zhí)的巴圖魯還要高出半個頭,穿著一件半舊的黑色皮袍,敞著懷,露出巖石般虬結(jié)的胸膛和濃密的、一直延伸到腹部的黑色胸毛。他滿臉虬髯,如同鋼針般根根炸起,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精光四射、如同鷹隼般的眼睛,眼神凌厲得如同刀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提著一柄巨大的、通體黝黑、刃口閃著暗沉寒光的雙刃戰(zhàn)斧!那斧柄足有小兒臂粗,斧面寬大厚重,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兇煞之氣。
只見他左手如鐵鉗般閃電探出,精準(zhǔn)無比地一把抓住了巴圖魯持刀的手腕!五指如同鋼澆鐵鑄,猛地一捏!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
“啊——!”巴圖魯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嚎,手腕以詭異的角度扭曲,彎刀當(dāng)啷一聲掉落在地。同時,黑斧壯漢右腳如同攻城錘般迅猛踹出,狠狠蹬在格日勒的小腹上!
“噗!”格日勒像被狂奔的野牛撞中,整個人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幾米外的泥地里,捂著肚子蜷縮成一團,連慘叫都發(fā)不出來,只有嗬嗬的倒氣聲。
電光石火之間,兩個兇悍的金兵,一個斷手,一個重傷,瞬間失去戰(zhàn)斗力!
整個喧鬧的空地瞬間死寂!所有金兵,無論軍官還是士兵,都像被掐住了脖子,驚愕、敬畏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黑斧壯漢。連那些原本在爭搶其他女子的金兵也停下了動作。
黑斧壯漢看都沒看地上哀嚎的兩人,目光如電,掃過周圍噤若寒蟬的金兵,聲如洪鐘,帶著濃重的女真口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為了一個宋人女子,就敢在營中拔刀相向?忘了狼主的軍令了嗎?!再有下次,老子這‘黑斧’劈開的就不是你們的手腳,是你們的腦袋!” 他的聲音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和凜冽的殺氣。
他彎腰,動作卻出人意料地不算粗暴,一把將地上癱軟如泥、嚇得魂飛魄散的少女拉了起來。他巨大的手掌幾乎能覆蓋少女的整個肩頭,但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沒有弄疼她。他低頭,用生硬但清晰的漢語對那少女沉聲道:“回俘虜營去。告訴管事的,是黑斧謀克讓你回去的。沒人敢動你?!?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奇特的、不容置疑的保護意味。
少女驚恐地看著他,又看看周圍噤聲的金兵,似乎明白了什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踉踉蹌蹌地朝著俘虜營的方向跑去。
這時,旁邊有金兵敬畏地低呼:“是黑斧謀克!”
“黑斧大人來了……”
“都散了散了!”
原來此人竟是一名謀克(百夫長),綽號“黑斧”。
黑斧謀克這才將目光冷冷地投向地上哀嚎的巴圖魯和掙扎著想爬起來的格日勒,厲聲訓(xùn)斥:“巴圖魯!格日勒!身為大金勇士,不思殺敵立功,反而為了一個宋女在營中私斗,險些壞了狼主的大事!罰你們?nèi)ヱR廄刷馬一個月!再有下次,軍法從事!” 他的訓(xùn)斥聲在寂靜的營地中回蕩,無人敢反駁。
處理完這起沖突,黑斧謀克像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扛起他那柄駭人的巨斧,轉(zhuǎn)身就要離開。他那雙銳利的鷹目,在掃過趙構(gòu)、張邦昌的馬車和后面一眾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宋人時,沒有絲毫停留,只有一片漠然,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堆無足輕重的石頭。這份徹底的漠視,比之前的羞辱更讓趙構(gòu)和張邦昌感到窒息般的屈辱。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相對體面、頭戴貂帽、神情倨傲的金朝使官(由投降金人的遼人或漢人擔(dān)任的傳令官)在一小隊金兵護衛(wèi)下,快步走到趙構(gòu)和張邦昌的馬車前,用帶著濃重遼地口音的漢語,毫無敬意地高聲宣道:
“康王趙構(gòu),宋使張邦昌!狼主(完顏宗望)有令,即刻覲見!不得延誤!”
金朝使官那聲毫無敬意的宣召,如同冰冷的皮鞭抽在趙構(gòu)和張邦昌緊繃的神經(jīng)上。趙構(gòu)臉色愈發(fā)慘白,紫貂裘下的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強作鎮(zhèn)定地整了整衣冠,在張邦昌同樣面無人色的陪同下,由護衛(wèi)攙扶著下了馬車。秦闌也被士兵從破車上拖了下來,架著跟在隊伍最后面??諝庵袕浡囊靶U、混亂與血腥氣息,混合著金人身上濃烈的羊膻和汗臭,讓每個人都感到窒息。
他們被引領(lǐng)著穿過嘈雜混亂的營地。兩旁金兵肆無忌憚的目光掃視著他們,如同審視待宰的羔羊,更有甚者朝著張邦昌華麗的官袍和趙構(gòu)身上的紫貂裘指指點點,發(fā)出粗鄙的哄笑。營地中央那頂最為巨大、覆蓋著厚實黑色氈毯、頂端飄揚著一面猙獰狼頭旗幟的大帳,如同匍匐的巨獸,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威壓。
掀開厚重的、帶著濃重腥膻氣的氈簾,一股混雜著烤肉、劣質(zhì)酒、汗味和皮革味道的熱浪撲面而來。帳內(nèi)極為寬敞,地面鋪著厚厚的毛皮。中央巨大的火塘里,粗大的木柴噼啪燃燒,跳動的火焰將帳內(nèi)人影拉得扭曲晃動。兩側(cè)肅立著數(shù)十名頂盔貫甲、身材魁梧、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的金軍悍將和謀克,他們腰間挎著彎刀,手按刀柄,無形的殺氣彌漫在空氣中,壓得人喘不過氣。
正對大帳門口的上首位置,鋪著一張完整的巨大虎皮?;⑵ぶ希俗蝗?。此人身材并不算特別高大,但骨架粗壯,如同盤踞的猛虎。他穿著一身深紫色的窄袖錦袍,外罩一件沒有扣緊的玄色貂裘,露出內(nèi)里結(jié)實的胸膛和脖子上掛著的幾串粗大的狼牙項鏈。他面容方正,顴骨高聳,一雙眼睛細長而銳利,開闔之間精光四射,如同刀鋒刮過皮膚,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生殺予奪的冷酷威勢。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下頜蓄著的一把濃密、修剪整齊的絡(luò)腮胡須,根根如鐵,更添幾分彪悍與深沉。此人正是大金東路軍統(tǒng)帥,被金兵敬畏地稱為“二太子”的——完顏宗望(斡離不)。
完顏宗望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緩緩掃過進來的趙構(gòu)一行人。那目光在趙構(gòu)強裝鎮(zhèn)定的臉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最終落在了張邦昌身上,帶著一絲審視和玩味。帳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火塘中木柴燃燒的噼啪聲,以及金軍將領(lǐng)們粗重的呼吸聲。
趙構(gòu)強忍著心頭的恐懼,按照禮制,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正要躬身行禮,并陳述議和來意。
“跪下!”
一聲低沉、帶著濃重女真口音、卻如同悶雷般在帳內(nèi)炸響的漢語,粗暴地打斷了趙構(gòu)的動作!聲音來自完顏宗望身旁一個身材雄壯、滿臉橫肉的親衛(wèi)將領(lǐng)。
趙構(gòu)身體一僵,臉色瞬間由白轉(zhuǎn)紅,又由紅轉(zhuǎn)青。他是大宋皇子,身份尊貴無比,何曾受過如此屈辱?但環(huán)顧四周,那些金將眼中赤裸裸的殺意和嘲弄,讓他渾身的血液都似乎要凍僵。巨大的恐懼終于壓倒了那點可憐的皇家尊嚴(yán),他的膝蓋一軟,噗通一聲,竟真的跪倒在了冰冷的、帶著腥膻味的毛皮上!
張邦昌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五體投地般撲倒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地面,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嘴里語無倫次地念叨:“狼主……狼主息怒……下臣……下臣張邦昌……奉我大宋皇帝陛下……”
“哼!”完顏宗望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冷哼,看都沒看跪伏在地的張邦昌,那雙細長銳利的眼睛如同盯住獵物的鷹隼,牢牢鎖定在跪在地上、身體微微發(fā)抖的趙構(gòu)身上。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fā)寒的穿透力,用生硬但清晰的漢語說道:
“康王?宋國皇帝的弟弟?”他微微前傾身體,強大的壓迫感讓趙構(gòu)幾乎窒息,“你們宋人,狡詐如狐,反復(fù)無常!前腳遞降表求和,后腳就敢襲擾我糧道!真當(dāng)我大金勇士的刀,砍不動你們這些軟骨頭了嗎?”
他猛地一拍身下的虎皮,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火苗都搖曳了一下。
“來人!”完顏宗望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暴戾的殺意,“把這群宋豬,除了這個什么康王,給本帥——拖出去!斬了!頭顱懸于營門!讓宋人看看,背信棄義的下場!”
“遵命!”帳內(nèi)兩側(cè)的金軍悍將齊聲應(yīng)諾,聲震屋瓦!如同虎嘯狼嚎!幾名如狼似虎的親兵立刻按刀上前,就要動手拿人!
“狼主饒命!饒命啊!”張邦昌魂飛魄散,再也顧不得體面,像一灘爛泥般癱軟在地,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額頭在毛皮上撞得砰砰作響,“誤會!天大的誤會啊!狼主明鑒!絕非朝廷授意!定是……定是潰兵流寇所為!與我主無關(guān)!無關(guān)??!求狼主開恩!開恩??!”他此刻只想活命,什么宰相尊嚴(yán),什么國家體統(tǒng),統(tǒng)統(tǒng)拋到了九霄云外。
趙構(gòu)也嚇得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了所有宋人,護衛(wèi)們面如死灰,手按在刀柄上卻不敢抽出,絕望籠罩了每個人。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親兵的手即將抓住張邦昌后領(lǐng)的瞬間!
一個嘶啞卻異常清晰的聲音,猛地從宋人隊伍的最后面響起!如同在死寂的冰面上投下了一塊巨石!
“住手!不可妄動殺業(yè)!《正法念處經(jīng)》有云:殺生罪業(yè),分上中下三品!上品殺生者,墮阿鼻地獄,受無間苦楚,永世不得超生!諸佛菩薩,皆深厭之!”
這聲音,正是秦闌!
他強忍著肩膀和小腿鉆心的劇痛,在士兵的攙扶下挺直了腰背,目光灼灼地看向上首的完顏宗望。他顧不上思考后果,死亡的威脅和目睹金人暴行積累的憤懣,以及那深埋心底的民族屈辱感,在這一刻化作一股孤注一擲的勇氣!他想起了姥姥帶他去過的寺廟,想起了那些縈繞在香火氣中的佛經(jīng)梵唱!
金兵的動作頓住了,驚疑地看向聲音來源。帳內(nèi)所有金人,包括那些殺氣騰騰的將領(lǐng),都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了這個穿著破爛皮襖、滿身血污、卻在此刻昂首挺胸的宋人傷兵身上。佛經(jīng)?阿鼻地獄?這些字眼,像投入滾油的水滴,在金人心中激起了漣漪。金人上層貴族普遍信奉佛教(尤其是藏傳佛教),對地獄輪回之說有著根深蒂固的敬畏。
秦闌感受到那無數(shù)道驚疑、審視、甚至帶著一絲本能忌憚的目光,心中稍定,知道賭對了方向!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將記憶中那些模糊的、被姥姥反復(fù)念叨的佛經(jīng)片段,以最大的音量、最清晰的吐字,如同梵唱般高聲誦出:
“《增一阿含經(jīng)》亦載:殺生者,若生于人間,必得短命、多病、多災(zāi)、多橫禍之報!親友離散,所求不得!若墮惡道,則受刀山火海、鐵汁灌口、剝皮抽筋、無量無邊之苦!永無出期!此乃因果鐵律,縱使帝王將相,亦難逃業(yè)報輪回!”
他的聲音在死寂的金帳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如同沉重的鼓槌,敲打在那些信奉佛教的金人將領(lǐng)心頭。“短命”、“多病”、“多災(zāi)”、“刀山火?!?、“剝皮抽筋”……這些描繪地獄慘狀的詞匯,配合著秦闌那因為激動和傷痛而微微扭曲、卻又異常堅定的面容,形成了一種強烈的精神沖擊!
帳內(nèi)的氣氛瞬間變得極其詭異。之前的殺伐戾氣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佛經(jīng)梵唱沖淡了不少。不少金將,尤其是那些年紀(jì)稍長、眼神中帶著些許滄桑的,臉上都露出了明顯的猶豫和忌憚之色。他們握刀的手不自覺地松了松,目光下意識地瞟向上首的完顏宗望。就連那幾個準(zhǔn)備拿人的親兵,也遲疑地停下了腳步,不敢輕舉妄動。佛教的“因果業(yè)報”觀念,如同無形的枷鎖,在這一刻束縛住了這些悍勇屠夫的手腳。
完顏宗望細長的眼睛瞇了起來,銳利的目光如同兩把實質(zhì)的錐子,死死釘在秦闌身上!他臉上那絲玩味的輕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這個看似狼狽不堪的宋人傷兵,竟能在此刻誦出如此精準(zhǔn)、極具威懾力的佛經(jīng)?他到底是誰?
張邦昌趴在地上,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但他畢竟是官場老狐貍,瞬間捕捉到了這微妙的氣氛變化!求生的本能讓他爆發(fā)出驚人的“智慧”,他猛地抬起頭,不顧滿臉的涕淚和塵土,對著完顏宗望嘶聲喊道:
“狼主!狼主明鑒??!這位義士所言極是!佛門慈悲,最忌殺生!何況……何況我等乃是奉旨議和之使節(jié)!兩國交戰(zhàn),尚且不斬來使,此乃古之通義!狼主乃大金英主,胸懷四海,若今日斬殺我等手無寸鐵之使臣,消息傳揚出去,恐令天下人心寒!非但不能懾服宋人,反會激起拼死抵抗之心??!狼主欲得中原,當(dāng)以收服人心為上!得人心者,則城池可傳檄而定,軍民皆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不比刀兵相加、玉石俱焚更為上策?求狼主三思!三思啊!” 他這番話,半是哀求,半是曉以利害,將“不斬來使”的古訓(xùn)與金人“收服人心”的現(xiàn)實利益巧妙捆綁,聲淚俱下,極具煽動力。
完顏宗望依舊沒有說話。他那雙深沉的眸子,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只是牢牢地盯著秦闌,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帳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滴出水來。金將們屏息靜氣,等待著狼主的決斷。趙構(gòu)跪在地上,渾身被冷汗浸透,連顫抖都忘記了,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和一絲渺茫的希冀。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完顏宗望身邊,一個一直侍立在側(cè)、穿著漢人儒衫、面容清癯、約莫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微微俯身,湊到完顏宗望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耳語了幾句。他語速很快,聲音極輕,旁人根本無法聽清。只見完顏宗望那濃密的絡(luò)腮胡微微動了一下,細長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仿佛在權(quán)衡著什么。那年輕漢人說完,便恭敬地退后半步,垂手而立,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
良久,就在張邦昌幾乎要絕望,趙構(gòu)快要暈厥過去時,完顏宗望終于緩緩開口了。他的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低沉,卻少了幾分暴戾,多了幾分深沉的冷漠:
“哼!巧言令色!也罷……”他揮了揮手,像驅(qū)趕蒼蠅一樣,“看在佛爺?shù)拿孀由希材顮柕仁欠盍四銈兡区B皇帝之命前來。今日,饒爾等狗命!”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癱軟在地的張邦昌和面無人色的趙構(gòu),最后又深深看了一眼強撐著站立的秦闌,冷聲道:
“滾下去!到下房待著!沒有本帥傳召,不得擅離!和議之事……容后再議!滾!”
“謝狼主!謝狼主不殺之恩!”張邦昌如蒙大赦,幾乎是用哭腔喊出來,再次重重磕頭。
趙構(gòu)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被護衛(wèi)慌忙攙扶起來。
幾名金兵上前,粗暴地驅(qū)趕著這群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的宋人。秦闌也被士兵架著,跟在步履蹣跚的眾人后面,退出了那令人窒息的金帳。當(dāng)厚重的氈簾在身后即將落下的瞬間,冰冷新鮮的空氣涌入肺腑,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長長地、顫抖著呼出了一口氣,后背早已被冷汗?jié)裢?,仿佛重新活了過來。突然,身后又傳來了那個人的聲音。
“你叫什么名字?”完顏宗翰還是盯著秦闌。
“回稟狼主,小人叫秦一旦?!?/p>
眾人被金兵驅(qū)趕著,前往所謂的“下房”——那不過是營地邊緣幾頂破舊漏風(fēng)的羊皮帳篷。一路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嗚咽。
走到半路,一直被人攙扶著的趙構(gòu),忽然停下了腳步。他掙脫了護衛(wèi)的攙扶,雖然腳步還有些虛浮,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復(fù)雜地看向隊伍最后面、被架著的秦闌。他走到秦闌面前,伸出手,在秦闌那件沾滿血污泥濘的破皮襖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虛弱,但眼神中卻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真實的贊許和一絲……感激。
“你……很好?!壁w構(gòu)的聲音有些沙啞,只說了三個字,便轉(zhuǎn)身在護衛(wèi)的簇?fù)硐?,快步走向前方稍好一些的帳篷。似乎這三個字,已經(jīng)耗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勇氣和心力。
秦闌看著趙構(gòu)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這位未來南宋的開國之君,此刻只是一個在死亡威脅下瑟瑟發(fā)抖的年輕人。那聲“很好”,是感謝,也是一種……標(biāo)記?
“秦……秦兄弟!”一直跟在秦闌身邊的劉二,此刻看向秦闌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敬仰,如同在看神人一般,“我的老天爺!你……你竟然還深通佛法?!剛才那些經(jīng)文……簡直……簡直是神佛顯靈啊!要不是你,咱們?nèi)嫉媒淮谶@兒了!” 劉二激動得語無倫次,臉上的刀疤都在抽搐。
秦闌苦笑一聲,牽動了肩頭的傷口,痛得他咧了咧嘴。他看著劉二那崇拜的眼神,無奈地?fù)u搖頭,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絲自嘲:
“深通個屁……劉二哥,你就別捧我了?!彼丝跉?,低聲道,“實話告訴你吧……我小時候,爹媽忙,是農(nóng)村的姥姥帶大的。她老人家信佛,初一十五、逢年過節(jié),就抱著我去村頭那個破廟里聽老和尚念經(jīng)……聽得多了,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就硬生生灌進耳朵里,想忘都忘不掉。今天……今天也是被逼到絕路上了,腦子里就剩下這點玩意兒……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唄!沒想到……嘿,封建迷信,倒真成了救命稻草了……” 他笑得有些凄涼,又有些荒誕。
劉二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這……這他娘的也行?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 他看向秦闌的眼神,敬仰未減,卻又多了幾分奇特的親近感。這個看似文弱、來歷神秘的“秦相公”,似乎總能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
兩人被推進一頂散發(fā)著濃重羊膻和霉味的破舊帳篷里。里面只有一堆干草,冰冷的地面寒氣刺骨。秦闌再也支撐不住,靠著冰冷的帳篷壁滑坐在地,劇烈的疼痛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件冰冷的西裝外套還在。外面,金營的喧囂依舊,如同野獸永不疲倦的低吼。他們暫時活了下來,但未來,依舊籠罩在完顏宗望那深不可測的目光和這無邊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