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街角忽傳來金吾衛(wèi)的銅鑼聲開道，顏真卿緋袍身影破開人群。
他粗麻官靴踏過青磚大步而來，行至近前，他冷眼掃過鎏金馬車，
目光在九枝銅燈上停留片刻，，面色陰沉，冷聲開口：
“接京兆府報~”
“此處有人私制逾制車駕，當(dāng)押送御史臺勘驗(yàn)！”
話音未落，十六名金吾衛(wèi)橫刀出鞘，寒光閃得楊暄一干人等冷汗直流。
楊暄慌忙扯下腰間的金玉九銙蹀躞帶藏于身后：
“顏御史明鑒！這...這不過是家父壽辰時賓客所贈玩物......”
金吾衛(wèi)的橫刀已架住車轅，刀刃與金箔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顏真卿不答，只是煩躁得揮一揮手，讓金吾衛(wèi)拖走馬車。
車旁一眾昆侖奴，也就是黑人，脖頸上架著一把把雪亮唐橫刀。
有個昆侖奴咿咿呀呀不知說著什么？應(yīng)該不是什么好話。
金吾衛(wèi)一刀背敲在他白瓷般的門牙上，頓時幾顆帶血門牙掉落，捂著又黑又厚的嘴蹲下身哀嚎。
其余昆侖奴見狀嚇得縮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再不敢動。
王之順心中譏笑，這幫家伙幾千年來還是這樣，畏威而不懷德。
一掐脖子就翻白眼，一松手就吹牛逼。
見此情形，沒了馬車的楊大公子，只得帶著一眾昆侖奴悻悻往曲江池步行而去。
臨走時還惡狠狠瞪了王之順一眼......
嚯！眼珠子瞪得跟牛蛋似的，咋的？想用眼神給我發(fā)死亡射線？
王之順一想，可不是嘛？
自己現(xiàn)在在人家楊大公子眼里就是個睡了自家老婆的隔壁老王，可不就想刀了自己嘛？
哎？不對！我不就姓王嗎？
正在王之順?biāo)季w翻飛之際，身后賀知章捅他后腰：
“子安，快去見禮...”
王之順?biāo)季w拉回，慌忙與張繼向正目光冷峻盯著自己的顏真卿躬身行禮：
“拜見顏公！”
王之順心潮澎湃，這可是開元二十二年金榜題名的顏真卿！
他那《祭侄文稿》中的悲憤之氣曾讓他徹夜難眠，當(dāng)然更讓他難眠的是拍賣出來的價格！
若能得他半幅墨寶，乖乖，想想就很興奮。
賀知章也拱手道：
“清臣，別來無恙。”
顏真卿敷衍得對賀知章回了一禮，隨后對面前的王之順冷冷道：
“祥瑞之說，惑眾之始，王校書若真有濟(jì)世之才，何須借虛妄之物？”
哦？原來是對我有意見。
王之順指尖輕點(diǎn)身上衛(wèi)衣熒光條改得北斗七星：
“昔年孔圣困于陳蔡，曾言‘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p>
“若小子不以身入局，如何破這長安城遍地‘祥瑞’？”
當(dāng)年孔子帶著一干弟子周游列國，在陳蔡之地被亂軍圍困數(shù)日，斷水?dāng)啻?，弟子們餓得個個翻白眼。
就這當(dāng)口，孔子還每天給弟子們講學(xué)，弟子們根本聽不下去，有個弟子就問他：都這時候了，您還講個甚的課？這逼裝的是不是不太是時候？
孔子說：哎~這你們就不懂了，師父我這叫待賈而沽！
你看我?guī)銈円陨砣刖诌@陳蔡之亂，若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咱們還能堅持本心，堅守君子之道，定能感動君王！
萬一給哪個君主看上，聘請咱們，不就能一展才華，治國濟(jì)世了嗎？
王之順引用孔子這個典故的意思就是：
現(xiàn)在皇帝什么鳥樣你也看到了，天天不干正經(jīng)事，除了找貴妃快樂就是搞封建迷信。
我也想一展抱負(fù)，濟(jì)世救民，可我現(xiàn)在就是個被公主包養(yǎng)的流外官，連個品級都沒有。
我不得先靠個祥瑞身份混個一官半職，你讓我怎么為民請命？怎么打破這封建迷信？
“君子行事，身正影尺！若靠祥瑞惑眾，與楊氏奢僭何異？！”
顏真卿聽完氣得是渾身發(fā)抖，腰間鐵銙錚錚作響。
王之順旋即回道：
“心念無虧，何懼染塵埃?！?/p>
顏真卿慧目如刀，直刺王之順眼底：
“若人人皆以‘心念無虧’為由踐踏法度，這長安城與安祿山的范陽軍營何異？”
王之順不懼，對上顏真卿如刀的目光：
“昔年漢高祖約法三章前，亦曾詐降鴻門；太宗皇帝英明神武，卻也喋血玄武門，這些何嘗不是‘踐踏法度’？”
“恨不早生，未能勸諫??！”
顏真卿面色堅定道。
嘿呦！這老頭還挺倔，算了只能絕殺他了。
王之順重重一嘆，神色盡是悲憫：
“哎~若能用這‘虛妄之術(shù)’換得楊國忠吐出半斗賑災(zāi)糧~~”
顏真卿內(nèi)心一酸，忽然聞到風(fēng)中飄來的焦糊味，是歸義坊方向在焚燒染疫者的草席。
三日前他親眼見過，那些骨瘦如柴的尸首被草草卷起時，露出的腳踝上還系著祈求平安的五色繩。
王之順見他神色動容，便繼續(xù)說：
“小子位卑，面對上位滑頭以自保，面對奸惡狡詐以相譏，然唯有面對這悠悠黎庶，唯有~”
“唯有什么？”
顏真卿急忙問道。
“致良知~”
王之順嘆了一聲。
致良知三個字是王陽明心學(xué)的核心，是知行合一理論的極致總結(jié)。
你怎么想的，你就怎么去做。只要你深夜無人的時候，問問自己的內(nèi)心不要騙自己，這事情到底對不對？能不能過得了自己良知的拷問？
如果你內(nèi)心真的覺得對，那就去做吧。只要付出的代價和最后的結(jié)果自己能承受就行。
顏真卿聽到這三個字心底巨震！
致良知?。?/p>
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洛陽龍門石窟，看到匠人在佛像掌心刻下“眾生皆苦”時的震撼！
那四個小字藏在佛陀結(jié)印的指縫間，唯有跪拜者仰視可見。
顏真卿腰間一枚鐵銙毫無征兆的掉落，這枚刻著“正”字的鐵銙滾落青磚。
按制顏真卿品級可配金銙，但他還是佩戴祖上傳下來的鐵銙，為的就是保持一份清正廉潔的本心。
他俯身去拾，卻見銙上反光映出街角蜷縮的乞兒，那孩子正用向著路過的行人磕頭乞食，卻不見路過的鮮衣怒馬施舍半分！
王之順此時悠悠長吟：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guān)路~”
街角乞兒用頭叩擊青磚，傳來若有若無的磕頭聲。
“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
那乞兒嘴里還有乞討聲隱隱傳來。
“可憐可憐我吧，家鄉(xiāng)遭了災(zāi)，人全死了.....”
王之順陡然提高音調(diào)，如雷霆過世：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顏真卿五指猛然攥緊鐵銙，那“正”字鐵銙將手掌硌破也渾然不覺。
王之順嘆一口氣，用帶著幾千年所有苦難聚在一起的聲音：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尾音散，金吾衛(wèi)押走的楊暄馬車正好經(jīng)過那乞兒，車檐上一粒金珠掉落入乞兒那破口的陶碗中發(fā)出“?！钡囊宦暋?/p>
乞兒高興壞了，瘋狂對著馬車磕頭，晚風(fēng)中傳來一句又一句：
“當(dāng)牛做馬，當(dāng)牛做馬......”
顏真卿內(nèi)心巨震，踉蹌后退數(shù)步，方才穩(wěn)住身形。
手中的刻有“正”字的鐵銙竟然已扎破手掌，鮮血染透了鐵銙的兩面，
顏真卿拿起染血的鐵銙竟發(fā)覺“正”字鐵銙的背面，陰刻著一個淺淺不易察覺的“民”字......
他的手掌攤開，顫抖著托起血銙：
“此乃家祖顏師古傳下的鐵銙~”
“外刻正法，內(nèi)藏民本......今日方知，這‘民’字竟被老夫藏了四十年！”
“拿著！”
他將帶血的鐵銙塞給王之順，指尖轉(zhuǎn)向曲江池畔的燈火：
“他日王校書若能為相！帶著那些才子們看看，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百姓苦’！”
說完，轉(zhuǎn)身走入桃源街的人海.....
“謹(jǐn)記......”
王之順對著遠(yuǎn)去的緋袍深躬一禮，那枚染血的鐵銙在掌心燙得驚人。
賀知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混著痰鳴與酒氣：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老人渾濁的淚滴在銀須上凝成水珠，映出街角正在發(fā)生的暴行！
兩個昆侖奴正在搶奪乞兒破碗中掉落的金珠，黑臉白牙的嘴臉在暮色中猙獰如惡鬼。
王之順揮手讓身邊的兩位千牛衛(wèi)上前打殺。
張繼早已淚眼婆娑，狼毫筆尖在《長安奇事聞集》上顫抖著寫著。
他在“正月詩薦”專欄旁添了幅小像：
雨中負(fù)手而立的青年，腳下跪拜的乞兒，千牛衛(wèi)前往打殺的昆侖奴。
畫旁題著新得的詩句：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山河表里潼關(guān)路。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張繼問：
“王兄，此詞當(dāng)何名？”
王之順輕聲回道：
“《山坡羊》”
當(dāng)最后一縷天光被雨云吞噬時，路旁胡人的食肆里拖出一頭瘦弱的羊。
羊驚恐得瞪大羊眼，無助得發(fā)出咩咩聲，旁邊的肉案上還有同類的頭和皮肉。
食肆旁的賣炭翁顫巍巍地點(diǎn)起油氈燈。
跳動的火苗照亮他襤褸衣衫下的累累鞭痕，那是上月送炭入楊府時，因炭筐擦到白玉階留下的。
燈影搖曳中，老翁從懷中掏出半塊硬如石頭的胡餅，就著口水吞咽時，喉結(jié)的蠕動像極了垂死掙扎的瘦羊......
王之順對著身旁的婉怡說：
“玉真觀也要用碳，把這老人家的碳都買了吧......”
婉怡輕輕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