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黃昏,玉真觀,哦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昌隆公主府”
王之順喉嚨干澀得如同火燒,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李持盈那張絕美卻寫滿疲憊的臉龐。
她一雙明眸熬得通紅,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正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見他睜眼,那眸中瞬間涌起難以言喻的驚喜。
“水……”
王之順的嗓子干啞得幾乎發(fā)不出聲。
李持盈立刻反應(yīng)過來,慌忙轉(zhuǎn)身,動作卻極盡輕柔,
她小心地捧過旁邊矮幾上溫著的茶盞,遞到他唇邊:
“慢些喝。”
微溫的清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清涼的慰藉。
王之順貪婪地飲了幾口,才覺得緩過氣來。
“我……睡了多久?”
他聲音依舊沙啞,但已能成句。
李持盈放下茶盞,用絲帕輕輕拭去他唇邊的水漬,柔聲道:
“足足七個時辰了。從六更天到現(xiàn)在,日頭都快落了?!?/p>
“這么久嗎?”
王之順有些恍惚。
李持盈看著他茫然的樣子,溫柔地嗤笑一聲,帶著嗔怪與心疼:
“怎么,昨夜在曲江池上威風(fēng)凜凜、口吐天憲的文昌星君,也有被累倒的時候?”
王之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他想起昨夜驚心動魄的一幕,立刻問道:
“楊國忠那邊……怎么說?”
提到正事,李持盈臉上的溫柔淡去,染上一絲冷意:
“他今晨遞了請罪折子,說城南那幾家賭坊,是府中門客背著他私設(shè)的,他毫不知情,已將涉事門客盡數(shù)杖斃,以儆效尤?!?/p>
“呵,推得倒干凈?!?/p>
王之順冷笑。
李持盈眼中閃過一絲銳利,
“我讓人添了把火,把顏真卿查到的、他兒子楊暄強占永豐坊民宅、逼死人命那樁案子,也一并捅了出來,證據(jù)確鑿,遞到了御前?!?/p>
“然后呢?”
王之順追問,心中升起一絲希望。
李持盈看著他期待的眼神,無奈地嘆了口氣,聲音低沉下去:
“楊家父子……罰俸半年?!?/p>
“什么?!”
王之順猛地撐身牽動虛弱,眩暈跌回枕上,胸口起伏,眼中滿是憤怒:
“三十戶的命案!幾百條人命!就……就罰俸半年?!”
他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昨夜他拼盡全力,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誦出《岳陽樓記》,字字句句如黃鐘大呂,難道就為了換來這樣一個結(jié)果?
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箴言,在帝王心中,竟如此輕飄飄嗎?
他頓覺自己昨夜所做的一切,仿佛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白念了!
“為何?!”
他嘶聲問道,聲音里充滿了不甘。
李持盈看著他痛苦的樣子,眼中痛惜無奈,低聲道:
“今晨南薰殿里…貴妃伏地痛哭,以頭搶地,口口聲聲說無顏再侍奉君前,欲尋死以證清白…哭得肝腸寸斷…所以...”
王之順?biāo)查g明白了,心沉到了谷底:
“所以……皇帝心軟了?”
李持盈無言,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王之順閉眼深吸口氣,睜眼時只剩冰冷的了然與深深的疲憊: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昨夜那短暫的震撼與自省,終究敵不過枕邊人的幾滴眼淚,敵不過那溫柔鄉(xiāng)的片刻安寧。
這李隆基……真是魚的記憶啊,就七秒!
昨夜文昌星君的當(dāng)頭棒喝,那照見肺腑的箴言,竟如此輕易就被拋諸腦后了么?
王之順心中冰涼,失望與疲憊如潮水般涌來。
他下意識地翻了個身,想避開這令人窒息的現(xiàn)實,卻忽然覺得身下有什么硬物硌著。
他隨手一掏,摸到了兩樣?xùn)|西。
是顏真卿送的那枚沉甸甸的鐵銙,還有半塊硬邦邦的胡麻餅。
“這是……?”
王之順看著手中這半塊粗糙的餅,有些茫然。
李持盈目光落在半塊餅上,臉上冷意無奈化為柔軟,輕輕嘆氣:
“今早天剛亮,府門外來了個賣炭的老翁。他跪在府門重重磕了好幾個響頭!”
“說是多謝你昨夜讓婉怡買去了他那車銀霜炭,解了他孫兒抓藥的燃眉之急?!?/p>
她看著王之順,嗤笑一聲:
“那老頭兒倔得很,府里人給他錢糧,他死活不肯收?!?/p>
“最后他把這半塊揣在懷里、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胡麻餅塞給了門房,說是……‘不能白受了文昌星君的恩惠’?!?/p>
王之順沉默片刻,抬起頭,眼中帶著憂慮:
“那安仁坊那邊……”
李持盈似是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等他說完,便溫聲接道:
“放心。我已派人,將千斤米糧,連同御寒的衣物,一并送去了安仁坊。都交到了杜拾遺手上,由他親自分發(fā)?!?/p>
“以后,公主府每半月都會送一次糧過去,斷不會讓那里的百姓再餓著凍著?!?/p>
聽到“交到了杜拾遺手上”,王之順緊繃的心弦終于松了下來。
他長長吁出一口氣,整個人都松弛下來。
他望著李持盈,眼中充滿了感激和安心,輕輕點了點頭:
“甚好。”
然而,這片刻的安寧并未持續(xù)太久,一個更深的憂慮襲上心頭!
他急切地望向李持盈絕美的臉龐,聲音顫抖:
“那……那與楊家的婚事呢?”
這是他心頭最大的一塊石頭。
昨夜他化身“文昌星君”攪動風(fēng)云,固然是為了救杜甫、警醒皇帝。
但此行最根本的目的,是要徹底斬斷李持盈與楊暄那令人作嘔的婚約!
若此事不成,昨夜種種,于他而言,終究是功虧一簣!
李持盈看著他眼中那份深切的憂慮,沒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靜靜地凝視了他片刻,那熬紅的眼眸深處,似乎有千言萬語流轉(zhuǎn)。
然后,她緩緩側(cè)身,從旁邊矮幾上的玉案中,取出了兩樣?xùn)|西。
......
日光回還,今早辰時三刻,大明宮南薰殿
“臣妹昌隆泣血上表:
曲江宴楊暄獻《鳳求凰》,錯五音而亂七弦,御前失儀在先;
對圣詢支吾不能答,才疏學(xué)淺在后。
如此庸才,焉配天家?”
高力士尖銳的聲音,回響在南薰殿里。
“陛下!”
話音未落,一旁的楊國忠已是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惶恐:
“陛下息怒!犬子楊暄雖資質(zhì)愚鈍,不堪造就,然……然他對玉真公主一片赤誠,天地可鑒!且玉真殿下先前……”
他話未說完,便被御座上傳來的一聲厲喝驟然截斷:
“住口!是昌隆公主!”
“臣……臣失言!臣萬死!”
楊國忠渾身一顫,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紫袍,頭埋得更低了。
李隆基重重哼了一聲,胸中積壓的怒火終于找到了宣泄口:
“朕本念及貴妃情面,又思及你父子平日……哼!本打算借這曲江宴,讓楊暄當(dāng)眾展露些許才情,也好堵住悠悠眾口,成全這樁婚事!”
“哪知……哪知你那兒子竟如此無能!簡直丟盡了朕的臉面!丟盡了天家的顏面!”
他越說越氣,猛地一拍御案:
“昌隆奏請,句句在理!如此庸才,豈堪為朕之妹婿?豈堪為皇家駙馬?!”
他轉(zhuǎn)向侍立一旁的高力士,斬釘截鐵地吩咐:
“高力士!傳朕旨意,準(zhǔn)昌隆公主所奏!與楊暄之婚約,即刻作廢!宗正寺速速收回婚書聘禮,不得有誤!”
“老奴遵旨!”
高力士躬身應(yīng)道,聲音平穩(wěn)無波。
“陛下——!”
一聲凄婉哀絕的呼喚響起,帶著令人心碎的哭腔。
楊玉環(huán)梨花帶雨拜倒,淚珠滾落,
攥住李隆基龍袍下擺,仰起絕美臉龐哀泣道:
“三郎!三郎息怒??!族兄他……他教子無方,罪該萬死!”
“暄兒不成器,也合該受罰!可是……可是這婚約,乃是您金口玉言所賜,天下皆知!”
“若因一場宴席之失便驟然廢除,豈非顯得皇家太過涼?。俊?/p>
“叫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如何看待臣妾?臣妾日后在這深宮之中,還有何顏面立足?”
“三郎……您就忍心看著臣妾……看著臣妾無依無靠,受人恥笑么?”
她仰著臉,淚眼婆娑地望著李隆基,眼中滿是哀求。
李隆基沉默了良久,殿內(nèi)只聞楊玉環(huán)低低的啜泣聲。
最終,他長長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罷了……”
他揮了揮手,
“念在貴妃求情,念在楊卿多年……也算勤勉?!?/p>
他目光轉(zhuǎn)向高力士,語氣恢復(fù)了帝王的威嚴:
“傳旨:著楊暄入弘文館修習(xí)半年,半年之后擇吉日賜昌隆公主完婚?!?/p>
.......
李持盈緊緊攥住手中那份奏表和那張刺眼的鎏金合婚庚帖,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半年...原以為能斷個干凈,倒成了懸在頭頂?shù)牡?!?/p>
王之順看著她因憤怒而微微發(fā)抖的手,心中一陣揪痛。
他強撐著虛弱的身體,伸出手,輕輕覆上她緊握的拳頭,
溫?zé)岬恼菩陌∷鶝龅氖种福稽c點掰開她緊攥的力道。
他從她手中拿過那張制作精美、卻散發(fā)著令人作嘔氣息的合婚庚帖,
目光掃過上面刺眼的“楊暄”與“李持盈”并排的名字,
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
“楊國忠倒是心急,連合婚庚帖都備好了!”
“這是想趁著陛下金口未改,先把婚事做實,到時候只需一句‘君無戲言’,便能逼你就范啊。”
他的指尖摩挲著庚帖那異常光滑堅韌的紙面:
“這灑金箋用的澄心堂紙,怕是挪用的江南貢品吧?”
“撕了便是!”
李持盈一把搶回那張金帖子,看也不看,揚手就狠狠丟進了旁邊燒著炭的火盆里!
“呼啦~”
火紅的炭塊立刻舔上了金紙,那精美的帖子瞬間卷曲、變黑,冒起一股青煙,轉(zhuǎn)眼就燒成了灰。
看著那代表婚約的帖子化成灰,李持盈心里堵著的那口氣才順了點,
但想到還有半年期限,又覺得疲憊無力。
王之順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聲音溫和:
“至少…還掙來了半年...”
李持盈轉(zhuǎn)過頭,看著他。
王之順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信心的笑容:
“持盈,你信我嗎?”
“信什么?”
她輕聲問。
王之順的笑容帶著一股無所畏懼的勁兒:
“信我這文昌星君,最擅——逆天改命!”
李持盈看著他眼中自信的光彩,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