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長河落日何時圓 秋天刮風(fēng) 114975 字 2025-06-18 01:2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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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灞水東岸·廢棄船塢

      風(fēng)!裹挾著冰粒和灰燼的風(fēng)!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針,抽打在僅存的突圍者身上。鐵頭和老趙扛著李長河軟癱冰冷的軀體,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灞水岸邊凝結(jié)著薄冰的泥濘中。身后,僅存的五名神策老兵揮舞著卷刃的刀,邊退邊戰(zhàn),用身體擋住零星追來的箭矢和長矛,每一次格擋都濺起一片暗紅的血花。長安城的沖天火光在他們身后映照出一片末日景象,廝殺聲如同沸騰的熔爐,正被灞水的嗚咽逐漸推遠(yuǎn)。

      李長河的頭顱無力地垂在鐵頭的肩膀上,臉色青灰,嘴唇緊閉,嘴角殘留著烏黑的血痂。只有胸膛極其微弱的起伏,和那只緊攥著染血衣帶詔的、如同鐵鉗般鎖死的左手,證明一息尚存。那片曾被太后擲來的布帛,此刻幾乎完全浸透在李長河和鐵頭的污血里,原本暗紅的“玄鳥”紋樣被揉搓得難以辨認(rèn),唯有邊角那個倉促勾畫的、指向西北的黑色箭頭,在火光下頑強(qiáng)地顯露著痕跡。

      終于!幾棟歪斜傾頹的巨大木構(gòu)架出現(xiàn)在視野里——那是廢棄多年的漕運(yùn)船塢!巨大的龍骨和蛀空的船艙如同擱淺巨獸的骸骨,在風(fēng)雪中靜默。這里河岸曲折,水情復(fù)雜,是逃離長安的最后一絲渺茫希望!

      “快!進(jìn)船塢!有條舊筏子!” 老趙聲音嘶啞,指向一具半沉在冰水中的朽木排筏,那是他們之前預(yù)留的最后生路。

      “走!” 鐵頭精神一振,忍著瘸腿劇痛,加快腳步。身后的老兵抵擋住最后一只突前追兵的糾纏,跌跌撞撞跟來。

      就在他們即將踏入船塢巨大陰影的剎那!

      “嗚——嗡——?。?!”

      一陣比灞水寒冰更刺骨的號角聲突然撕裂風(fēng)雪!這號角聲極其怪異!如同地底深淵的嗚咽!源自船塢另一側(cè)、那片覆蓋著厚厚蘆葦蕩的灞水上游冰面!

      嘩啦啦!

      厚厚的冰層猛地炸裂!大塊冰坨掀飛!數(shù)條涂著青灰淤泥、如同巨大水蜈蚣般的狹長舢板如同鬼魅般從冰冷的河水中沖撞而出!激起渾濁的浪花!每條舢板上,都擠滿了身穿灰褐色水袍、臉上涂抹著詭異泥彩、眼神兇戾如同食人魚的漢子!他們手持精鐵打造的、閃爍著寒光的鉤索和涂著劇毒藍(lán)芒的魚叉!為首的漢子口中叼著一柄彎刀,陰冷的目光死死鎖定奔來的李長河等人!

      冰下殺機(jī)!

      齊王最后的伏兵!這才是真正的殺陣!通往碼頭的“生路”,原來是一張精心編織的漁網(wǎng)!就等著他們這群垂死的魚自己鉆進(jìn)來!

      “陷阱——??!” 鐵頭驚駭絕望的嘶吼聲被瞬間淹沒!

      “咻!咻!咻!咻!”

      無數(shù)涂毒鉤索帶著刺耳的破空聲,如同鋪天蓋地的毒蝗般射向筋疲力盡的突圍小隊(duì)!目標(biāo)精準(zhǔn)——腿部!肩胛!更有一條粗重的鐵鏈鉤索,如同毒龍出海,猛然纏向鐵頭肩上李長河那毫無生息的身體!

      噗嗤!噗嗤!

      兩名墊后的神策老兵瞬間被三四根鉤索釘穿!劇毒迅速發(fā)作,連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便面孔發(fā)青,口吐白沫地栽倒在地!尸體迅速僵直!

      鐵頭猛地旋身躲避!瘸腿再也支撐不住平衡,連同肩上的將軍一起向前方凍硬的泥地重重摔去!那條致命的鉤索擦著李長河的后背滑過,撕開了本就破爛的深青袍子,留下一條滲著黑血的長長豁口!

      “將軍——?。 ?老趙目眥欲裂,一個前撲用身體蓋在鐵頭和李長河身上!一根毒叉狠狠貫穿了他的小腿!劇痛讓他面孔扭曲,他卻死死咬住牙關(guān),用殘破的刀猛斬鉤索!火花四濺!

      船上水匪發(fā)出豺狼般的獰笑!他們開始轉(zhuǎn)動絞盤!試圖收緊鉤索!更多的水匪舉著涂毒的分水刺,如同地獄爬上來的鬼卒,跳下船,踩著滑熘的冰渣,向他們圍攏過來!為首的水匪頭目(疤臉刀客)一步踏在岸邊冰坨上,目光如同打量待宰羔羊,陰笑著舉起分水刺,直指地上蜷縮的李長河!

      “萬金萬戶侯的賞格,歸老子……”

      話未說完!

      變故陡生!

      那個看似徹底昏迷、如同冰凋般的身體——李長河!他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

      那雙眼睛!不再是瀕死的渾濁!里面燃燒著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如同淬煉萬載九幽寒冰的核心火焰!純粹!冰冷!至暗!至戾!那是將所有生機(jī)與劇毒混合、燃燒殆盡后迸發(fā)出的最后、也最恐怖的狂焰!他臉上的死氣瞬間被一種極致的、近乎妖異的蒼白所取代!那不是虛弱的白,而是寒冰核心燃燒到頂點(diǎn)時的絕對冷酷!

      刀客被這驟然而起的、來自深淵凝視般的目光刺得動作一滯!

      就在這萬分之一秒的遲滯!

      李長河動了!

      不是躲避!不是格擋!

      是撲殺!

      如同被最后一根心弦崩斷的尸鬼!他裹著深青破袍的身體猛地暴起!根本無視貫穿后背的鉤索豁口流出的黑血!那只一直緊攥著染血衣帶詔的左手!此刻五指如鉤!帶著絕絕的速度與力量!狠狠抓向刀客臉上那道猙獰的、橫貫鼻梁的刀疤!?。?/p>

      快!

      超越生理極限的快!

      只留一道殘影!

      “嗤啦——?。?!”

      尖銳的皮革與皮肉撕裂聲同時響起!

      刀客甚至來不及反應(yīng)!只覺得臉上一陣錐心刺骨的劇痛!伴隨著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拉扯力!整個人不由自主被帶得向前栽去!下一秒,咽喉要害就完全暴露在對方瘋狂撲來的獠牙之下!

      “呃——!” 刀客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驚恐的氣音!

      李長河的右手!那只一直垂落、看似無力的手!此刻如同從冰封中蘇醒的毒蛇!一道被布帛包裹的、極其短小、閃爍著幽藍(lán)光芒的冰冷硬物——那并非刀柄!而是他貼身所藏的、淬有“石中鬼”腐毒的……一片斷釵(當(dāng)年落日所贈)!

      噗嗤——!

      冰冷的、淬毒的斷釵尖端,如同毒蛇吐信!以雷霆萬鈞之勢,精準(zhǔn)無比地……鑿穿了刀客毫無防備的喉結(jié)軟骨!?。×Φ乐?!直透后頸!幽藍(lán)的毒液瞬間與涌出的滾燙鮮血混合!

      “嗬…嗬……” 刀客圓瞪雙眼,充滿難以置信的恐懼!大股烏黑發(fā)紫的血沫從他割開的喉嚨和斷釵貫穿的傷口狂涌而出!身體如同被抽去骨架般劇烈抽搐著栽倒!死前最后一眼,只看到李長河那雙燃燒著冰冷毀滅火焰的、近在咫尺的瞳孔!

      快!太勐!太決絕!太匪夷所思!快到周圍的冰面水匪甚至沒反應(yīng)過來!

      水匪首領(lǐng)被瞬殺!

      但這只是開始!

      李長河根本不給敵人任何反應(yīng)時間!他的身體如同風(fēng)暴的旋渦中心!右手抽出那柄沾滿劇毒人血的斷釵!左手死死掐著水匪頭目尸體的脖頸殘?。〗柚沟氐膭蓊^!如同鬼魅般旋轉(zhuǎn)!猛然將自己撞向旁邊那條正在收緊鉤索的舢板邊緣!

      巨大的撞擊力震得朽木排筏劇烈搖晃!

      “操!殺了那怪物——!”

      水匪們終于反應(yīng)過來!離得最近的兩個彪悍水匪嚎叫著,揮著劇毒的分水刺狠狠刺來!

      李長河根本不躲!他甚至迎著刺尖猛沖!

      噗嗤!噗嗤!

      兩柄分水刺洞穿了他早已無力的雙臂!撕開皮肉!深可見骨!劇毒瞬間注入!

      他卻仿佛渾然未覺!那雙燃燒著最后、最純凈殺意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舢板中央那個正在瘋狂搖動絞盤的壯漢!那絞盤控制著纏繞在老趙和鐵頭身上的數(shù)條奪命鉤索!

      “吼——?。 ?/p>

      一聲非人的、被劇毒和瀕死燃燒扭曲的咆哮!

      李長河拼盡最后、壓榨骨髓般的力量,如同受傷的兇獸,竟拖著貫穿雙臂的兩支分水刺(連帶刺后獰笑的水匪),一頭狠狠撞在了那轉(zhuǎn)動的絞盤之上!

      轟——!咔嚓!

      朽木的絞盤架瞬間碎裂!鐵鏈嘩啦啦崩斷飛散!正收緊的致命鉤索瞬間失去力量!

      被鐵鏈纏住的鐵頭和老趙只覺得身上巨大的拉力猛然一松!

      同時!那兩個把分水刺捅進(jìn)李長河手臂的水匪,被他用身體死死釘在撞碎的絞盤木樁上!劇痛讓他們下意識松開了武器!李長河則借力翻滾,撞向旁邊一桶船工遺落的……半凝固的黑漆(桐油與樹脂混合)!

      “燒!” 一個扭曲撕裂的、僅靠意志發(fā)出的單音節(jié),從李長河淌著毒血的喉嚨里擠出!

      轟——?。?!

      一直咬緊牙關(guān)、死死抱著李長河那條被鉤索撕開衣袍、正滲出黑血的殘腿的鐵頭!如同接收到最終命令的火山!他猛地抽出腰間那塊早已浸透火油、焐在腋下尚存溫?zé)岬幕痃牐?/p>

      嗤啦!

      火星迸射!

      鐵頭將那燃起的火焰,拼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狠狠砸在李長河剛剛滾翻撞碎的那桶粘稠黑漆之上!

      嗡——!

      如同點(diǎn)燃了上古的猛火油!半凝固的桐油樹脂混合物遇火轟然爆燃!藍(lán)色的烈焰如同來自地獄的火環(huán),瞬間升騰!吞噬了李長河滾落的身體!吞噬了那具被釘在木樁上的水匪尸體!吞噬了碎裂的絞盤架!更如同嗜血的毒蛇,沿著斷裂的鉤索鐵鏈和灑落流淌的黑漆,瘋狂卷向木質(zhì)的舢板?。?!

      火!洶涌的地獄之火!

      李長河的身影瞬間被吞噬!藍(lán)色的火焰在他深青色的破袍上跳躍!燃燒!發(fā)出噼啪的油脂爆響聲!劇毒的藍(lán)焰混合著“石中鬼”腐毒的焦臭黑煙!他那焦黑蜷縮的身影在烈焰中如同一尊燃燒的神魔雕像!那張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臉上!沒有痛苦!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徹底的、絕對的、毀滅性的平靜!和他那只即使被烈焰吞噬、仍死死指向西北方向的焦黑斷臂!

      “將……軍——?。?!” 鐵頭和老趙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混合著無盡悲痛與決絕命令的狂吼!他們拖著昏迷的李長河殘腿和被毒叉貫穿的小腿!在數(shù)名殘余袍澤的拼死掩護(hù)下!如同野獸般撲向那半沉在冰水中的朽木排筏!

      轟!轟!

      劇烈的爆炸聲響起!那是船塢深處,被提前布置好、此刻被瘋狂席卷的火焰引燃的火藥桶!巨大的氣浪掀翻了靠得最近的數(shù)條水匪舢板!破碎的木板和燃燒的尸體碎片如同暴雨般砸落!僥幸逃生的水匪們在火焰與爆炸的煉獄中慘叫哀嚎!那如同附骨之蛆的追兵,被這突如其來的人間地獄攔住了去路!

      鐵頭和老趙口鼻溢血,拼死將沉重的朽木筏推離淺灘,勐地撞破薄冰!冰冷刺骨的灞水瞬間包裹全身!他們用殘破的軀體死死護(hù)住中間僅存的那一截——李長河那條被割開染血布帛、內(nèi)里隱約顯出“玄鳥”殘破印記衣帶的殘腿!那只殘腿之上,一塊尚未燃盡、來自將軍燃燒軀體的焦黑骨片(也許是臂骨),被水流浸濕,卻詭異地牢牢固定在那朽木筏的縫隙之中,尖角……依舊頑固地指向西北風(fēng)雪深處!

      朽木筏在激流和落下的冰塊碎屑中顛簸?;鸸鉀_天的船塢如同巨大的火炬,在他們身后燃燒,照亮了霍沖跪姿不倒的遙遠(yuǎn)剪影,也照亮了李長河以身焚火、在灞水之上劃開的……那道短暫通向未知黑暗的生門。濁浪排空,風(fēng)雪呼號,那一點(diǎn)在狂濤中掙扎的朽木,載著兩具殘軀和一息尚存的執(zhí)念,被湍急的灞水裹挾著,撞破漫天風(fēng)雪與浮冰,沉默地沒入灞水下游更廣闊的、被無邊黑暗籠罩的河道深淵。

      而在長安城頭血火交織的天空下,那片被無數(shù)血手緊攥、又被烈焰焚燒過一角、最終遺落在灞水冰面上的焦黑布條上——

      那個被刻意揉皺卻依舊清晰的、黑色的指向西北的箭頭印記旁,似乎被烈焰灼烤過,緩緩顯現(xiàn)出另一行原本被血污遮蓋的、極其細(xì)小的、卻筆鋒如刀的字跡:

      “祁連……骨力……” (那是霍沖在甘州血戰(zhàn)后,用匈奴王骨力的血,記在李長河衣袍內(nèi)襯的敵將隱秘駐營標(biāo)記?。?/p>

      真正的棋局,在血與火焚盡的殘骸之上,才剛剛……指向下一個燃燒的坐標(biāo)。

      灞水下游·風(fēng)陵古渡

      朽木排筏如同地獄邊緣掙扎的枯葉,在漆黑的河水中起伏、旋轉(zhuǎn)。刺骨的寒流如刀,啃噬著殘軀。河面濃霧彌漫,吞噬了長安的血火,也遮蔽了來路與去向。遠(yuǎn)方偶爾能聽到零星的、被水流扭曲的廝殺吶喊,不知屬于哪方,如同幽靈的嘆息。

      筏上。

      鐵頭僵硬地匍匐著,半邊身體浸泡在冰水里,那條被弩箭射穿的腿早已失去知覺,傷口在低溫下麻木地凝結(jié)。他的雙臂死死環(huán)抱著筏中央唯一“完整”的遺存——李長河的尸體。末端焦黑卷曲,散發(fā)著皮肉炙烤和劇毒混合的刺鼻焦煳氣。一片巴掌大小、被火燒去大半、又被冰水浸透的玄色布片(來自李長河中衣內(nèi)襯)勉強(qiáng)粘附在焦黑斷裂的大腿根部。布片邊緣已被濁水泡得發(fā)軟,但上面那個用暗紅色血漬(混雜著人血與某種礦砂)歪歪扭扭、卻依舊凌厲的“骨力”印記,如同淬毒的烙印,刺入眼目!

      “老…老趙…”鐵頭的聲音嘶啞干裂,帶著瀕死的麻木。

      沒有回應(yīng)。

      他艱難地扭頭。身旁的老趙仰面躺在冰冷的朽木上,胸膛微弱起伏。那支涂毒魚叉依然深深嵌在他的小腿骨縫里,傷口周圍皮肉已呈恐怖的青黑色,腫脹如發(fā)酵的面團(tuán)。毒氣沿著血脈蔓延,老趙渾濁的眼珠無神地望向濃霧深處,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著,溢出的早已不是涎水,而是暗黑的、帶著腥氣的泡沫。他那曾經(jīng)緊握鋼刀的手,此刻只能無力地搭在身旁,指間還死死摳著一小塊朽木碎片。

      鐵頭知道,老趙也快油盡燈枯了。劇毒、失血、寒冷,每一樣都足以致命。

      絕望如同這濃重的河霧,無孔不入地滲透進(jìn)每一寸骨髓。將軍沒了,霍頭沒了,兄弟們都沒了…拼死護(hù)送出來的…只是一截焦黑的殘肢和一片浸血的布帛。西北?祁連?骨力?那是什么?是另一個更深的泥沼嗎?還是一條通往更瘋狂地獄的引線?無人知曉。他們?nèi)缤郎竦臈墐?,在這冰冷的幽冥之河上隨波逐流,等待最終的沉沒。

      霧,更濃了。河水嗚咽,仿佛在替這無聲的死寂哭泣。朽木筏的邊緣時不時撞擊到水下嶙峋的暗石,發(fā)出沉悶的磕碰聲,每一次都讓人心驚,仿佛隨時會解體。

      就在鐵頭意識即將滑入無盡黑暗的深淵時……

      “噗通!”

      一個沉重的落水聲猛然在左前方濃霧深處響起!很近!水花濺濕了鐵頭麻木的臉頰!

      “什么人??。 ?鐵頭勐地警醒!求生本能讓他下意識想摸刀,卻只碰到空蕩蕩的腰間!他只能死死抱住懷中斷肢,渾濁的眼睛驚恐地瞪向聲音來源!

      濃霧像是被無形的手撥開一道縫!

      一個龐大的黑影正掙扎著冒出水面!那人顯然水性不精,嗆了幾口冰冷的河水,狼狽不堪。他穿著一身極其不合身的、打濕后貼在肥大身軀上的灰撲撲粗布衣,腰間還滑稽地別著半塊干硬的馕餅。一張圓胖的、沾滿水珠的臉在霧氣中顯露出來,驚恐地看向筏上的鐵頭和老趙!那雙小眼睛里瞬間充滿了對鐵頭懷中那焦黑、扭曲、散發(fā)著詭異氣味“包裹”的極致恐懼!

      “鬼…鬼啊——??!” 胖子發(fā)出一聲變了調(diào)的尖叫!猛地向后撲騰水,試圖遠(yuǎn)離這飄著焦尸的鬼筏!

      鐵頭心頭一沉!不是追兵!只是個落水的流民?但這驚叫很可能引來水匪或其他覬覦的目光!恐懼瞬間被狠厲取代!他幾乎是撲到筏邊,低吼道:“閉嘴!想死嗎!”

      胖子被他布滿血污和殺氣的眼神嚇得一哆嗦,瞬間噤聲,在水里瑟瑟發(fā)抖,牙齒磕碰得咯咯直響。他認(rèn)出了鐵頭和老趙身上那早已破爛不堪、卻依舊帶著某種獨(dú)特煞氣的邊軍舊甲片的痕跡。

      “軍…軍爺…” 胖子結(jié)結(jié)巴巴,聲音發(fā)顫,“小…小的只是不小心落了船…驚擾軍爺了…饒命…饒命…”

      鐵頭死死盯著他:“這附近…有岸?!”

      “有!有!”胖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急指向斜前方濃霧,“那邊!風(fēng)陵老渡口!有…有燒壞的棧橋可以爬上去!還有…還有個廢棄的龍王廟…能遮遮風(fēng)…躲躲死人…”他說到“躲死人”時,眼角狠狠瞥了一眼鐵頭懷里的東西,又嚇得打了個哆嗦。

      棧橋?龍王廟?

      鐵頭的心猛地一跳!這是機(jī)會!也可能是陷阱!但老趙…他撐不住了!

      他看著老趙越來越微弱的氣息和腿上那觸目驚心的青黑色,再看看懷中那截承載著將軍最后指令、散發(fā)著不祥氣味的殘肢。

      沒有選擇了。

      “帶路!”鐵頭咬著牙,聲音嘶啞,“敢?;印@河里的水鬼,今天就多你一個!”

      “不敢不敢!”胖子迭聲說道,在水里狼狽地劃拉著,努力帶著朽木筏向濃霧深處飄去。

      不知漂了多久,腐朽的木筏頭終于“哐”一聲撞上了硬物!濃霧深處,幾根歪斜斷裂、被煙熏火燎過的木樁輪廓顯現(xiàn)出來,上面搭著半塌的木板,正是風(fēng)陵渡廢棄的棧橋。

      “就…就是這了…”胖子氣喘吁吁地扒著一根木樁,凍得嘴唇發(fā)紫。

      鐵頭強(qiáng)撐著將老趙半拖半抱弄上還算完好的棧橋木板。老趙的身體沉重冰冷,小腿的毒傷散發(fā)著甜腥的惡臭,鐵頭知道,他可能活不過今夜了。胖子也手腳并用地爬了上來,看著老趙腿上那恐怖的叉?zhèn)丸F頭始終不離身的焦黑包裹,嚇得縮在角落。

      “去找點(diǎn)能燒的!”鐵頭把斷肢放在老趙身邊,對胖子命令道,同時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濃霧,手里緊緊握著從筏上撿起的半截銹蝕鐵釘作為武器。

      胖子慌忙點(diǎn)頭,連滾爬爬地鉆進(jìn)更深的霧中,去倒塌的廟宇廢墟里翻找殘留的木頭或枯草。這地方陰森森的,斷壁殘?jiān)g掛滿了蛛網(wǎng),倒塌的龍王神像半邊臉埋在塵土里,眼睛空洞地望著虛空。

      鐵頭守在老趙和斷肢旁,寒意透骨。老趙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氣若游絲。鐵頭看著他,看著身邊將軍的尸體,再看著濃霧下死寂的灞水,無邊的悲愴如同巨石壓在心口,沉重得讓他幾乎窒息?;纛^…將軍…兄弟們…全都…

      “嗬…呵…”

      就在這時!

      瀕死的老趙喉嚨里突然發(fā)出一陣詭異的、如同拉風(fēng)箱般的急促響動!他猛地睜開了渾濁的眼睛!那眼神不再是渙散,而是一種回光返照般的、極度興奮和詭異的明亮!他猛地伸出那只還能動的手,死死抓住了鐵頭的手臂!力道之大,抓得鐵頭生疼!

      老趙(聲音嘶啞而急促,帶著一種瘋魔般的狂熱,渾濁的瞳孔死死盯著鐵頭): “骨…骨力!將軍…將軍沒…死透?。 ?(他手指顫抖地指向自己那條腫脹發(fā)黑、流著毒膿的傷腿?。岸尽@毒…是…是引子!他…他在等!等這把刀……插進(jìn)去!!” 他的手指痙攣般摳向自己小腿上那深嵌的毒叉豁口,渾濁的淚水混合著口水血沫流下來!“插??!鐵頭!把將軍…的刀…插進(jìn)這毒里!讓他…活!活過來砍死他們——?。。。 ?/p>

      鐵頭如遭雷擊!渾身劇震!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將軍的刀?將軍哪還有刀?懷里只有一截焦黑的殘肢!

      可老趙的話像惡毒的詛咒,又像絕望中的最后一絲妖火!

      “老趙!你他媽說什么胡話!” 鐵頭試圖掰開老趙死死抓著自己的手,聲音因恐懼而發(fā)顫。

      “胡話?!” 老趙的眼中閃爍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癲狂光芒,他歇斯底里地壓低聲音,如同地獄的低語:

      “祁連…血!祁連雪!毒!那是鑰匙!是火種!將軍的心…在等!就在那邊…那塊布…那塊‘骨力’的布!沾了老子的血!沾了將軍的骨!裹著!裹著它!砸進(jìn)齊王的心窩子——?。 ?/p>

      他猛地松開鐵頭的手臂,干枯的手指像爪,狠狠抓向粘在斷肢焦黑裂口處、那塊印著“骨力”血印的濕透布片!似乎想將它扯下塞進(jìn)自己腿上的毒瘡里!動作劇烈瘋狂!

      “你瘋了——!” 鐵頭又驚又怒,一把攥住老趙的手腕!兩人在冰冷的棧橋上撕扯!

      朽木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胖子抱著幾根朽木和枯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龍王廟廢墟鉆出,正好看到這瘆人的一幕,嚇得木頭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就在這混亂撕扯的瞬間!

      異變陡生!

      一直死寂的灞河下游方向!濃霧的盡頭!毫無征兆地!響起了無數(shù)馬蹄踏碎冰層、沉重、整齊、如同悶雷滾過地心的馬蹄聲!

      轟!??!??!隆!

      那蹄聲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肅殺!帶著碾碎山河的威勢!絕不是散亂的潰兵或零星的追騎!是千軍萬馬!是鐵流的咆哮!正沿著河岸…逆流而上?!

      鐵頭和撕扯中的老趙同時僵?。∨肿痈前c軟在地,褲襠一片濕熱!

      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速度驚人!

      濃霧劇烈翻涌!

      一線移動的……黑!

      如林的……雪亮刀鋒!撕裂濃霧的屏障!映照著初升的朝陽血光!

      密集如黑云的……倒刺鋼鞭!在奔騰的駿馬側(cè)翼起伏!如同蟄伏的毒刺森林!

      一面破霧而出、獵獵翻卷的黑色大纛之上——一頭巨大的、通體由白骨骷髏鑲嵌而成、猙獰咆哮的……蒼狼——?。?!

      匈奴王旗?!

      是骨力?!

      他怎么會在這里?!在這個時候?!

      鐵頭血涌上頭,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看著懷中那截?cái)嘀粗鴶嘀险持?、印著“骨力”血印的布片!看著瀕死的老趙眼中那詭異的狂熱和指向毒瘡的手指……

      一個冰冷到極致、卻帶著瘋狂毀滅光芒的念頭…如同被點(diǎn)燃的火藥引線……瞬間炸開在他混沌的大腦!

      將軍……最后指向西北的手……

      霍頭臨死前攥緊的刀柄……

      老趙撕心裂肺的詛咒……

      這片布……

      這塊骨……

      這個印記……

      難道……

      這真的是將軍早已計(jì)劃好的最后一搏?引蛇出洞?驅(qū)虎吞狼?!讓齊王和匈奴……

      同歸于盡?!

      “不——!?。 ?鐵頭發(fā)出一聲不知是絕望還是狂熱的嘶吼!他猛然抽出腰間那根作為武器的半截銹釘!不再猶豫!在胖子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在濃霧被徹底踏碎的鐵蹄轟鳴中!在老趙那詭異狂熱瀕死目光的注視下!

      他手中的銹釘……

      帶著積壓了所有血淚、仇恨與最后的瘋狂!

      朝著那塊粘在斷肢焦黑裂口處的……

      “骨力”印記布片!

      狠狠地……

      釘!了!下!去——!

      噗嗤!

      鐵釘穿透濕潤的布料!穿透焦黑的皮膚!深深扎進(jìn)李長河那條斷腿的筋骨之中!

      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凝固。

      轟隆?。。?!

      如同九天神雷轟擊大地!

      一道粗糲無比、撕裂長空的巨大號角聲!帶著蠻荒與血腥的意志!

      從逼近的匈奴鐵騎方向破霧而至!

      同時!

      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暴戾、純粹到極致的毀滅氣息……

      如同沉睡的遠(yuǎn)古兇神被褻瀆喚醒……

      猛地從那截被鐵釘釘穿的斷肢深處……

      爆發(fā)而出!

      灞水下游的風(fēng)陵古渡口,朽木棧橋之上,殘肢如祭壇,鐵釘若神刺。瀕死的卒子以亡將軍骨為刀,以血毒為引,撞響了這盤橫跨萬里、以國運(yùn)和尸山為注的驚天殺局的終末銅鈸!命運(yùn)的狂流裹挾著所有殘存的生命,轟然撞向那條從濃霧與馬蹄聲中撕裂而出的、由白骨蒼狼指引的毀滅之途!

      灞水下游·無名河汊

      粘稠如墨的黑暗沉甸甸地壓下來,包裹著一切。冰冷,刺骨,帶著河泥腐爛的腥氣和濃重的血腥。感官被剝奪,唯余沉重的碾壓感和無邊無際的寂靜。水流的推力在持續(xù),推動著不知名的物體沉沉浮浮,撞擊著水下尖銳的礁石或沉木碎屑。

      疼。

      已經(jīng)不是具體的疼。

      是無數(shù)碎片尖銳記憶的旋渦:霍沖用脊背扛起整片傾塌殿堂時的低吼與骨骼碎裂聲;皇后頸動脈滾燙血液噴濺在臉上的粘膩腥甜;齊王劉恒在金水橋頭俯瞰尸山血海時那種貓戲耗子的冰冷笑意;最后,是那吞噬一切的幽藍(lán)色火焰舔舐皮膚筋骨時,那無法言喻的、連靈魂都在尖叫的灼痛與……平靜。

      意識像沉在深海的碎陶片,一次次試圖拼合,又一次次被無聲的巨浪碾碎。只有胸膛深處一股微弱卻異常執(zhí)拗的跳動,如同地心最深處被強(qiáng)行按捺的巖漿脈動,不肯熄滅。伴隨這微弱心跳的,是無以復(fù)加的干渴。喉嚨如同被最滾燙的沙礫磨穿,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擠壓著撕裂傷口的劇痛。

      砰!

      一塊尖銳的硬物狠狠撞上了左肩胛骨!劇烈的鈍痛猛地刺穿了意識的混沌!

      水流?撞擊的力度改變了方向?

      身體不再被無序地推搡,反而被一股力量擠進(jìn)了一個更狹窄、粘稠、充滿腐爛枝葉與淤泥腥氣的空間。身下是厚厚一層松軟、冰涼、帶著無數(shù)細(xì)小尖刺(大概是斷蘆葦)的沉積物。

      岸?

      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后一顆火星在余燼中迸裂!他用盡靈魂深處最后殘存的力氣,試圖掙扎。但身體如同被無形的枷鎖捆縛,比灌了鉛更加沉重。只有那被劇毒反復(fù)蹂躪、被幽藍(lán)烈焰舔舐過的左手手指,在粘稠冰冷的淤泥里,極其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

      指尖傳來某種……帶有韌性的根莖觸感?不知是淤泥里的水草,還是某種不知名的植物根系。

      滋……

      微不可聞的輕響,混在淤泥擠壓的細(xì)碎氣泡聲和水流潺潺聲中。指間那截極其纖細(xì)堅(jiān)韌的水草(或根須),竟無聲地……斷了。

      斷口異常光滑整齊,如同被最鋒利的刀瞬間切開。

      一縷極其微弱、帶著奇特清涼感的、仿佛蘊(yùn)含著某種枯木沉水般堅(jiān)韌生機(jī)的氣息,順著指尖那微小的斷面……滲了進(jìn)來。

      如同沙漠中瀕死的旅人,喉頭觸碰到了千年冰棱的第一滴融水!

      這股氣息太微弱了!僅僅是滑過劇毒與灼傷徹底破壞的神經(jīng)末梢都幾不可察。但它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第一枚石子,激起了一圈清晰的漣漪!

      意識深處那無法形容的、源于胸膛深處心跳與靈魂干渴的焦灼……精準(zhǔn)地鎖定了這一絲氣息流動的方向!

      滋……滋……滋……

      手指在淤泥中極其緩慢、如同蠶食般移動著,每一次微不可察的前進(jìn),都精準(zhǔn)地觸碰到另一節(jié)堅(jiān)韌的根須。每一次觸碰,那細(xì)微的斷裂輕響便隨之而來,那縷微弱卻異常精純的清涼氣息便順著受損的神經(jīng)線,艱難地逆流而上,流淌向那如同徹底枯萎焦黑的……身軀深處。

      沒有力氣。沒有思考。只有最原始、最頑固的求生本能,驅(qū)動著這截如同燒焦柴薪般的殘軀,在漆黑冰冷、滿是淤泥與腐爛根須的河汊底部,在無數(shù)暗流與水下雜物的縫隙里,如同最緩慢的藤蔓,循著那微弱的清涼指引方向……極其艱難……卻篤定不移地……向岸!

      每一次前行,都耗盡殘余的生命。每一次汲取那微不足道的清涼,都引來周身焦黑傷口被撕裂碾壓般的劇痛。那截在淤泥中蠕動的焦黑殘影,身后拖曳出的是更加混濁的水痕和掙扎求存的血?dú)狻?/p>

      長安皇城·麟德殿

      喧囂、喧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酒肉脂粉氣息混合著龍涎香。巨大的宮燈散發(fā)著暖黃的光芒,將金碧輝煌的殿宇映照得如同人間的神宮仙闕。殘損的血跡早已被無數(shù)奴仆沖刷干凈,碎裂的青石地磚鋪上了嶄新的猩紅西域絨毯。唯有蟠龍金柱上新漆的光澤還泛著一絲突兀的濕意,空氣里殘留的淡淡硝煙味則被更濃郁的香氣強(qiáng)行掩蓋。

      高踞于三重玉階之上的赤金蟠龍寶座的,并非原本的帝王規(guī)制,而是一把從齊王藩地連夜運(yùn)來的、用整塊紫檀黑玉鑲嵌、比龍椅更寬大也更厚重、通體散發(fā)著陰郁威嚴(yán)氣息的——攝政王座。齊王劉恒身著簇新的九章玄鳥龍袍(尚不敢加十二章帝冕),斜倚在王座中,手中把玩著一支通體由黑色玄玉凋琢、雕有盤龍(尚未點(diǎn)睛)的玉如意。

      階下,燈火輝煌,觥籌交錯。以徐階為首的昔日“保皇”重臣們,此刻皆身著簇新朱紫官袍,排坐于左側(cè)新設(shè)的錦緞長案后。酒酣耳熱,面泛紅光,與對面那些齊王彭城帶來的悍將心腹們(皆虎背熊腰,面帶剽悍)相互勸酒,場面熱烈而……微妙地緊繃。

      殿中正在上演一場奢華至極的胡旋舞,二十余名身披薄如蟬翼的西域紗衣、肌膚勝雪、舞姿妖嬈的絕色胡姬正在無數(shù)觥籌交錯的目光下旋轉(zhuǎn)騰挪,雪白纖細(xì)的足踝上金鈴搖響成一片靡靡之音。

      “哈哈哈!徐相府上這‘醉仙釀’果然名不虛傳!比本王在彭城喝過的所謂御酒要醇厚多了!” 齊王舉盞大笑,聲音洪亮,帶著志得意滿的醉意,斜睨了一眼左側(cè)的徐階。

      徐階連忙起身,須發(fā)因酒氣更顯銀白,但臉上堆滿恭敬的笑意,甚至帶著一絲諂媚:“王爺謬贊!此乃陳釀百年,本是……”他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悲憫與憤怒,“本是……為那……大行皇帝陛下……”(他對龍椅上那位尚不敢直接稱先帝,只用此代指被毒殺的年輕皇帝)“……預(yù)備的貢品!如今……幸得王爺匡扶社稷,蕩平逆亂,肅清宇內(nèi),方能以之共賀王師大捷!這酒……才算是遇到了它真正的主人!臣,再敬王爺一杯!為王爺洪福齊天!為江山永固!” 他說著便帶頭將手中美酒一飲而盡。滿殿朱紫大臣們立刻附和聲一片,紛紛痛飲。

      齊王瞇著眼睛,笑容深邃難測,他微微仰首。美酒入喉,感受著那醇厚辛辣中帶著腐朽的甘冽味道滑過喉管——如同那些被他在昨夜強(qiáng)行“請”來的勛貴們溫順遞上的權(quán)柄。好酒。如同這即將徹底吞下的大漢江山。

      一名身穿猩紅蟒紋戰(zhàn)袍的魁梧武將(齊王帳下先鋒大將朱鬣)步履沉穩(wěn)地踏上玉階,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方用黑綢包裹的、盤子上放著一截?zé)媒购谧冃?、斷口猙獰的腿骨!那骨殖在煌煌宮燈下顯得格外刺眼,散發(fā)著微弱的、令人作嘔的焦煳味道。

      “啟稟王爺!”朱鬣聲若洪鐘,殿內(nèi)喧囂稍息。“末將率弟兄們沿灞水上下搜索百余里!在風(fēng)陵渡下游一處蘆葦蕩中,找到大量殘?。〈宋铩彼钢墙卦跓艄庀路粗幃惤购谟土恋耐裙?,“無論形制尺寸,皆與太醫(yī)署所繪李逆長河體魄圖吻合!尤其其斷口截面處……”他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翻開盤上焦骨內(nèi)側(cè)某處斷裂處,“尚有未燃盡的焦灼肌理!其內(nèi)尚有殘留的奇異藍(lán)黑骨灰!軍醫(yī)已經(jīng)查驗(yàn),與昨夜船塢大火中殘留的‘石中鬼’火毒殘?jiān)绯鲆晦H!”

      殿內(nèi)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所有人都死死盯著盤子上那截可怖的焦骨!徐階等文臣眼神復(fù)雜,有驚恐,有慶幸,亦有難以掩飾的厭惡。而齊王的彭城舊部們則面帶嗜血的興奮,酒杯捏得咯咯作響。

      齊王劉恒慵懶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在那截焦黑腿骨上停留片刻。那目光沒有驚異,沒有快意,只有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平靜。如同看著一件早已預(yù)料到、甚至親手布下的棋子被碾碎。

      “就只……找到這個?” 齊王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慵懶,甚至有點(diǎn)意興闌珊,手指輕輕撫摸著冰冷的玉如意。仿佛只是在詢問一件不相干的物事。

      朱鬣連忙叩首:“稟王爺!斷口處有類似‘石中鬼’毒焰殘留!附近大片蘆葦被焚毀!河灘淤泥上還發(fā)現(xiàn)了激烈搏斗的血痕和拖拽痕跡!水邊枯樹枝上掛著殘留的血衣碎片(指鐵頭他們殘破的邊軍甲片),已被河水泡得發(fā)白!”他頓了頓,補(bǔ)充道:“據(jù)昨夜追擊活口回報(bào)!李逆長河與其殘部正是從灞水船塢駕那朽木排筏強(qiáng)行突圍!當(dāng)時其身受奇毒,還被……‘石中鬼’點(diǎn)燃!火勢極其詭異迅猛!屬下斗膽判斷——那怪物定已葬身火海!尸骨無存!這截?cái)嗤?,怕是……唯一燒剩下的渣滓了!?/p>

      “尸骨無存……”齊王輕輕重復(fù)著這四個字,嘴角終于緩緩勾起,那笑容在輝煌燈火下逐漸擴(kuò)大,最終化為低沉、卻帶著壓倒一切快意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如同寒冰摩擦,在喧靡喧囂的大殿中猛然炸開!所有人瞬間噤若寒蟬,連那些妖嬈的胡姬都嚇得僵在原地,金鈴脆響戛然而止!只有齊王那毫不掩飾的、充滿了掌控一切的快意和……赤裸裸的嘲諷與輕蔑的笑聲回蕩!

      “好一個驃騎大將軍!好一個天下兵馬大元帥!” 齊王止住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宣泄性的、如同鞭尸般的冰冷譏誚!

      “沙場百戰(zhàn),積功封侯?嗯?”

      “力挽狂瀾,清君側(cè),正朝綱?嗯?”

      “呵!到頭來!卻如同一只被燒焦的喪家之犬!連骨灰都揚(yáng)進(jìn)了這灞河污水里!”

      他猛地起身!玄鳥龍袍在燈光下翻卷出威嚴(yán)的黑浪!手中那只尚未點(diǎn)睛的玄玉盤龍如意重重頓在御案之上!

      啪——!

      清脆的玉碎聲響起!如意尖端的盤龍雕刻竟應(yīng)聲斷裂!掉落在地,滾動了幾下便躺在猩紅絨毯上,顯得渺小而卑微。

      “不堪一擊!” 齊王俯瞰著階下眾生,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最終宣判的冷酷:

      “所謂英雄…不過是一捧灰!”

      “所謂忠貞…抵不過一把火!”

      “這天下!唯有力量!唯有算計(jì)!唯有……活下去!才能登上絕頂!”

      他重新坐下,緩緩掃視階下眾人,無論是昔日忠臣徐階,還是悍將朱鬣,此刻在他眼中,都與那截焦黑腿骨無甚區(qū)別——不過是棋局終了后的點(diǎn)綴。他緩緩抬起那斷裂的玉如意(尖端已斷),對著階下驚魂未定的百官群臣,做了一個舉杯的動作。

      “諸公?!?他的聲音恢復(fù)了雍容華貴的平靜,嘴角卻噙著如同掌控死亡般冰冷刺骨的笑意:

      “為孤那不自量力、妄圖螳臂當(dāng)車的……死鬼外甥……那僅存的半截焦腿……干杯!”

      死寂!針落可聞!所有人臉色發(fā)白!空氣仿佛凝固!

      徐階等文臣顫抖著端起酒杯,手抖得厲害,酒液潑灑而出。

      朱鬣和彭城諸將則帶著殘忍的敬意,轟然應(yīng)諾:“為王爺賀!為天下賀——!”

      “干杯!??!” 狂吼聲震得殿宇嗡嗡作響!

      金碧輝煌的麟德殿內(nèi),觥籌交錯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喧囂,更加刻意,更加掩蓋著無邊的恐懼與死寂。那截盛在精致銀盤中的焦黑斷腿,在喧囂與光影的映襯下,如同一枚被權(quán)力碾碎的、微不足道的恥辱徽記,被置于王座之前,任由勝利者踐踏譏笑。

      無人知曉。

      在千里之外,那冰冷死寂、被黑暗和淤泥徹底吞噬的無名河汊底部。

      一截比手中玉如意更加焦黑、卻始終未曾徹底焚盡崩碎的……脊椎深處。

      一點(diǎn)極其微弱的、比辰星更加渺茫、卻比地心熔巖更加灼燙的……意志之光,正頑強(qiáng)而冰冷地跳動著。

      它吮吸著淤泥深處殘存的、帶著腐朽淤泥氣息的微弱生機(jī)。

      那曾指向西北的、碎裂焦黑的手指,在冰冷的流沙之下,朝著那縷生息流淌的上游……艱難地……抬高了半寸。


      更新時間:2025-06-18 01:2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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