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一種浸透骨髓的寒意,仿佛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順著每一根張開的毛孔往里鉆。熱,
卻又是另一種酷刑,腳下每一粒砂礫都像是剛從煉爐里傾倒出來的炭火,
隔著薄薄一層快被磨穿的舞鞋底,灼燒著腳心。喉嚨里干得像是塞滿了滾燙的沙塵,
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龜茲城……那曾經(jīng)金碧輝煌、樂舞喧闐的城,
如今只余下我耳邊揮之不去的最后一聲轟鳴。高聳的城樓在沖天的火焰和煙柱中呻吟著垮塌,
精美的壁畫瞬間被煙塵和飛濺的碎石吞噬。
親族、姐妹、師父……所有熟悉的面孔都在那毀天滅地的巨響里碎裂、模糊、消失,
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猩紅,像永不干涸的漆,一遍遍涂抹在眼前。
唯有背上那個用層層油布和粗麻布緊裹的狹長包裹,隨著我每一次踉蹌的奔跑,
沉重地撞擊著我的脊骨,帶來一絲微弱的、近乎虛幻的牽絆。它還在?!洱斊澔米V》。
龜茲樂舞最后的精魂,亦是招致這場滅頂之災(zāi)的詛咒之源。身后,
單調(diào)而催命的馬蹄聲再次逼近,如同擂在心臟上的重鼓,碾碎了沙漠死一般的寂靜。
我不敢回頭,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混合著血腥和汗臭的殺氣,像冰冷黏膩的蛇,
纏繞上我的腳踝,正急速向上蔓延。西域黑蝰蛇的人,他們?yōu)檫@卷樂譜而來,不死不休。
雙腿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種求生的本能,機(jī)械地驅(qū)動著它們向前邁動。
眼前的一切都在高溫的蒸騰下扭曲變形,沙丘起伏如凝固的巨浪,無邊無際。
絕望的灰燼一點點沉淀下來,覆蓋了心口最后一點微光。就在這時,
一片濃重的陰影突兀地撕裂了天邊刺目的白光。不是沙丘,也不是蜃樓。一座樓閣的輪廓,
清晰地鑲嵌在黃沙與藍(lán)天粗暴的分界線上。飛翹的檐角如同展翅欲飛的鳥,
深色的木結(jié)構(gòu)在熾烈的陽光下顯出一種奇異的沉穩(wěn)與厚重。
樓前環(huán)繞著一小片極其突兀的綠色,幾株頑強(qiáng)挺立的胡楊,一彎在沙礫間閃爍著粼光的淺水。
攬月樓。這個名字毫無預(yù)兆地撞入我昏沉的腦海。是大唐邊境最后一座綠洲驛站,
通往長安的必經(jīng)之路。傳說里,它像一塊磁石,吸附著所有流亡者和野心家,
也埋葬著無數(shù)秘密。生的希望猛地攫住了我。不知從哪里榨出的最后一絲力氣,
我猛地向前一撲,幾乎是翻滾著,撞向那扇緊閉的、厚重得如同堡壘的木質(zhì)大門。咚!咚!
咚!我用盡全身力氣砸門,指骨撞擊在堅硬冰冷的木頭上,發(fā)出沉悶絕望的回響。
每一次撞擊都牽動著背上那個沉重的包裹,像在提醒我它所承載的宿命與不祥?!伴_門!
求求你們…開門?。 甭曇羲粏〉萌缤凹埬Σ?。門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風(fēng)卷著沙粒,
簌簌地抽打著門板和我的后背,冰冷無情。身后的馬蹄聲驟然清晰,幾乎已到咫尺!
我甚至能聽到刀鋒出鞘時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完了……就在這念頭升起的剎那,
沉重的門軸發(fā)出一聲艱澀刺耳的呻吟。門,裂開了一道僅容一人的縫隙。
一股混雜著陳舊木頭、劣質(zhì)熏香、汗味和酒氣的渾濁暖風(fēng)撲面而來??p隙里,光線昏暗,
一張年輕的臉龐帶著驚愕和警惕探了出來。是個少年,十七八歲的模樣,
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袍,身形單薄,懷里似乎還抱著一件用布包裹的長條形東西。
“救…”我喉嚨里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向前軟倒。
那少年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我。他的手臂并不強(qiáng)壯,卻異常穩(wěn)定。隔著薄薄的衣料,
能感覺到他指尖的冰涼,和他身上隱隱散發(fā)的一種奇特氣息——松香?
還有…一絲極淡的、被塵埃掩蓋的檀木味道?“后面…”我拼盡全力,指向身后沙漠的方向。
少年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臉色瞬間白了。門外不遠(yuǎn)處的沙丘上,幾個黑點正疾速放大,
騎士們暗色的皮甲在烈日下泛著不祥的光。“快!”他聲音急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
猛地將我拽入門內(nèi)。沉重的木門隨即在我身后轟然合攏,
隔絕了門外那灼人的陽光和致命的殺機(jī)。插上門栓的巨大聲響,
像是給瀕死的心臟強(qiáng)行注入了一劑定心丸。眼前驟然一暗,短暫的眩暈襲來。
我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背上的包裹沉重地抵著門板,那硬硬的棱角硌得生疼,卻是此刻唯一真實的存在。
攬月樓內(nèi)部比想象中更顯空曠。高挑的空間被巨大的木柱支撐著,
光線從高處狹窄的窗戶斜射進(jìn)來,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投下幾道朦朧的光柱。
空氣里浮動著無數(shù)細(xì)小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幾張粗笨的木桌散亂擺放,
角落里堆著些蒙塵的酒壇和雜物。一種陳舊的、混雜著頹敗與孤寂的氣息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那少年就站在我面前幾步遠(yuǎn)的地方,默默地看著我,眼神里有未散的驚悸,
更多的是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懷里抱著的果然是一件樂器,布套只遮住下半部分,
露出修長雅致的琴頸和幾根繃緊的絲弦。是琵琶?但形制似乎又有些不同。
“多…多謝小哥救命之恩?!蔽覓暝胝酒饋硇卸Y,雙腿卻一陣酸軟無力?!安挥?。
”他聲音很輕,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卻又奇異地透著一種沉靜,“我叫白羽,
在這里…打雜,也調(diào)弄些樂器?!彼皖^看了一眼懷中的琴,“你是從西邊來的?
外面那些人是追你的?”他的目光落在我沾滿沙塵和暗紅污跡的裙擺上,
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笆恰蔽移D難地點頭,千頭萬緒堵在喉間,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龜茲的慘劇,樂譜的秘密,黑蝰蛇的追殺…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也危險萬分。就在這時,
一陣緩慢、沉重,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腳步聲從樓上的陰影里傳來。
嗒…嗒…嗒…每一步都像踩在緊繃的鼓面上,敲打著寂靜的空氣。白羽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抱著琴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了些。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通往二樓的木梯頂端,
一步步走了下來。他穿著玄色繡金邊的錦袍,袍角拂過積著薄灰的木階。面容輪廓深刻,
如同刀劈斧削,一雙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目光沉靜得如同千年古井,
卻又在深處隱隱跳動著令人心悸的寒芒。他并未刻意散發(fā)威壓,但當(dāng)他走下樓梯,
整個空曠的大堂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空氣,變得凝滯而沉重。
空氣里彌漫的塵埃似乎都畏懼地停止了飄動。他的目光像兩柄冰冷的鐵尺,
精準(zhǔn)地丈量過我身上的狼狽,最后,停在了我緊緊護(hù)在身后的那個狹長包裹上。
那目光如有實質(zhì),穿透了我襤褸的衣衫和緊繃的神經(jīng),
直接落在那卷招致一切災(zāi)禍的秘寶之上。蕭天絕。這個名字不需要任何介紹,
已然清晰地烙印在每一個身處攬月樓的人心中。他就是這片綠洲的法則本身,
是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睦麆ΑK叩酱筇弥醒?,離我大約十步的距離停下。
整個空間安靜得可怕,只剩下我無法控制的、粗重而急促的喘息聲,
還有自己心臟擂鼓般的狂跳?!褒斊澋脑粕??”他的聲音不高,低沉而平緩,
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確認(rèn)意味。
我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
沿著脊椎急速攀升。他并未等我回答,目光再次落回我背上的包裹,
那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難以解讀的光芒——有審視,有貪婪,
甚至…一絲追憶般的恍惚?但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啊洱斊澔米V》。
”他緩緩?fù)鲁鲞@五個字,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卻像重錘砸在我心頭。“龜茲王城傾覆的根源,
西域諸部爭搶的魔音…竟被你帶出來了。”他微微向前傾身,那無形的壓迫感驟然增強(qiáng),
如同無形的山岳當(dāng)頭壓下:“把它給我?!笨諝馑查g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
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不容抗拒的分量。我甚至能感覺到背上那個沉重包裹的溫度,
隔著層層油布和粗麻,似乎正在急劇升高,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白羽抱著他的琴,
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身體繃得筆直,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驚懼,
目光在我和蕭天絕之間飛快地游移。給?還是不給?
龜茲城沖天而起的火光和族人們最后的慘呼再次撕裂我的腦海。
師父臨死前枯槁的手死死攥著我的手腕,指甲幾乎嵌入我的皮肉,
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燃燒著最后的瘋狂與托付:“云裳…保住它!
這幻譜…是詛咒…也是鑰匙…絕不能…落入…豺狼之手!”血沫從他嘴角涌出,
染紅了我的袖口。那滾燙的觸感和沉重的囑托,此刻如烙鐵般灼燙著我的靈魂。
我猛地抬起頭,迎上蕭天絕那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喉嚨干得發(fā)痛,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味,但一股源自絕望深處的力量支撐著我,
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不…不能給你!”“哦?”蕭天絕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
臉上沒有任何慍怒,反而掠過一絲近乎玩味的審視。他緩緩抬起右手,動作從容優(yōu)雅,
食指和中指隨意地捻動了一下。那細(xì)微的動作,卻像是一個無形的信號?!斑腊 ?/p>
”一聲凄厲的慘叫猛地撕裂了大堂死寂的空氣!聲音是從角落的陰影里傳來的。
緊接著是沉重的軀體倒地的悶響,伴隨著幾聲壓抑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低吼。我駭然望去。
只見一個原本縮在角落、抱著酒壇打盹的粗壯胡商,此刻正痛苦地蜷縮在地上,
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左耳,指縫間鮮血汩汩涌出!
一只血淋淋的耳朵赫然掉落在幾步外的地上,像一塊骯臟的肉團(tuán)。陰影中,
一個穿著灰撲撲短褂、面容平凡得如同沙礫的瘦小身影,
正慢條斯理地將一柄薄如柳葉、沾滿鮮血的短刀在鞋底上擦拭干凈。那人抬起頭,
眼神空洞麻木,仿佛只是拍死了一只蒼蠅。是“啞仆”!攬月樓里最不起眼,
也最令人膽寒的存在。他們像影子一樣依附于蕭天絕,沉默地執(zhí)行著最血腥的命令。
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混合著塵土和陳腐的氣息,令人作嘔。
那胡商痛苦的哀嚎漸漸變成了壓抑的嗚咽,在空曠的大堂里回蕩,格外瘆人。
白羽的臉色瞬間褪盡了血色,變得慘白如紙。他抱著琴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身體微微顫抖,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清澈的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一種深切的悲憫。
他下意識地又后退了一步,后背幾乎貼到了冰冷的墻壁上。蕭天絕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
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殘忍的一幕與他毫無干系。“在攬月樓,”他開口,
聲音依舊低沉平緩,卻帶著一種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拒絕我,需要付出代價?!彼D了頓,
目光掃過地上抽搐的胡商,又緩緩移向我,最終定格在我身后的包裹上,“或者,
證明它的價值?!彼蚯磅饬艘徊?,玄色錦袍的下擺拂過沾著血跡的塵埃。
那深潭般的眼眸里,
此刻清晰地燃燒起一種混合著探究與強(qiáng)烈掌控欲的火焰:“傳聞龜茲幻譜,以秘法奏響,
可引人心神墜入幻境,顛倒愛憎,操控生死。是真是假?”他微微俯身,
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的鎖鏈纏繞住我:“我給你七天。七日后,在此處,用你帶來的幻譜,
為我…也為這攬月樓的客人們,奏響一曲。若真能引動人心,
如傳說所言…”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你自可留下,黑蝰蛇的爪子,
還伸不進(jìn)我的攬月樓。若不能…”他沒有說下去,
目光淡淡地掃過地上那灘刺目的血跡和仍在嗚咽的胡商。未盡之意,
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窒息。七天!奏響幻譜!這比直接索要樂譜更致命!幻譜之音,
豈是凡器所能駕馭?稍有不慎,便是音毀人亡,甚至引發(fā)不可預(yù)知的瘋狂!
“我…”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牙齒都在打顫,
“幻譜…需特制樂器…還需…秘傳心法…我…”“那是你的事。”蕭天絕冷漠地打斷,
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喙。他不再看我,仿佛已經(jīng)宣判完畢。
目光轉(zhuǎn)向臉色慘白、僵立在一旁的白羽,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白羽,
攬月樓里,只有你通音律。這七天,你幫她?!卑子鹈偷靥ь^,
眼中充滿了驚愕和無措:“樓主,我…我只懂調(diào)試些普通樂器,
這等…這等秘傳…”“那就學(xué)!”蕭天絕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鞭子抽在空氣中。
他深深地看了白羽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明,有審視,有不容抗拒的威壓,
甚至…一絲極其隱晦的、難以言喻的意味?!捌呷蘸?,我要看到結(jié)果?;蛘?,
聽到你們的挽歌?!闭f完,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
玄色的袍角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一步步踏著木梯,
重新消失在樓上的陰影里。沉重的腳步聲遠(yuǎn)去,留下死寂的大堂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啞仆”也悄無聲息地退回了陰影深處,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只剩下地上那個斷耳的胡商,
蜷縮在血泊中,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呻吟。我渾身脫力,
順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到地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滲入骨髓。
七天…那幾乎是一個宣告死刑的期限。背上的包裹沉重如鐵,里面藏著的仿佛不是樂譜,
而是隨時會爆開的火藥桶。白羽抱著他的琴,站在原地,臉色依舊蒼白,
眼神里充滿了茫然和沉重的負(fù)擔(dān)。他看著地上痛苦的胡商,又看看失魂落魄的我,
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走到角落,費力地攙扶起那個哀嚎不止的可憐人。
少年單薄的身體在沉重的負(fù)擔(dān)下微微搖晃,但他咬緊牙關(guān),一步一步,艱難地拖拽著傷者,
走向大堂后面通往簡陋后院的側(cè)門。那被血浸透的粗布衣襟,
在布滿灰塵的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刺目的暗紅色痕跡。攬月樓的“平靜”,
在我踏入的那一刻,便已徹底粉碎。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像一層無形而粘稠的油彩,
涂抹在每一個角落,宣告著新的風(fēng)暴正在醞釀。我蜷縮在門邊的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的木板,
那沉重的包裹如同烙鐵般緊貼著我的脊骨。七天,是蕭天絕劃下的生死線,
也是懸在我和白羽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白羽安頓好那個斷耳的胡商后,又默默地回來了。
他端來一碗渾濁的清水和一塊干硬的馕餅,放在我身邊的地上,動作很輕,沒有言語。
他的眼神復(fù)雜,交織著驚魂未定的余悸、沉重的憂慮,以及一絲被強(qiáng)行卷入旋渦的無奈。
他抱著他那件用布套裹著的樂器,在不遠(yuǎn)處一張蒙塵的矮凳上坐下,脊背挺得筆直,
像一棵在風(fēng)暴前努力扎根的小樹?!爸x謝…”我低聲道,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他微微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我背后的包裹上,猶豫了片刻,才輕聲開口,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和小心翼翼:“那…幻譜…真的…那么可怕?
”我艱難地咽下干澀的馕餅,冰冷的濁水滑過灼痛的喉嚨。
龜茲城最后的火光和師父染血的面容再次浮現(xiàn),帶著令人窒息的絕望。“可怕?
”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它能讓人看見心底最渴望的幻夢,
也能讓人墜入最絕望的深淵。龜茲…因為它…沒了?!蔽翌D住,巨大的悲慟扼住了喉嚨,
再也說不下去。白羽沉默了,清澈的眼眸里映著昏暗的光,
似乎被這沉重的真相壓得有些透不過氣。過了許久,他才再次開口,
聲音更低了:“樓主…要聽…那…你打算怎么辦?”“我不知道…”我閉上眼,
疲憊排山倒海般襲來,“傳說中能奏響幻譜的‘天音龍骨笛’,
隨著龜茲樂壇最后一位大宗師,早已不知所蹤。或許…它根本就不存在于這個時代了。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過心臟?!皹菲鳌卑子疣貜?fù)著,
抱著懷中長形布套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些,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他低下頭,
看著自己懷里的東西,眼神變得有些飄忽,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又像是在進(jìn)行某種艱難的內(nèi)心掙扎。大堂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窗外沙漠永恒的風(fēng)聲,
如同嗚咽,穿過木板的縫隙,帶來一陣陣細(xì)微的、令人心悸的沙沙聲。接下來的幾天,
時間在攬月樓這方狹小而壓抑的天地里,變得粘稠而沉重。蕭天絕沒有再出現(xiàn),
但他的陰影無處不在。那些沉默如影的“啞仆”們,在角落、在樓梯口、在陰影里,
如同冰冷的石雕,無聲地監(jiān)視著一切。偶爾有新的旅人闖入這片綠洲孤島,
帶著一身風(fēng)塵和疲憊,但很快就會被樓內(nèi)異樣的死寂和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所震懾,
變得噤若寒蟬,匆匆補(bǔ)充了食水便慌忙離去。我和白羽,成了這死寂中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我們被默許占用大堂角落一小塊地方。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研讀那卷《龜茲幻譜》。
當(dāng)油布一層層剝開,露出里面用堅韌的、泛著奇異暗金色澤的異種獸皮制成的譜卷時,
一股難以言喻的古老氣息撲面而來。上面的文字和符號極其怪異,扭曲盤繞,如同活物,
間雜著無數(shù)用特殊顏料繪制的、色彩斑斕到令人目眩的樂符和圖案。
它們仿佛有生命般在獸皮上流淌、變幻,僅僅是凝視片刻,便覺得心神搖曳,
仿佛要被吸入一個光怪陸離的旋渦。白羽第一次看到它時,驚得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煞白,
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皠e盯著看!”我急忙低喝,猛地合上卷軸,
自己也感到一陣強(qiáng)烈的眩暈惡心。師父的警告在耳邊回響:非心志堅毅、靈臺清明者,
久視必生幻象,心智錯亂!白羽臉色蒼白,扶著旁邊的柱子才站穩(wěn),
喘息急促:“這…這就是…”“是詛咒。”我疲憊地靠在冰冷的墻上,
感受著獸皮卷軸透過布套傳來的微涼觸感,“也是力量。
它需要鑰匙…一把能開啟魔音的鑰匙?!蔽铱聪蛩麘阎械牟继?,“白羽,你懂樂器,
樓里…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古舊些的?音色…很奇特的?”白羽抱著布套的手臂緊了緊,
眼神有些躲閃,似乎在猶豫。最終,他還是輕輕搖了搖頭,
聲音低微:“沒有…都是些普通的胡琴、琵琶,音色沉濁…恐怕…”他沒有再說下去,
但意思已然明了。普通樂器,根本無法承載幻譜那詭異的力量。日子在焦慮和絕望中流逝。
我嘗試著根據(jù)譜中一些零碎的記載,描述那天音龍骨笛可能的形制——非金非玉,色如凝脂,
觸手溫潤又沁涼,聲若龍吟鳳鳴。白羽聽著,眉頭越皺越緊,
抱著布套的手指反復(fù)摩挲著包裹的布料邊緣,仿佛內(nèi)心在進(jìn)行著激烈的天人交戰(zhàn)。
第四天的黃昏,夕陽如血,將攬月樓巨大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黃沙之上。大堂里光線昏暗。
白羽再次調(diào)試了一把破舊的琵琶,弦音干澀沉悶,如同垂死者的嘆息。他煩躁地放下?lián)茏樱?/p>
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角落里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的幼獸。終于,他停下腳步,背對著我,
肩膀微微聳動。過了很久,
他才用一種仿佛耗盡所有勇氣的、極其低沉沙啞的聲音開口:“云裳姑娘…”我抬起頭,
看著他繃緊的背影?!盎蛟S…或許…”他深吸一口氣,猛地轉(zhuǎn)過身,
臉上帶著一種豁出去般的決絕和深切的痛苦,“…有一樣?xùn)|西…可能…可以試試。
”我的心猛地一跳:“什么東西?”他沒有立刻回答,
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莊重,解開了懷中那件長形布套的系帶。
一層層略顯陳舊卻洗得干干凈凈的粗布褪去,露出了里面包裹的東西。那并非琵琶。
它長約二尺有余,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溫潤、如同上等羊脂白玉般的質(zhì)感,
卻又隱隱透出一種內(nèi)斂的、仿佛有生命流動的暖黃光澤。笛身并非筆直,
而是帶著一種極其自然優(yōu)美的弧度,表面光滑無比,找不到一絲拼接或打磨的痕跡,
渾然天成。在笛身靠近吹孔的一端,
鑲嵌著七枚顏色各異、形狀不規(guī)則、仿佛天然生成的細(xì)小晶石,在昏暗的光線下,
如同星辰般閃爍著微弱而神秘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