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呼嘯，孤鷹長鳴。
一根鐵槍橫蠻無匹地插在山崖的縫隙里，因為吊著一個人，所以鐵槍彎成月牙的形狀。那個人像一片孤零零的葉子懸在半空中，左腳一片斑駁血跡，濃稠的鮮血還在一滴一滴地滴到無底的山崖下。
此刻的秦越非常清醒。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張瑜待在身邊是在保護自己。大概是關樂不知道從哪里聽到風聲，說關興打算在這次行軍中借故殺死自己。如果張瑜在身邊，關興總不至于能夠狠下殺手，畢竟那是自己結拜兄弟張苞的親妹妹，事實上和自己的妹妹也沒有差別。
但那塊巨石還是落了下來，而秦越卻沒有死去，這恐怕是最壞的結果。
如果秦越死了，秦越背后并沒有什么勢力支持和利益瓜葛，蜀國方面只好對既成事實采取妥協(xié)態(tài)度，最多象征性地責罰一下關興，絕不會要關興以命償命。沒有誰愿意連續(xù)損失兩名重要的年輕戰(zhàn)將，就像漢武帝時霍去病射殺李敢一樣，李敢死就死了，拿霍去病沒有一點辦法。
但秦越沒有死，隨著秦越的繼續(xù)壯大，無論關興是不是主謀，也不管秦越是否追究，這件事將會一直存在，成為二人的芥蒂，甚至會被有心人利用，作為攻訐對方的口實。
而且整件事情，最妙的是只落下了一塊巨石。如果這次意外是魏軍的埋伏，絕對不會只落下一塊巨石，而是盡可能多地殺傷蜀軍，并且根本不會只對隊伍末尾下手。
偏偏關興把秦越留在了隊伍末尾。副將壓陣本來無可厚非，又偏偏偷襲只攻擊隊尾，而且只有一塊巨石，所有證據(jù)都明顯指向是關興的安排。但它最大的漏洞是太明顯了，試問以關興的能力和手段，為什么不把事情做得隱蔽一些？所以關興也大可推諉，說是魏軍的栽贓，再說了，他再恨秦越也不會連張瑜也痛下殺手。
……
秦越在幾名士兵的護送下回到了錦城，張瑜也一道回去。
五路伐蜀的危機在諸葛亮的運籌帷幄中無聲無息地消弭，反而這次被后世稱為“西城之襲”的事件在蜀國中掀起層層暗涌。
至于兩位當事人，關興矢口否認事件是自己操作，從西城回來后更像沒事人一樣忙碌著軍務，只是也從來沒有去看望過秦越，算是把二人不和明面化了。而秦越因為左腳傷及筋骨，一直臥床休養(yǎng)，除了張瑜常伴左右，期間霍弋、張苞、關樂等人都來看望過，連遠在西平的凌毅都寫了信過來。
后來諸葛亮帶著劉禪的慰問口諭也來了一趟，末了還說要給他配支親兵才行。
默契的是，眾人都對事件絕口不提，只有諸葛喬主動提起。因為他負責的全是蜀國的暗線，對敵國的細作安排，情報的管理，對內部官員、事件的調查，都在他手中運作。但他也說事情完全調查不出來什么，西城是兩國交界，本就人煙稀少，沒有人證物證，根本弄不清是哪邊的人做的。
至此，隨著諸葛喬為事件定性，“西城之襲”成為蜀國史上一樁謎案。
數(shù)月之后，已經康復的秦越收到遠在西平的凌毅寄過來的第二封信，里面詳細嘮叨了秦越要如何康復，要以大局為重，不可因私廢公，最后才提了一句，他將在神諭二年正月十五，在西平和馬超的女兒馬嘉爾舉行婚禮，邀請他務必出席。
……
正月的西平城，銀裝素裹，又在山谷口處，北風刮得異常猛烈。
西平城位于魏雍涼重鎮(zhèn)天水以南，為阻擋魏國南下，蜀漢利用祁山山脈連綿險峻的山勢，在西平以北修建了西平關。西平原為羌人的地盤，西漢時置軍事和郵傳據(jù)點西平亭。漢武帝元狩二年，冠軍侯霍去病在西平亭的基礎上繼續(xù)加建使之成為軍事?lián)c。
和西平東南方向的漢中相比，雖然同為國家門戶，但西平只能稱為軍鎮(zhèn)。這里只有軍旅長期駐扎。一些有實力的商賈豪族，如漢中張家也會冒著危險，不斷出入西平關做些買賣貿易，例如羌氐極缺乏的鹽鐵，蜀軍稀缺的戰(zhàn)馬，一來一往都是暴利。
西平守將為馬超，論重要性甚至比不上漢中太守魏延。馬超在劉備稱帝后有多落魄可見一斑，甚至“天將軍在西羌素有積威”這塊遮羞布都掩蓋不了馬家在蜀漢被邊緣化的事實。
但這股陰霾似乎對這個正在西平關上指揮修葺城墻的年輕將領毫無影響。即便寒冷透骨，該男子依舊夾雜在士卒之間搬石塊、夯土、挖渠，干得比任何人都勤快，如果不是他時不時叫來幾個校尉指派工作，旁人只能以為這個一身粗布衣的憨厚青年是個剛入伍的小卒。
只是現(xiàn)在整個馬家軍都認得那柄時刻掛在腰間的厚背金刀，它的主人正是馬家軍的準少將軍凌毅。而在工地不遠處一個簡陋工棚里，一位溫婉的女子正幫著燒水煮茶給軍士喝，不時含笑盈盈地看看凌毅忙碌的身影，此人正是驃騎將軍領涼州牧馬超的女兒馬嘉爾。
馬家在隴西本是大族，但經過曹操和張魯兩次對族人的屠戮之后，可憐這戶隴西霸主，只剩下兒子馬承和小女兒馬嘉爾。馬超領兵在外，馬承則一直留在錦城為官，其實也為人質?；蛟S是深感兵戈害人，馬超一心只想馬嘉爾過上平凡百姓的生活，倒是把馬嘉爾養(yǎng)得溫婉秀麗，猶如這高原戈壁上的一顆明珠。
“伯守（凌毅字），過來喝口熱水吧，都忙活一上午了！”馬嘉爾手搭眼簾沖凌毅喊道。
“少將軍，馬小姐喊你呢！”和凌毅的金背大刀一樣，時刻跟在身邊的還有他的親兵長凌狐。凌狐是凌毅的族弟，凌毅編入馬超麾下后，想起這位族弟頗有勇武，便以為親信，擔任親兵隊長。
“別瞎說，還沒成親呢！”凌毅長久在西平高原的陽光下曬得愈發(fā)黝黑，都和秦越有得一拼了。只是黝黑的肌膚也掩蓋不了臉頰上絲絲紅暈。
“馬小姐，大哥又臉紅了！”
北風烈，凌狐扯著嗓子喊道，北風又讓幾乎整個城樓的士卒哄笑起來。
馬嘉爾也跟著輕輕笑了起來。凌毅狠狠瞪了凌狐一眼，連忙跑到馬嘉爾身前。馬嘉爾一邊遞給凌毅一碗茶，一邊輕輕拍掉他肩頭上的積雪。
“你都做得跟個苦力一樣了，還背著這大刀干嘛，不嫌累贅嗎？”
凌毅一拍大刀，咧嘴笑了笑，“不累！秦兄弟說過，既為戍邊大將，就得時刻提防敵襲。”
“是是是，你家秦兄弟說什么都對。聽你念叨他都有幾萬回了，你的請柬倒是送出去了沒有？你不是說他一接到請柬肯定日夜兼程趕過來，怎么還沒到？”
“早送了，我還是最先送的他?？赡茱L雪太大有點耽誤，也可能腿傷還沒痊愈，不過估摸著這兩天他就該到了。嘿嘿，他要早到了，我就讓他幫我壘城墻?！?/p>
凌毅說罷，自顧自傻笑起來。馬嘉爾看著凌毅笑，自己不禁也跟著笑了起來。
“你讓誰壘城墻啊，我的文烈將軍！”
一道熟悉的聲音遠遠傳來，凌毅頓時喜得眼神一亮，循聲望去，果然是秦越正牽著馬走過來。
“我的武厲將軍，你總算到了！”凌毅一邊說，一邊快步走上去接過秦越的韁繩。這時他才注意到秦越身后不遠處還跟著兩位姑娘，一位神采俊秀，凌毅自然認得是秦越的歡喜冤家關樂，另一位小家碧玉，鵝黃貂裘，卻是從未見過。
“見過關三小姐。不知這位是……”
關樂拱手回禮，說道，“這位是三叔的大女兒郡公主張瑜?！闭f罷對張瑜打了個眼色。
張瑜不知關樂這個眼色到底什么是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正想行禮，不料凌毅頓時雙眼放光，“備胎”本性盡顯無遺，“這位就是西鄉(xiāng)侯前車騎將軍張飛的女兒?。」婚L得和張公一樣……呃，一樣氣韻不凡！尤其這雙大眼睛，似有千軍萬馬般奔騰不絕，曠古絕今！末將凌毅凌伯守，見過郡公主！”
也就礙于張瑜是女兒身，不然凌毅還得拉著她的手說上一個時辰的贊美之詞。
張瑜這才算明白關樂剛才那下眼色是什么意思，只是難免被凌毅的澎拜驚到了，有點窘迫，不自覺又往秦越身后躲了一點。關樂咧嘴一笑，拉起張瑜的手說道，“伯守啊，就是這樣子，對咱們叔父輩的事都特別來勁，不像你旁邊這位，整天冷冰冰，也只有跟他的伯守大哥才能熱情一點?！?/p>
張瑜的眼神蜻蜓點水一般看了眼秦越，旋即收回來，偷偷笑起來。
“沒想到你們一塊來了。”馬嘉爾開心地說。她與關樂、張瑜從小就認識，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但畢竟是身份背景都相似的蜀漢二代，女孩子間自然也更容易親昵起來。
“是啊，我從漢中過來，正巧出了陽平關就遇到瑜兒和秦越慢悠悠地走?！?/p>
張瑜像被揭穿了小秘密似的，臉蛋馬上紅起來，辯解道：“我們那是特意等的你?。 ?/p>
“真的嗎？”關樂盯著張瑜看，可憐張瑜窘迫得臉又紅成了桃子。
秦越也有點掛不住，趕緊岔開話題，“伯守，西平軍鎮(zhèn)，還挺熱鬧?！?/p>
“嗯？熱鬧嗎？這里來來去去也就那幾千人。”
“我看不下四五千人?！?/p>
“可能是臨近元宵了，做買賣的比較多吧。出了這里往北就是曹魏的地方，也能去到羌氐的部落，時節(jié)前后人流自然會多一些。”凌毅回答說。
“大家別都站在這里吹風了，趕快回城里去吧。咱們坐下再聊。”馬嘉爾招呼大家說道?！安兀阋矂e干了，你的秦兄弟都來了，快回去吧?！?/p>
“好嘞，今天耽誤的工作明天讓秦兄給補回來，哈哈！”
眾人也跟著笑起來。
“多請幾個人，別找我?！鼻卦絽挆壍卣f道。
“我總不能大變活人吧，” 凌毅苦笑道，“咱這就一小軍鎮(zhèn)，青壯力都征調來修墻了?！?/p>
說話間，天空又飄下了片片雪花，凋敝的西平關籠罩在漫天雪霧中，陰晦不明。
“都抽調來了？”凌毅的回答徹底勾起了秦越心底的疑惑，“怎么剛才看到的都是壯??？”
秦越疑惑地看著凌毅的同時，不遠處一雙冰冷的眼睛也正盯著秦越，“他也來了，都怪他們延誤了軍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