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那年,我被送進玄真子道長道觀。
他撫著我的骨相嘆道:“此子根骨,百年難遇?!?/p>
每日卯時,老道長便讓我在崖邊站樁:“心要靜,體要正,氣要純?!?/p>
起初我雙腿打顫,眼前發(fā)黑。
直到那日風雪中,我忽然覺得體內有股暖流涌動。
玄真子枯枝般的手搭上我的脈門,眼中精光一閃:
“記名弟子?不,你是我的關門弟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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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如刀,生生劈開青崖觀外沉凝的寒氣。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下來,連綿山巒化作巨大的白色脊骨,嶙峋而沉默。飛檐倔強地挑著幾根晶瑩冰棱,在呼嘯的狂風中發(fā)出細微又執(zhí)拗的嗚咽。道觀后門臺階角落,蜷縮著一小團灰撲撲的影子,幾乎被新落的雪沫掩埋了大半,像只凍僵的雀兒,連微弱的呼吸也凝成了眼前一縷轉瞬即逝的白氣。
一只枯瘦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撥開了覆在我額發(fā)上的冰冷積雪。指尖觸碰到皮膚,帶著一種奇異而熨帖的暖意。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視線里撞入一張臉,皺紋深如古樹年輪,嵌著一雙清亮得能倒映雪光的眼睛。他俯下身,灰白的道袍拂過冰冷的石階,那雙手在我沾滿泥污的破舊襖子下仔細摸索著,從頭骨到脊椎,再到四肢關節(jié)。指尖所過之處,皮肉下的骨骼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悄然喚醒,隱隱透出微溫。他枯枝般的手指最終停在我的腕間,凝神靜氣良久。凜冽的山風卷起他鬢邊幾縷銀絲,拂過他緊抿的唇線。
“此子根骨,”他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風雪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落在這冰封的山崖上,“百年難遇?!?/p>
從此,青崖觀后那方探出懸崖的冰冷石坪,便成了我每日必赴的苦役場。玄真子道長為我取名“守靜”。卯時未至,天光尚在幽暗與微明間掙扎,我便被喚起身,赤足踏過前夜凝霜的石板,走向那方危崖。腳下深淵吞吐著白茫茫的寒氣,砭人肌骨。
“守靜,立樁!” 玄真子立于一旁,身影清瘦如巖上孤松。他的聲音不高,卻如沉鐘撞入耳鼓,不容絲毫懈怠。
我依言分開雙腿,微屈膝蓋,雙臂虛虛環(huán)抱身前,擺開童子樁的架勢。寒風立刻從四面八方扎進單薄的衣衫,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心要靜!” 道長的聲音穿透風聲,“躁動如火焚林,唯靜可生慧根?!?/p>
“體要正!” 他枯瘦的手指閃電般在我微塌的腰眼處一戳,一股酸麻直沖頭頂,“脊柱如青竹,立地欲穿云!歪斜一分,根基便毀一寸?!?/p>
“氣要純!” 他盯著我急促起伏的胸膛,“濁氣呼出,清氣納入,吐納如抽絲,綿綿若存。雜念紛飛,便是自堵天門!”
雙腿灌了鉛,膝蓋處酸脹難忍,眼前陣陣發(fā)黑,金星亂迸。耳邊是深淵下松濤如亙古的梵唱,是山風永無止息的咆哮。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的刺痛,每一次試圖維持平衡都讓身體抖如風中秋葉。記名弟子……記名弟子……這四個字在凍僵的腦海里反復滾過,像冰冷的石子硌著僅存的知覺,提醒著我這苦行的緣由。玄真子道長只是沉默地立于崖邊,灰袍獵獵,目光沉靜如古井深潭,映著我搖搖欲墜的笨拙身影。
直到那天,大雪再臨。天地間只?;煦绲陌咨c呼嘯的風聲。我咬牙立于石坪,風雪抽打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冰針。身體早已僵硬麻木,僅憑一絲意志維持著那個姿勢。就在意識仿佛也要被這無邊的酷寒凍結、剝離的剎那——一股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暖意,毫無預兆地從我冰冷麻木的小腹深處悄然萌發(fā),如同地底深處悄然蘇醒的一縷微弱生機。
它那么細,那么弱,像初春解凍時滲出的第一滴山泉,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蜿蜒著。它沿著冰冷的軀干內側極其緩慢地向上攀緣,所過之處,那刀割般的僵冷竟奇異地被一絲絲熨開,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源自身體內部的微溫悄然彌漫開來。這暖意如此陌生,又如此熨帖,仿佛在冰封的軀殼里點亮了一盞小小的燈。
那股微弱卻倔強的暖流仍在體內無聲地游走,試圖驅散四肢百骸的酷寒。一只枯瘦如古藤的手,無聲無息地搭在了我凍得發(fā)紫的手腕上。玄真子道長不知何時已近在咫尺。他指尖傳來的微溫與他周身散發(fā)的山岳般的沉靜,瞬間籠罩了我。
風雪似乎在他身周凝滯了片刻。他闔上雙目,指尖凝然不動,仿佛在傾聽我脈搏之下那縷微弱新生的搏動。時間在風雪的嗚咽中流逝,又仿佛只過了一瞬。倏然間,他猛地睜開雙眼!那原本沉靜如古井深潭的眸子里,竟似有寒潭映月,精光乍現,銳利得幾乎要刺穿這漫天風雪。那目光牢牢鎖住我,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驚異與灼熱。
他搭在我脈門上的枯瘦手指收攏,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定。他微微俯身,風雪在他肩頭積了薄薄一層,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離我如此之近,里面翻涌著一種我全然無法理解的、近乎滾燙的復雜情緒——驚異、了然,還有一絲深藏的、難以言喻的激悅。
“記名弟子?”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像帶著雷霆萬鈞的重量,每一個字都沉沉砸在風雪呼嘯的崖坪上,竟奇異地蓋過了風雪的嘶吼,“不——”
他深深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枯枝般的手依然緊握著我的腕子,那目光灼灼,仿佛要在我單薄的骨架上烙下印記。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玄真子,此生的關門弟子?!?/p>
朔風卷著碎雪,狠狠撲打在臉上,玄真子道長枯枝般的手指依舊牢牢扣著我的腕門,那一點微溫卻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我僵冷的身體里漾開一圈圈細微卻真實的漣漪。關門弟子……這四個字沉甸甸地砸進風雪,也砸進我混沌初開的意識里,帶著某種宿命般的回響。
深淵之下,松濤如怒,似亙古未歇的梵唱,應和著體內那縷初生牛犢般懵懂游走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