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倩踩著暮色回到帳篷時，母親正端著青瓷海碗往桌上擺紅苕稀飯，蒸騰的熱氣里混著熗炒空心菜的蒜香。她洗了手坐在小馬扎上，看爺爺用竹筒水煙袋吧嗒吧嗒抽水，火星子在暮色里一明一滅，像極了前世涂料店里忽閃的LED燈。

"媽，今晚給爸打電話時叫我。"她往嘴里送了勺稀飯，溫吞的米香裹著紅薯的甜，忽然想起前世女兒們總搶著喝她煮的美齡粥。李麗用圍裙擦著手點頭，臨時牽線的白熾燈在風(fēng)里晃了晃，把母親眼角的皺紋投在帳篷布上，像幅會動的水墨畫。

午飯后的陽光曬得帳篷發(fā)燙，楊倩攤開《初中數(shù)學(xué)精講精練》，筆尖在二次函數(shù)圖像上打滑。草稿紙上的輔助線歪歪扭扭，讓她想起寧寧兩歲時在墻上畫的蚯蚓。"這破幾何題，還沒寧寧的積木搭得有邏輯。"她自嘲地笑，忽然聽見遠處收割機的轟鳴，驚飛了停在棚頂?shù)穆槿浮?/p>

傍晚五點，她給自己出了套模擬卷，80分的紅筆字刺得眼睛發(fā)澀。前世陶陶數(shù)學(xué)考砸時，總把試卷折成紙船放進臉盆，說"讓煩惱隨水流走"。此刻她摸著試卷上的錯題，在旁邊工工整整寫解析，帳篷外的蟬鳴漸漸弱了，暮色滲進棚布，染藍了她的筆記本。

"倩倩，接電話。"母親掀開布簾，諾基亞手機的屏幕亮得刺眼。楊倩接過時，摸到機身還帶著母親的體溫。

"爸，你就不能早點回來嗎？"她盯著帳篷角落的腌菜壇子，壇沿結(jié)著白霜，像極了父親鬢角的白發(fā)。電話那頭傳來碼頭卸貨的嘈雜，父親的聲音裹著江水味："妹兒乖，等爸攢夠你上大學(xué)的錢..."

"爸！"她突然提高聲音，驚得燈里的油晃了晃，"震后要蓋那么多房子，你跟著劉叔學(xué)刮膩子，一天能掙180呢！"這句話出口時，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前世談項目時的果斷，連母親都轉(zhuǎn)頭看她。

父親沉默了片刻，背景里傳來起重機的轟鳴。楊倩知道，他一定在抹額角的汗——前世每次說起錢，他都會下意識做這個動作。"讓爸想想，明早給你準話。"電話掛斷前，她聽見父親咳了兩聲，像塊石頭壓在心上。

深夜的帳篷里，楊倩咬著筆桿背化學(xué)方程式，忽然想起方歌父親去世時，工人們說"長期聞涂料味，肺里都是毒"。她放下筆，在筆記本里寫下："提醒爸戴防護口罩，選環(huán)保涂料。"字跡力透紙背，劃破了底下的函數(shù)圖像。

次日清晨，母親端著雞蛋羹進來時，楊倩正趴在桌上打盹，口水把草稿紙都洇濕了。"死女娃，跟你爸一個脾性，拗起來十頭牛拉不回。"李麗笑著用袖口擦她嘴角，手腕上的銀鐲子叮當(dāng)作響——那是外婆的陪嫁，前世楊倩結(jié)婚時，母親把鐲子塞進她手里，說"留個念想"。

8月18日的陽光格外清亮，楊倩站在院壩里拆父親寄來的包裹，塑料泡沫里裹著臺直板手機，深藍色外殼上印著"中國移動"。她摸著光滑的機身，想起前世黃野用她的信用卡買iPhone時，也是這樣迫不及待地拆包裝。

下午四點，爺爺從雞圈抓出只蘆花雞，刀刃在磨刀石上拉出細長的響。李麗系著藍布圍裙燉雞湯，柴火灶的煙裹著姜片味飄出來，讓楊倩想起前世女兒們感冒時，她煮的蔥姜水也是這個味道。

在飯菜香妹從臨時廚房飄出來的時候，父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田埂盡頭，藍色牛仔工裝褲上沾著碼頭的煤灰，肩上搭的毛巾褪成了淺灰。楊倩跑過去時，看見他褲腳還沾著涪江的泥沙，忽然想起小時候騎在父親肩頭過河，水花濺在褲腿上，也是這樣星星點點的濕痕。

晚飯擺了滿滿一桌，搪瓷盆里的雞湯浮著金黃的油花，爺爺往父親碗里夾了個雞腿："趁熱吃，補補力氣。"父親端碗時，楊倩看見他掌心的繭子比去年更厚了，虎口處還有道新疤，像條蜷著的小蛇。

"老劉說，現(xiàn)在學(xué)手藝正好。"父親喝了口酒，臉紅撲撲的，"先跟他做小工，年底爭取當(dāng)大工。"楊倩往他碗里添了勺湯，看油花在燈光下晃："爸，我們不能只做小工。等你學(xué)會了，我去聯(lián)系工地，接包工的活兒，賺得更多。"

母親往她碗里夾菜："你個女娃，還能認識工地老板？"楊倩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想起前世在KTV陪工頭喝酒的場景，胃里泛起一陣酸。她咽下雞肉，說："我同學(xué)的舅舅在城建局，能打聽到消息。"

夜深了，父親坐在門檻上抽旱煙，火星子映著他眉間的川字紋。楊倩挨著他坐下，聞著熟悉的五牛香煙味，忽然說："爸，干活時一定要戴口罩，別省錢。"父親轉(zhuǎn)頭看她，月光把他的胡茬照得發(fā)白：戴那東西麻煩，老覺得出不來氣”楊倩聞言立馬鄭重的對楊父說：“爸，口罩必須戴，有害物質(zhì)吸入肺中可不是開玩笑的！”楊父看到她這般小大人樣，立馬保證："曉得，我閨女懂科學(xué)。"

帳篷里，母親在收拾行李，偶爾傳來衣物摩擦的窸窣聲。楊倩摸著手機，想起在書店見過的方歌，想起他撕照片時的模樣，忽然覺得胸口有塊冰在慢慢融化。她翻開《色彩心理學(xué)》，指尖劃過父親般粗糙的紙頁，在"藍色能讓人平靜"的段落旁畫了道線——這是給未來的記號，是她藏在書頁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