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亂世哀殤 悲喜總無淚也 96345 字 2025-06-22 13:4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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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鉛灰色的云層沉甸甸地壓在隴山褶皺的脊背上,仿佛天神遺棄的破舊裹尸布。風(fēng),裹挾著砂礫和未化盡的雪沫,抽打在玄戎國西境“黑石堡”粗糲的城墻上,發(fā)出鬼哭般的嗚咽。堡外荒野,一片新筑的土丘突兀地刺向陰霾的天空,那不是山巒,那是嬴悝的手筆——筑京觀。

      兩千顆頭顱被粗糙地夯實(shí)在黃土中,層層疊疊,空洞的眼窩凝固著最后的驚怖與不甘。斷裂的兵器、染血的皮甲碎片如同丑陋的裝飾物,散亂地嵌在土堆表面。幾只膽大的禿鷲盤旋著落下,鐵灰色的喙撕扯著殘留的皮肉筋膜,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

      黑石堡箭樓最高處,一個身影如同生鐵澆鑄,紋絲不動。贏礪,玄戎國的“平原君”。冰冷的鐵冠壓著他刀削般的鬢角,玄色重甲的每一片甲葉都吸飽了寒意,與他眼中深潭般的幽光一般無二。他俯視著那片由他親手制造的死亡景觀,臉上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檢視一堆碼放整齊的貨物。

      “君上,”副將蒙騫的聲音在呼嘯的風(fēng)中依舊清晰,帶著沙場磨礪出的金石之音,“伊余已絕嗣。按《墾草令》,其地、其牛羊、其存婦孺,皆已造冊,分予此戰(zhàn)有功者及歸附流民。旬日之內(nèi),可增丁口萬余,墾熟田千頃?!?/p>

      嬴悝的目光從京觀移向更西邊犬牙交錯的莽莽群山,那是犬戎和更多雜胡部族盤踞的巢穴,更西處則是狂風(fēng)峽谷,峽谷西邊則是翼族?!安粔颉!彼穆曇舻统疗街?,如同鈍刀刮過硬木,“黑石堡往西三百里,我要看到玄戎的烽燧,連成一條線?!?/p>

      如果不是罡風(fēng),嬴悝會越過狂風(fēng)峽谷,占據(jù)羽嘉森林,那里的土地可要比玄戎的土地更適宜種植。將會養(yǎng)活無數(shù)的人民。

      蒙騫心頭一凜,抱拳應(yīng)諾:“喏!末將即刻……”

      話音未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碎了堡內(nèi)的死寂。一騎風(fēng)塵仆仆的傳令兵沖上城頭,滾鞍下馬,單膝跪地,氣息未勻便急聲道:“君上!雍城急報(bào)!贏成大人…反了!”

      空氣驟然凍結(jié),連嗚咽的風(fēng)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蒙騫的手瞬間按上腰間劍柄,眼神銳利如鷹隼。

      嬴悝緩緩轉(zhuǎn)過身,鐵冠下的陰影遮住了他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他接過傳令兵手中那卷染著暗紅火漆的薄薄獸皮。展開,只有寥寥數(shù)字,卻力透紙背,帶著血腥的焦灼——“贏成勾連犬戎,開西門,雍城危!速歸!”

      “贏成…”嬴悝的指尖在獸皮上劃過,那名字仿佛帶著燙手的溫度。他的叔父,宗室耆老,變法最頑固的反對者。他竟敢引狼入室!目光掃過最后落款處那枚熟悉的私印,嬴悝的眼瞳深處,終于掠過一絲冰冷的殺意,快如電閃,旋即沉入深潭。

      “蒙騫?!辟Φ穆曇粢琅f平穩(wěn),卻似寒冰下奔涌的暗流,“點(diǎn)‘鐵鷹銳士’,一人三馬。明日寅時(shí),我要在雍城西門?!?/p>

      “喏!”蒙騫沒有絲毫遲疑,轉(zhuǎn)身大步流星沖下城樓,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戰(zhàn)鼓擂響。

      嬴悝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象征死亡與新生的京觀。禿鷲被驚起,撲棱著翅膀飛向陰沉的天空。他最后看了一眼這片即將再次被血火浸透的西陲之地,轉(zhuǎn)身,玄色大氅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身影沒入黑石堡幽深的門洞。鐵冠的陰影,徹底吞噬了他的面容。西陲的風(fēng),嗚咽著,卷起砂礫,拍打著那座新筑的京觀,仿佛在為下一場殺戮預(yù)演哀歌。

      雍城,玄戎舊都。往昔的肅穆王氣被一種病態(tài)的喧囂取代。雕花的窗欞后,一雙雙眼睛驚恐又帶著隱秘快意地窺視著長街。贏成府邸所在的“永壽坊”更是門戶緊閉,空氣里彌漫著血腥、焦糊和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酒氣。

      三日前,贏成糾集宗室舊貴,以“清君側(cè)、誅暴戾”為名,趁國主嬴梟巡視東境、嬴悝遠(yuǎn)在西陲,悍然發(fā)難。他們殺死了留守的變法大臣公孫賈,血洗了掌管戶籍田畝的“計(jì)然府”,將府庫錢糧劫掠一空。更令人發(fā)指的是,為換取犬戎騎兵入城助戰(zhàn),贏成竟許諾打開西門,任由那些披發(fā)左衽、茹毛飲血的蠻族在雍城最富庶的坊市燒殺搶掠三日!此刻,西門城樓上,象征玄戎王室的玄鳥旗已被粗暴扯下,一面繡著猙獰狼頭的犬戎大纛在寒風(fēng)中肆意招展。城樓下,犬戎騎兵的狂笑、百姓的哭嚎、房屋燃燒的噼啪聲混雜成一片末日之音。

      贏成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一塊溫潤的龍形玉佩——那是他身為宗室元老的憑信。他站在自家府邸最高的望樓上,渾濁的老眼望著西門方向升騰的濃煙和火光,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著。成功了?似乎成功了。公孫賈死了,變法派的骨干或死或囚,西門洞開,犬戎的狼騎已入甕城…可為何心頭沒有半分掌控大局的踏實(shí),反而像壓著一塊冰冷的巨石?那個名字,那個戴著鐵冠的身影,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混亂的思緒里盤旋——嬴悝!他若聞訊回師…

      “叔父大人!”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是他的侄子贏兆,衣袍上沾著血污,臉色慘白如紙,“那…那些犬戎人!他們搶完了坊市,現(xiàn)在…現(xiàn)在沖進(jìn)‘清平里’了!那里可都是宗室女眷的居所?。∷麄儭麄円娙司蜌?,見屋就燒!擋不?。「緭醪蛔。 ?/p>

      贏兆的聲音如同尖錐,狠狠刺入贏成的耳膜。清平里!那里住著他自己的女兒、孫女!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他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扶著冰涼的欄桿才勉強(qiáng)撐住身體。“混賬!混賬!!”他嘶啞地咆哮,不知是在罵那些背信棄義的犬戎人,還是在罵自己引狼入室的愚蠢,“去!告訴狼主禿發(fā)烏!他要的金銀女人,我加倍給!讓他立刻約束部眾!立刻??!”

      贏兆連滾爬爬地沖下樓去。贏成劇烈地喘息著,望著那片屬于宗室血脈的里坊方向騰起的更大更濃的黑煙,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衰老的心臟。他引來的不是助力,是真正的豺狼!這雍城,這玄戎的根基,難道真要?dú)г谧约菏掷??嬴悝…他若回來…贏成猛地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他死死抓住欄桿,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渾濁的眼中只剩下那片吞噬一切的濃煙烈火?;诤夼c恐懼交織,將他牢牢釘在這座親手點(diǎn)燃的火爐之上。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濃稠如墨汁,沉沉籠罩著雍城西郊的“鬼哭林”。光禿禿的枝椏在刺骨寒風(fēng)中扭曲伸展,如同無數(shù)向天索命的鬼爪。林間死寂,連慣常的夜梟都噤了聲。

      嬴悝和他的三千“鐵鷹銳士”,便如同從這片死寂的黑暗中直接熔鑄出來。人銜枚,馬摘鈴,人與戰(zhàn)馬皆覆著深色的麻布,伏在冰冷的凍土與枯草之間,與這片不祥的林地融為一體。唯一的光源,是贏礪鐵冠下那雙幽深的眼睛,此刻正透過稀疏的林木,死死盯著遠(yuǎn)處雍城西門城樓上那一點(diǎn)跳動的篝火——以及篝火旁影影綽綽、醉態(tài)可掬的犬戎哨兵身影。風(fēng)中隱約傳來城內(nèi)的狂笑與哭喊,還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像惡鬼的咀嚼。

      蒙騫如同一道影子,無聲地匍匐到贏礪身側(cè),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君上,探清了。西門由犬戎‘禿發(fā)部’占據(jù),約五千騎,大半在城內(nèi)縱酒作樂。守門者不足百人,皆已半醉。贏成老賊及其死士,龜縮在永壽坊府邸。城內(nèi)尚有忠于君上的零星力量,可作內(nèi)應(yīng)?!?/p>

      嬴悝的目光沒有移動,只從喉間發(fā)出一聲短促如冰裂的回應(yīng):“嗯?!?/p>

      時(shí)間在冰冷的寂靜中流逝。當(dāng)東方天際終于撕開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給鉛灰色的云層鑲上一條慘淡的銀邊時(shí),嬴悝動了。他緩緩抬起右手,覆著鐵臂鞲的手指,在朦朧的微光中做了一個極其簡潔的手勢——五指猛地攥緊成拳!

      沒有戰(zhàn)鼓,沒有號角,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被驟然打破!

      三千道黑影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從枯草凍土中暴起!沉重的馬蹄包裹著厚布,踏在地上只發(fā)出沉悶如擂鼓的“咚咚”聲,瞬間匯成一股死亡的洪流,撕裂黎明前的黑暗,直撲雍城西門!沖鋒的隊(duì)列在疾馳中迅速變幻,最前方是手持巨大鐵盾、身披重札甲的銳士,組成一道無堅(jiān)不摧的鋒矢,緊隨其后是長矛如林,兩翼則是引弓待發(fā)的輕騎!

      城樓上的犬戎哨兵被這地獄般的悶響驚醒,醉眼惺忪地探頭張望,待看清那如同黑色潮水般無聲涌來的鐵騎時(shí),驚恐的怪叫才剛剛沖出喉嚨——

      “敵…!”

      噗!噗!噗!

      數(shù)支漆黑的弩箭帶著刺耳的尖嘯,精準(zhǔn)地洞穿了他們的咽喉和眼窩,將慘叫永遠(yuǎn)扼殺在喉中!尸體從城垛上栽落。

      “開城門!”蒙騫的怒吼如同驚雷炸響。他身先士卒,巨大的鐵盾狠狠撞在沉重的包鐵城門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幾乎同時(shí),城門內(nèi)側(cè)傳來幾聲短促的慘叫和兵器撞擊聲——潛伏的內(nèi)應(yīng)動手了!

      吱嘎嘎——令人牙酸的沉重摩擦聲響起,雍城西門,這道引狼入室的門戶,在鐵鷹銳士的沖擊和內(nèi)應(yīng)的拼死絞殺下,緩緩洞開!

      嬴悝一馬當(dāng)先,鐵蹄踏過沾染著暗褐色血跡和嘔吐穢物的城門甬道,沖入了這座被蹂躪的舊都。他冰冷的視線掃過街道兩旁燃燒的房屋、倒斃的尸體、散亂的財(cái)物,最終定格在遠(yuǎn)處永壽坊的方向,那里,贏成的府邸燈火通明。他猛地一夾馬腹,玄色戰(zhàn)馬如離弦之箭射出,身后三千鐵鷹銳士化作一道無情的黑色鐵流,沉默地涌向那最后的巢穴。殺戮的序章已然奏響,雍城的血,才剛剛開始流淌。

      永壽坊,贏成府邸。

      描金繪彩的廳堂里,燭火通明,卻驅(qū)不散彌漫的死氣。名貴的青銅酒爵滾落在地,瓊漿玉液潑灑在織錦地衣上,洇開大片暗紅,如同凝固的血。贏成癱坐在主位的茵席上,華麗的錦袍沾滿了酒漬和塵土,曾經(jīng)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白發(fā)此刻凌亂地披散著,遮住了他大半張灰敗絕望的臉。他枯槁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fù)竿谥硐旅F的犀皮席面,留下道道深痕。府外,犬戎人最后的狂歡與劫掠聲、府內(nèi)家兵驚惶的奔跑呼喝聲,還有遠(yuǎn)處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如同地獄喪鐘般的沉悶馬蹄聲,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他緊緊縛住,勒得他幾乎窒息。

      “完了…全完了…”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破舊的風(fēng)箱,“狼騎…擋不住…嬴悝…他回來了…”渾濁的老淚混著冷汗,蜿蜒爬過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滴落在華貴的衣襟上。

      “父親!”贏兆連滾帶爬地沖了進(jìn)來,臉上涕淚橫流,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diào),“擋不住了!犬戎人…犬戎人自己先亂了!他們聽到馬蹄聲,像見了鬼一樣往西門跑!府里的家兵…也…也跑了大半!那…那嬴悝…他…他快到坊門了!”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猛地從府門方向炸響,緊接著是重物轟然倒地的巨響!隨即,一陣令人血液凍結(jié)的、整齊劃一、沉重如鐵的腳步轟鳴聲,如同踏在每個人的心臟上,由遠(yuǎn)及近,碾碎了所有喧囂,清晰地傳入廳堂!

      咚!咚!咚!

      每一步,都讓贏成的心臟劇烈抽搐一下。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中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描畫著瑞獸祥云的朱漆大門,仿佛那里隨時(shí)會沖進(jìn)擇人而噬的兇獸。

      轟——?。。?/p>

      巨響震耳欲聾!厚重的府門如同紙糊般向內(nèi)爆裂開來!木屑紛飛,煙塵彌漫!刺骨的寒風(fēng)裹挾著濃烈的血腥氣,瞬間灌滿了溫暖的廳堂,吹得燭火瘋狂搖曳,明滅不定。

      煙塵稍散。

      一個身影踏著破碎的門板和木屑,如同魔神般出現(xiàn)在門口。玄鐵重甲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泛著幽冷的死亡光澤,肩甲上凝結(jié)著暗紅的冰渣。象征無上權(quán)柄與冷酷刑律的鐵冠,沉沉壓在來人刀削般的鬢角上,投下的陰影幾乎完全覆蓋了他的雙眼,只留下兩道深不見底的寒芒,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直刺廳堂內(nèi)每一個瑟瑟發(fā)抖的靈魂。

      嬴悝!

      他左手提著一柄仍在緩緩滴落粘稠血珠的闊身重劍——那是贏成府上家將統(tǒng)領(lǐng)的頭顱,須發(fā)怒張,雙目圓瞪,凝固著臨死前的驚駭。那頭顱被贏礪隨意地提著,如同拎著一件微不足道的戰(zhàn)利品。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廳堂內(nèi)癱軟在地、面無人色的贏成,掃過篩糠般抖個不停的贏兆,掃過那些蜷縮在角落、發(fā)出壓抑嗚咽的女眷孩童。每一個被他目光觸及的人,都如墜冰窟,連血液都似乎瞬間凍結(jié)。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一切。只有重劍上血珠滴落在地毯上的聲音,嗒…嗒…嗒…清晰得如同喪鐘的最后鳴響。

      嬴悝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贏成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上。他緩緩抬起右手,覆著鐵甲的手指,指向那個曾經(jīng)高高在上、此刻卻癱軟如泥的宗室元老。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冰渣,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氣里,砸在贏成瀕臨崩潰的心上:

      “贏成,叛國通敵,引狼入室,荼毒宗廟,罪不容誅?!?/p>

      “拿下?!?/p>

      兩個字,冰冷,簡短,如同鐵錘砸下最后的判決。他身后,如同鬼魅般涌入的鐵鷹銳士,甲葉鏗鏘,沉默地?fù)湎蛩麄兊哪繕?biāo)。廳堂內(nèi),絕望的哭嚎、徒勞的掙扎、骨肉被強(qiáng)行拖拽的悶響,瞬間爆發(fā),又被更沉重的鐵甲聲無情地淹沒。嬴悝提著那顆滴血的頭顱,鐵鑄般的身影佇立在破碎的門洞中央,門外是漸漸泛白卻依舊陰冷的黎明,門內(nèi)是血火交織的末日終章。鐵冠的陰影下,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鉛灰色的天空終于不堪重負(fù),細(xì)密冰冷的雪粒子開始簌簌落下,打在雍城焦黑的斷壁殘?jiān)?,打在未干涸的血泊里,打在永壽坊贏成府邸外那片開闊的刑場上。

      三百顆頭顱。

      從贏成那死不瞑目的蒼老頭顱,到他那幾個參與叛亂、年紀(jì)不過束發(fā)的孫輩,再到府中負(fù)隅頑抗的家將、管事,甚至包括幾個被查實(shí)曾向叛軍通風(fēng)報(bào)信、此刻癱軟在地屎尿齊流的仆役…整整三百顆頭顱,被粗糙的木樁高高挑起,沿著刑場邊緣,密密麻麻地排成一個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環(huán)形。

      雪粒子落在那些或猙獰、或扭曲、或茫然的臉上,很快融化成淡紅色的水珠,蜿蜒流下,在木樁上畫出道道刺目的血痕。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焦糊味和雪天的冷冽氣息,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彌漫在整個永壽坊,甚至隨風(fēng)飄向更遠(yuǎn)的街巷。僥幸存活的仆婢、被驅(qū)趕來的百姓,遠(yuǎn)遠(yuǎn)地跪伏在雪地里,面無人色,抖如篩糠,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發(fā)出一絲聲響引來那鐵冠死神的注視。

      刑場中央,嬴悝獨(dú)自一人站著。玄色的大氅在風(fēng)雪中紋絲不動,肩甲上已積了一層薄薄的雪。他面前擺著一張粗糙的木案,案上放著那頂象征生殺權(quán)柄的鐵冠。他手中是一卷新削好的竹簡,旁邊是一柄鋒利的刻刀。

      他沒有看那些頭顱,也沒有看周圍跪伏的人群。他只是微微垂首,用那柄刻刀,在竹簡上專注地刻劃著。刀刃刮過竹片的“沙沙”聲,在這片被死亡和恐懼籠罩的寂靜里,顯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蒙騫大步走來,重甲上沾滿了雪泥和凝結(jié)的血塊。他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頭顱環(huán),又看向木案前專注刻字的贏礪,抱拳沉聲道:“君上,叛逆首惡三百,已盡數(shù)伏誅,懸首示眾。犬戎殘部潰散西逃,末將已派輕騎銜尾追殺。城內(nèi)余孽,正在肅清。”

      嬴悝沒有抬頭,刻刀依舊平穩(wěn)地在竹簡上移動,發(fā)出單調(diào)而冰冷的“沙沙”聲。過了片刻,他才停下刀,拿起竹簡,對著灰白的天光看了看上面新刻的字跡。那是一個名字,一個剛剛被刻上死亡名單的名字。

      “不夠。”嬴悝的聲音比落下的雪粒子還要冷,“贏成之罪,不在其身死,而在其族裔、其黨羽、其蔭蔽之蠹蟲未盡除?!?/p>

      他將竹簡遞給蒙騫,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觸目驚心?!鞍疵髦?。凡列此簡者,三族之內(nèi),男丁梟首,婦孺沒為官奴。其田產(chǎn)屋宅,盡數(shù)充公,分予此戰(zhàn)有功將士及雍城遭劫之民。”

      蒙騫接過那卷仿佛重逾千斤的竹簡,心頭凜然。這已不止是清算,這是要將贏成及其黨羽的根系,從玄戎的土地上徹底、殘酷地剜除!他沉聲應(yīng)道:“喏!末將即刻去辦!”

      蒙騫轉(zhuǎn)身離去,沉重的腳步聲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痕。

      嬴悝的目光終于抬起,越過那片恐怖的頭顱森林,投向鉛灰色的東方天際。雪下得更緊了,細(xì)密的雪幕模糊了遠(yuǎn)處的屋宇輪廓。雍城的血似乎暫時(shí)流盡了,但西陲的風(fēng)從未停歇,卷著雪沫,嗚咽著穿過空曠的刑場,卷過那些滴血的頭顱,發(fā)出鬼哭般的哨音。

      他緩緩伸出手,拿起木案上那頂冰冷的鐵冠,穩(wěn)穩(wěn)地戴回頭上。鐵冠的陰影再次覆蓋了他深邃的眼眸。

      “傳令。”嬴悝的聲音穿透風(fēng)雪,清晰而毫無波瀾,“整軍。三日后,拔營?!?/p>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雪幕,投向了更遙遠(yuǎn)、更廣闊的東方,那片被稱作“中原”的沸騰之地。

      “回黑石堡?!?/p>

      玄色的身影轉(zhuǎn)身,邁步,踏過刑場邊緣尚未凍結(jié)的暗紅色泥濘,向著西城方向走去。風(fēng)雪更急,很快模糊了他的背影。只有那三百顆高懸的木樁頭顱,在風(fēng)雪中無聲地?fù)u晃著,空洞的眼窩凝視著這座剛剛經(jīng)歷血洗、在恐懼中瑟瑟發(fā)抖的舊都,也凝視著鐵冠西去的方向。玄戎的鐵騎,踏碎了雍城的薄冰,下一個碾碎的,又將是什么?西風(fēng)嗚咽,卷起細(xì)雪,將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遠(yuǎn)遠(yuǎn)送向未知的東方。


      更新時(shí)間:2025-06-22 13:4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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