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羽城,羽族的心臟在羽嘉森林的巨木懷抱中搏動。它的光芒,是神樹羽嘉流淌的青輝與萬千燈火交織的冠冕,是云夢澤華錦流光的盛宴,是青穹宮俯瞰眾生的巍峨。然而,這座城市的光輝之下,流淌著一條承載著歷史重負與新生命名的血脈——積羽河,以及它背后那貫穿大陸、源自神跡或災難的浩蕩瀾滄江。
這座城市并非生來就叫“積羽”。在羽族集體記憶最深的褶皺里,它刻著一個浸透血淚的名字——落羽城。這名字源自千年前那個血色黎明,當最后一批穿越狂風峽谷、如同被颶風撕碎的枯葉般勉強棲息的幸存者們,在一位無名詩人目睹同胞“千翼棲枝如雪落”,耳畔縈繞“亡魂風嘯作悲歌”的悲愴吟誦中誕生。它是一道永恒的傷疤,銘刻著西遷路上無數(shù)折翼沉沙的同胞,銘刻著被迫放棄東方故土的刻骨之痛。落羽之名,是沉甸甸的哀悼,是懸在新生家園上空的、來自地獄峽谷的永恒低泣。
直到后來的某一任羽皇,他覺得“落羽”過于沉重,是墜落的哀鳴,是束縛羽族向上翱翔的精神枷鎖。他需要一個新的名字,一個能匯聚傷痕、凝聚力量、點燃希望的名字——積羽。它象征著羽族從四面八方匯聚于此,力量在此凝聚成鐵拳,智慧在此交融生輝,財富在此匯聚成河。它是族群跳動的心臟,是決策的中樞。更重要的是,在羽皇的耳中,“積羽”二字比“落羽”更顯莊重、渾厚、富有力量感,其音節(jié)如同巨翼鼓動風云,更符合一個偉大族群核心都城應有的磅礴氣度。從此,落羽城成為了歷史書頁上的一滴墨淚,積羽城,承載著向上的祈愿,屹立于世。
積羽城的偉岸,深植于羽嘉森林盤虬臥龍的巨木根系,更依賴于那環(huán)繞城郭、日夜低吟的生命之河——積羽河。這條河并非大自然的恩賜,而是羽族智慧、力量與“積羽”精神的完美水利杰作。
寬闊的積羽河宛如一條碧綠的玉帶,溫柔地環(huán)抱著積羽城最外圍的巨木森林邊界。河水清澈得能直視河床斑斕的卵石,水面如同一面流動的巨鏡,倒映著上方層層疊疊、蒼翠欲滴的林冠,倒映著依托巨木枝干建造、流光溢彩的空中樓閣與盤旋藤橋,更倒映著神樹羽嘉那永恒流淌、溫潤如玉的青輝。河岸并非松軟的泥土,而是由無數(shù)堅韌的巨木根系盤繞交織為骨,輔以云氏秘制的、千年不腐的防水樹膠為筋,再鑲嵌取自河底、被打磨得光滑圓潤的各色卵石為膚,構筑得既堅固無比又生機盎然。無數(shù)粗壯的藤蔓從兩岸巨木垂落,如翠簾輕拂水面,藤蔓上攀附著能在幽暗中綻放幽幽藍白熒光的“星苔”。夜幕降臨,星苔點亮,整條積羽河便化作一條在黑暗中流淌的璀璨星河,美得令人窒息。
春秋兩季,是積羽河最富詩意的時節(jié)。無數(shù)裝飾著精美雕花、繪有羽族傳說圖紋的畫舫游船點綴河面。羽人們或闔家出游,或伴侶相約,乘船緩緩穿行于這星河之上,仰望神樹輝光與萬家燈火交織的空中奇景。滿城都生長著一種植物——星星蘭。它形似幽蘭,花瓣在月華照耀下會折射出細碎如鉆石般的點點光芒,一閃一閃,仿佛將整片星空溫柔地揉碎,鋪滿整個城市,成了羽族年輕戀人的圣地。月光如水,星河在腳下流淌,星空在花間閃爍,無數(shù)愛侶在此許下相伴一生、比翼齊飛的諾言,星星蘭的微光見證著最純潔熾熱的愛情。
然而,積羽河的浪漫與寧靜之下,是它作為城市命脈的絕對重要性。是維系整座空中之城生存的生命線。翼氏鍛造的精鐵巨輪在河水中沉浮,風氏設計的精巧風力葉輪在河風推動下日夜旋轉(zhuǎn),共同驅(qū)動著龐大的提水系統(tǒng)。清澈的河水被源源不斷地提升至高空,通過遍布全城、由粗大空心巨竹和特殊防腐樹脂管道構成的龐大供水網(wǎng)絡,滋養(yǎng)著每一株巨木上的人家,澆灌著云氏在特定巨木平臺上開辟的、種植發(fā)光菌類與珍稀藥草的“空中苗圃”。河面上舟楫繁忙:滿載著出產(chǎn)的華美云錦、珍奇貨物的大型商船,船帆由輕韌的云錦制成,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變幻著虹彩;也有身形靈巧的木筏,屬于世代在河中捕撈的漁民,他們的目標是河中特產(chǎn)、鱗片閃爍著月華般微光的珍饈——銀梭魚。
積羽河是條大江眾多支流的其中的一條支流,它磅礴生命力的真正賦予者,是那條在羽族傳說中被敬畏地稱為“大地之母的臍帶”、在華族古老典籍中被尊為“萬水之源”的浩瀚巨川——瀾滄江。這條大河的源頭,指向一個超越凡俗想象的、近乎神跡或災難之地。
瀾滄江的源頭,深藏于比北方草原獫狁部落更遙遠、更接近世界盡頭的極北苦寒之地。那里,矗立著一座無法用凡俗尺度衡量的巨峰——獫狁語稱:烏力吉額赫,意為永恒不滅的生命之山。而在華族流傳萬古的《山海圖箓》中,它有一個更廣為人知、也更顯赫的名字:昆侖。它刺破蒼穹,峰頂深入茫茫云海之上,仿佛天與地在此相接的脊梁。
昆侖之巔的景象,是凡俗生靈無法理解、更無法靠近的禁區(qū),沒有人能描述山頂?shù)木跋螅驗闊o論什么族群,還未曾有人涉足其中。那里沒有皚皚白雪覆蓋的山尖,沒有嶙峋的怪石。在罡風足以撕裂精鋼、空氣稀薄如無的恐怖高度,像是插進天空的一把巨刃,天空本身,仿佛被某種無法想象的、開天辟地的偉力,永久地撕裂了一道巨大無比、無法愈合的傷口!
那是一個直徑超過千丈的、永恒的——天缺!
無窮無盡、無法估量的水,沒有任何源頭征兆,就這樣從那山巔之上,以毀滅星辰之勢轟然砸落!這不是瀑布,這是天空的傾塌,是星河的決堤!萬億鈞重的水流,裹挾著來自天外的沛然莫御之力,無休無止地、狂暴地從昆侖山頂重重的砸向地面。曾有華族的詩人,聽說了古書的描述,不遠萬里來到獫狁人都不愿意涉足的極北之地。隔著十樹里就看到了高達萬丈的瀑布,像是掛在山上的白色綢緞。于是就有了那一首人人皆知的詩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銀河落九天。
撞擊的瞬間,天地失聲!只有一種純粹由質(zhì)量與速度構成的、超越了一切雷鳴、海嘯、地脈怒吼的恐怖轟鳴,如同創(chuàng)世之初的天神揮斧的咆哮,永恒地回蕩在昆侖之巔!這聲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磅礴,以至于在數(shù)十里之外,大地都在持續(xù)地、低沉地顫抖,空氣中充斥著一種令人心臟欲裂、骨髓發(fā)寒、無所不在的、沉悶到極致的轟響!任何試圖靠近的生命,無論是獫狁最悍勇的巨狼騎士,南疆巫族溝通自然的薩滿,還是羽族最敏捷、試圖探尋水源奧秘的風語者,都在那毀滅性的聲波、撕裂一切的罡風以及彌漫的、飽含原始力量的水霧中,瞬間粉身碎骨,化為天地間最微小的塵埃。昆侖山巔,那片天墜之水沖擊的核心區(qū)域,是生命的絕對禁區(qū),是唯有神靈方可涉足的領域。
這自天缺中無休止墜落的、蘊含毀滅與創(chuàng)生雙重偉力的“神跡之水”,最終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瀾滄江的源頭。
千丈寬的瀾滄江,如同一條被天神從昆侖山巔奮力擲出的、咆哮的銀龍,裹挾著來自“天外”的沛然偉力與凜冽寒氣,撕裂北方荒原的凍土,沖開連綿的巍峨山脈,奔騰南下。它滋養(yǎng)了獫狁遼闊的草原,哺育出豐美的牧場和剽悍的文明;它切割開華族北方的崇山峻嶺,塑造出無數(shù)險峻峽谷和滋養(yǎng)億萬畝良田的沖積平原;它隱秘的支流甚至滲入南疆十萬大山的深處,與巫族古老神秘的力量產(chǎn)生著難以言喻的交匯。
最終,這條承載著昆侖天墜之力的浩蕩母河,如同最忠誠的使者,一路奔涌至羽嘉森林的西北邊緣。就在這里,羽族的先輩們,憑借超凡的智慧和無畏的力量,完成了一項近乎神跡的壯舉——馴服天傾之水!巨大的分水壩巍然聳立,其核心由堅硬無比的神樹根系化石熔鑄而成,混合著特殊金屬,如同巨神伸出的手臂,溫柔而堅定地將一部分狂暴的瀾滄江水,引入了早已規(guī)劃好的、通向新生都城的巨大人工河道——這便是積羽河的前身。
經(jīng)過幾代人嘔心瀝血的努力,當?shù)谝还蓭е錾綆p凜冽寒氣、蘊含著磅礴原始生命能量的瀾滄江水,涌入積羽城外圍那新開鑿的河道時,整個羽族沸騰了!這不是普通的水,這是來自“生命之山”的圣水,是“萬水之源”的恩賜!它象征著羽族終于在西方這片陌生的森林,真正扎下了不可動搖的根基,獲得了如同昆侖神山般穩(wěn)固的依靠與永不枯竭的生命源泉。為了銘記這凝聚了全族智慧、匯聚了大地母河無上恩澤的壯舉,這條環(huán)繞并滋養(yǎng)新生都城的運河,被滿懷敬畏與希望地正式命名為——積羽河。
積羽城的光輝如同神樹冠頂傾瀉的流瀑,照亮了整個城市,映襯著青穹宮的巍峨。但這光芒,如同羽人舒展的翼展,總有觸及不到的邊緣。在積羽河下游,距離那座流光溢彩的都城約莫半日飛行腳程的地方,瀾滄江引出的支流在此變得舒緩,奔騰的力道被大地吸收,河岸不再是堅固的膠石河堤,而是由河水千萬年沖刷沉積形成的、豐沃而柔軟的沖積泥土。一片格外茂盛、高聳入云的翠綠竹林,如同大自然最溫柔的臂彎,環(huán)抱著一方靜謐之地——倚竹村。
這里,便是積羽城宏大樂章中一個舒緩而清越的音符,是羽族社會最真實、最寧靜的基底。
說是村落,更像是從巨木森林邊緣自然生長出來的一片竹海聚落。沒有象征防御的城墻,沒有瞭望的高聳哨塔,甚至連一條刻意修葺的主干道都顯得多余。數(shù)十戶人家的竹屋,如同巨大的、溫暖的鳥巢,巧妙地搭建在粗壯的古竹離地數(shù)丈的枝杈間,或是依托著幾株格外高大堅韌、被稱為“鐵骨竹”的粗壯竹干。這些竹屋絕非簡陋的棚舍,而是羽族匠心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典范。墻壁由劈開的厚實竹片,經(jīng)過火烤定型增加韌性后,再以古老的榫卯和柔韌藤條巧妙嵌合而成,嚴絲合縫,風雨不透。屋頂覆著多層曬干的巨大竹葉,其上再鋪以堅韌的藤蔓網(wǎng)格固定,既能有效遮風擋雨,又輕盈透氣,竹葉特有的清香彌漫室內(nèi)。屋與屋之間,并非依靠地面小徑,而是以柔韌的竹篾編織成懸空的棧道和回廊相連,這些空中步道如同林間巨蛛精心編織的網(wǎng),無聲而高效地串聯(lián)起整個村落。清晨,露珠在青翠的竹葉和光滑的竹棧道上滾動,折射著穿過茂密竹隙灑下的稀薄天光,形成細碎跳躍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竹葉被晨露浸潤后散發(fā)的清冽氣息,混合著濕潤泥土的芬芳和遠處積羽河帶來的淡淡水汽。
幾十戶人家。這便是倚竹村的全貌,也是羽嘉森林中星羅棋布的絕大多數(shù)羽族村落的縮影。這并非貧困或凋敝,而是羽族根植于血脈的生存哲學與生命節(jié)奏的體現(xiàn),是他們與東方鄰居華族最根本的區(qū)別之一。
羽族崇尚個體自由與精神翱翔,珍視伴侶間純粹而深刻的情感紐帶。自始祖青羽與素翼的時代起,一夫一妻便被視為最神圣的自然之道,是神樹羽嘉對生命繁衍最本真、最和諧的祝福。在羽族的文化中,愛情如同雙翼的協(xié)奏,是翱翔于天際不可或缺的平衡與力量源泉。繁育后代,是生命最神圣的延續(xù),是愛的結晶,而非某種社會責任或必須完成的任務。一對心意相通的伴侶,終其一生,通常只會精心孕育一至兩個子嗣。他們會將最深沉的愛意、最細致的教導、最寶貴的資源毫無保留地傾注于這有限的孩子身上。他們追求的不是數(shù)量,而是質(zhì)量,是確保每一個后代都能健康茁壯地成長,完美地掌握凝翼翱翔之能,真正成為神樹眷顧的、身心健全的驕傲一員。這種“精養(yǎng)”而非“多生”的模式,使得羽族的人口增長極其緩慢而穩(wěn)定,對土地、糧食等資源的需求總量,遠不像他們東方的鄰居——奉行多妻多子、以人丁興旺為家族根基的華族那般龐大而貪婪無度。華族需要不斷開墾新的土地、發(fā)動戰(zhàn)爭掠奪資源來養(yǎng)活龐大的人口,而羽族,則在這精心的呵護與有限的繁衍中,維系著與森林的和諧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