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
這座曾經(jīng)承載著八百年王權(quán)榮光的都城，如今蜷縮在廣袤中原的一隅，如同一件蒙塵褪色的舊鼎器。昔日“天下之中，四方輻輳”的盛景早已消散，只余下高聳卻斑駁的城墻，沉默地圈禁著一片日益萎縮的疆土。王畿之地，十不存一，從地圖上看去，不過是以洛邑為中心、快馬一日可窮盡的小小圓圈，孤懸于沸騰的諸侯版圖之間。維系這搖搖欲墜軀殼的，早已不是武備或威望，只剩下那套日漸空洞的“禮”的軀殼，以及諸侯們或敷衍、或遺忘、或別有用心的一點“貢賦”。
前任天子駕崩，有些人家的白色縞素尚未得及撤下，新任天子的登基慶典已經(jīng)布置完成。
太倉署令姬仲佝僂著背，提著一盞昏黃的風(fēng)燈，步履沉重地穿過巨大而空曠的“天府”倉廩。燈影搖曳，照亮的不再是堆積如山的粟米、捆捆如林的布帛、整整齊齊的銅錠，而是空曠地面上厚厚的積塵，以及角落里零星散落的、蒙著厚厚蛛網(wǎng)的麻袋和木箱?？諝饫飶浡惛墓任餁馕逗湍绢^朽壞的酸味。
他停在一個半開的麻袋前，伸出枯瘦的手指捻起幾粒粟米。米粒干癟，帶著可疑的灰綠色霉斑?！坝质敲姑住?他渾濁的老眼滿是無奈和悲涼，聲音嘶啞地對著身后同樣垂頭喪氣的屬吏低語，“記下吧，宋國貢粟一萬石…實際可用者，恐不足八千石?！?屬吏麻木地在磨損嚴重的簡牘上刻下一道淺淺的痕。
走到另一處，幾百兩輛馬車裝載著碩大的木箱敞開著，里面是些粗劣的陶器、幾捆色澤暗淡的葛布，最底下甚至混雜著一些風(fēng)干的野果和獸皮?！靶l(wèi)國貢…‘方物’?！?姬仲苦笑一聲，“去歲是山雞野兔，今歲連獸皮也湊數(shù)了?！?他抬頭望向倉廩高聳卻空蕩的穹頂，那里曾經(jīng)懸掛著象征豐收的禾束，如今只剩下幾縷破敗的蛛網(wǎng)在穿堂風(fēng)中飄蕩。
“大人，”一個年輕些的倉吏氣喘吁吁地跑來，臉上帶著惶急，“西庫…西庫的銅錠…清點完了?！?/p>
“如何？” 姬仲心頭一緊。
“玄戎國所貢‘吉金’五千斤…” 倉吏的聲音帶著哭腔，“實為…實為舊戈殘劍熔鑄的雜銅！銹蝕斑斑，雜質(zhì)極多！恐…恐不堪鑄鼎！”
姬仲的身體晃了晃，手中的風(fēng)燈差點脫手。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滿是腐朽氣息的空氣，半晌才無力地揮揮手：“記…記下吧。雜銅…五千斤?！?/p>
風(fēng)燈微弱的光暈，在這巨大的、象征著王朝命脈的倉廩里，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它只能照亮眼前方寸的破敗，卻照不亮這無邊的空洞與絕望。維系天下的“禮”，其根基的貢賦，早已千瘡百孔，名存實亡。周王室的軀體，正從內(nèi)部加速朽爛。
明堂，本該是天子舉行最隆重朝會、頒布政令、彰顯無上權(quán)威的神圣殿堂。此刻，卻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空曠與死寂。高大的蟠龍金柱依舊矗立，其上鑲嵌的玉璧卻已黯淡無光。描摹著日月星辰、山川神靈的藻井彩繪，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紗。巨大的空間里，回響著腳步空洞的回音。
新任天子——周赟王姬延，身著玄端冕服，頭戴十二旒冕冠，端坐在那寬大得有些孤寂的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動，遮擋了他大半張年輕卻毫無血色的臉。他身姿繃得筆直，努力維持著天子應(yīng)有的威儀，但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和過于挺直的脊背，卻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不安與空洞。
階下，稀稀落落地站著前來參加登基大典的“諸侯”使臣。人數(shù)少得可憐。胤國派來的是一位面無表情、眼神倨傲的中年大夫；海岱國則是一位笑容可掬、眼神卻滴溜亂轉(zhuǎn)的商賈模樣的人物；幾個茍延殘喘的小國國君（如衛(wèi)、蔡）親至，卻顯得局促不安，眼神躲閃；而玄戎、云夢澤、代國這等強藩，竟連一個象征性的使者都未曾派來！空曠的殿堂里，寥寥數(shù)人，如同散落在巨大棋盤上的幾顆棄子。
太祝（掌祭祀禮儀的老臣）司徒弘，須發(fā)皆白，穿著漿洗得發(fā)硬、邊緣已磨出毛邊的陳舊祭服，用盡全身力氣高唱著古老的登基祝禱詞。他的聲音蒼老而嘶啞，在空曠的明堂中回蕩，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悲壯，努力想要填補這令人難堪的寂靜。
“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丕顯文王，受天有命…”
祝詞艱深古奧，回蕩在空曠的大殿。胤國使臣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海岱“商賈”則百無聊賴地轉(zhuǎn)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小國國君們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赟王姬延的目光，透過晃動的玉旒，茫然地掃過那些象征王權(quán)的器物——巨大的青銅編鐘寂然無聲，九鼎…只有七鼎被勉強擦拭過，蒙著薄塵擺放在殿側(cè)，另外兩鼎（包括那斷了耳的豫州鼎）不知所蹤。
“禮成——！新王受命，承天景祚——！” 司徒弘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唱出了最后一句。余音在空蕩的梁柱間嗡嗡作響，更襯得殿內(nèi)死寂一片。
沒有山呼海嘯的“萬歲”，沒有諸侯使節(jié)趨前恭賀的盛況。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赟王僵坐在御座上，冕旒下的臉蒼白如紙。他能感覺到那些稀疏目光中蘊含的審視、憐憫、甚至…無視。
司徒弘老邁的身軀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渾濁的老眼中蓄滿了渾濁的淚水。他顫巍巍地捧起一個蒙著玄色錦袱的玉盤，里面本該盛放著象征天子權(quán)威、調(diào)兵遣將的“玄圭”玉鉞——那是周初分封時武王賜予姜尚、象征代天征伐之權(quán)的神圣信物。然而，當他揭開錦袱時，盤內(nèi)空空如也！
“玄圭！玄圭何在？！” 司徒弘失聲驚呼，聲音凄厲刺破了死寂！
這一聲驚呼，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殿內(nèi)那點僅存的、勉力維持的肅穆瞬間崩塌！
胤國使臣眉頭緊皺，眼神銳利如刀，掃向負責保管禮器的奉常官員。海岱“商賈”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小國國君們更是嚇得面無人色，竊竊私語如同蚊蚋般嗡嗡響起。
“不見了？！傳國玄圭不見了？！”
“天??！這可是調(diào)兵的虎符??！自武王傳下的…”
“難道…難道王氣真的…”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稀落的人群中蔓延。象征兵權(quán)的玄圭失竊，在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時刻，不啻于對王權(quán)最徹底的嘲弄和否定！它預(yù)示著連最后一點象征性的、號令天下的資格，也已蕩然無存！
新帝姬延猛地從御座上站起，冕旒劇烈晃動，珠玉碰撞發(fā)出凌亂的脆響。他死死盯著那空蕩蕩的玉盤，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羞辱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讓他年輕的軀體搖搖欲墜。
司徒弘看著空空如也的玉盤，又看看階下混亂的場面和天子失魂落魄的樣子，最后目光投向殿外鉛灰色的、壓抑的天空。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如同絕望的控訴，猛地從老司徒口中噴出！鮮紅的血珠濺落在光潔冰冷的地磚上，也濺落在他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祭服前襟，如同雪地里綻開的紅梅。他枯瘦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下去。
“老司徒！” 幾個近侍驚慌失措地撲上去攙扶。
明堂之內(nèi)，徹底陷入一片混亂、驚惶與不祥的死寂之中。登基大典，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一場周王室尊嚴徹底崩塌的葬禮。那攤刺目的鮮血，如同王旗委地時最后的一抹猩紅。天子姬延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御階之上，冕旒遮住了他的臉，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有那空蕩的玉盤，在混亂中反射著冰冷的光。
夜，深沉如墨，將殘破的洛邑王城緊緊包裹。白日里明堂的混亂與恥辱，似乎也被這無邊的黑暗暫時掩蓋，只留下更深的死寂。宮闕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殘骸，大部分區(qū)域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幾處宮殿透出昏黃微弱的光，如同風(fēng)中殘燭。
年輕的天子姬延，不知何時已脫下了那身沉重而諷刺的冕服，只穿著一件素色的深衣。他沒有帶任何侍從，如同一個幽靈，獨自一人穿行在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宮苑回廊之中。腳步落在冰冷的石板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孤獨的回響。夜風(fēng)嗚咽著穿過破損的窗欞和空蕩的殿堂，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shù)亡魂的嘆息。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最終停在了一處最為偏僻、塵封已久的偏殿庫房前。沉重的木門早已腐朽，輕輕一推便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揚起一片嗆人的灰塵。庫房內(nèi)蛛網(wǎng)密布，空氣污濁。借著從破窗透入的慘淡月光，可以看到里面雜亂堆放著許多蒙塵的器物——斷裂的儀仗戟鉞，褪色的錦旗，破損的禮器…都是昔日榮光的殘骸。
庫房最深處，幾尊巨大的、覆蓋著厚厚塵土的青銅器物沉默地矗立在陰影里。是九鼎！周室王權(quán)至高無上的象征！姬延踉蹌著走過去，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拂去其中一尊鼎身上的積灰。
冰冷的青銅觸感傳來。鼎身厚重，紋飾古拙雄渾，依稀可見描繪著山川地理、神靈異獸的圖案。然而，在月光下，這些曾代表“九州一統(tǒng)、天命在茲”的紋路，此刻卻顯得如此黯淡、模糊，充滿了被遺忘的悲涼。姬延的目光最終落在一尊明顯矮了一截的鼎上——豫州鼎。鼎耳斷裂處粗糙的茬口，在月光下泛著冰冷的光，如同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無聲地訴說著那個“天柱折，九州裂”的讖言。
指尖撫過那冰冷的斷口，姬延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白日里明堂的混亂、司徒弘噴出的鮮血、諸侯使臣冷漠或譏誚的眼神、那空蕩蕩的玉盤…所有的畫面碎片般在他腦海中翻涌、撞擊！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屈辱和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八百載…八百年??！”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鼎身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指骨瞬間傳來劇痛，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
“分封！分封！分封諸侯，拱衛(wèi)王室！” 他對著冰冷的、沉默的巨鼎嘶吼，聲音在空曠的庫房里回蕩，帶著哭腔和絕望的控訴，“結(jié)果呢？！分封出的是噬主的豺狼！拱衛(wèi)？他們只想要寡人最后這塊骨頭！寡人…寡人算什么天子？！不過是守著祖廟牌位、等著他們哪天高興了施舍幾粒霉米的…守墓人罷了！”
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奪眶而出，滾燙地滑過他冰涼的臉頰。他背靠著冰冷的豫州鼎，身體無力地滑落，頹然坐倒在厚厚的灰塵之中。冕旒早已不知去向，年輕的臉上只剩下被巨大命運碾過的蒼白和脆弱。他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入臂彎，壓抑而痛苦的嗚咽聲在死寂的庫房中低低回蕩。
月光無聲地移動，照亮了他蜷縮的身影，也照亮了鼎身上那些黯淡的、象征著破碎山河的古老紋路?；覊m在光柱中緩緩飄浮，如同流逝的光陰和無法挽回的榮光。
不知過了多久，嗚咽聲漸漸平息。
姬延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但眼中那極致的脆弱和絕望，卻如同潮水般褪去，沉淀為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清醒。他看著眼前沉默的九鼎，看著那斷裂的鼎耳，眼神空洞，卻又異常銳利，仿佛穿透了歷史的塵埃，看到了那注定的結(jié)局。
他扶著冰冷的鼎身，慢慢站了起來。撣去深衣上的灰塵，動作緩慢而堅定。他不再看那些象征物，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出這塵封的、埋葬著過去榮光的庫房。
殘破的宮苑回廊依舊空曠死寂。姬延獨自一人，踏著冰冷的月色，走向王城深處最高的觀星臺。夜風(fēng)吹動他單薄的深衣，背影在巨大的宮殿陰影下，顯得渺小而孤絕。
他登上高臺，憑欄而立。頭頂，是浩瀚無垠的星河，亙古流轉(zhuǎn)。腳下，是沉睡在黑暗中的、他名義上統(tǒng)治的、卻已支離破碎的河山。
他靜靜地站著，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虛無的平靜。那是一種洞悉了所有掙扎皆為徒勞后，認命般的平靜。
“天命…” 他對著無垠的虛空，極輕、極淡地吐出兩個字，唇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冰冷而自嘲的弧度。
難道寡人該是亡國之君？
夜風(fēng)吹過，帶來遠方不知名處隱隱約約的、如同戰(zhàn)鼓擂動的低沉聲響。那是諸侯的軍隊在調(diào)動？是新的烽火在點燃？無人知曉。
洛邑王城，如同一座巨大的墳?zāi)?，在深沉的夜色中無聲傾頹。而它名義上的主人，周天子姬延，只是靜靜地站在觀星臺上，望著那片他注定無法掌控、也即將徹底失去的破碎山河，等待著那最終墜落的時刻。王旗早已委地，最后的風(fēng)，也吹不動這凝固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