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臺上,班主任張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過臺下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偌大的階梯教室里,空調(diào)賣力地吐著冷氣,卻壓不住空氣里彌漫的、屬于新學(xué)期的躁動與陌生。竊竊私語聲如同無數(shù)只細(xì)小的蚊蚋,在悶熱的空氣里嗡嗡作響,又在他目光掃過的瞬間,詭異地低伏下去。
“安靜?!睆埨蠋煹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輕易蓋過了那些細(xì)微的雜音。他拿起講臺上那份嶄新的花名冊,指腹在光滑的紙張上劃過,“現(xiàn)在開始點名。點到名的同學(xué),請答‘到’?!?/p>
教室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空調(diào)扇葉轉(zhuǎn)動時單調(diào)的嗡鳴,以及窗外偶爾掠過的幾聲蟬嘶。前排的同學(xué)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后排的則努力伸長脖子,帶著一種混合了緊張和好奇的情緒,等待著自己的名字被念出。
“陳宇軒?!?/p>
“到!”
“李思琪?!?/p>
“到!”
一個個名字被清晰地念出,伴隨著或洪亮或靦腆的應(yīng)答聲。溫曉柔坐在靠窗的倒數(shù)第三排,位置不算起眼。她微微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攤開在桌面上的新筆記本頁角。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灑進(jìn)來,在她白皙的側(cè)臉上投下睫毛長長的陰影,也照亮了她眼中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名字一個個過去。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尖悄悄蜷縮起來,掌心滲出一點薄汗??炝?,就快到了。
終于,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音節(jié),被張老師用清晰而平穩(wěn)的語調(diào)念了出來:
“溫曉柔?!?/p>
溫曉柔深吸一口氣,準(zhǔn)備像前面所有同學(xué)一樣,清晰有力地答一聲“到”。然而,就在她氣息提起、唇瓣微啟的剎那——
“噗嗤!”
一聲短促、響亮、充滿不加掩飾的嘲笑,如同冷水滴入滾油,猛地從教室前排某個角落炸開!
像是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層層漣漪。
“溫曉柔?”一個刻意拔高的、帶著濃濃戲謔的男聲緊跟著響起,尾音拖得長長的,充滿了輕佻的意味,“噗哈哈……這名字……也太土了吧?我媽那個年代都不興取這種了!”
哄笑聲如同被點燃的野火,幾乎是立刻就蔓延開來。先是幾個男生跟著發(fā)出夸張的“哈哈哈”,接著是更多的笑聲,或大或小,或含蓄或放肆,匯成一股帶著刺人溫度的浪潮,猛地拍向角落里的溫曉柔。
“就是啊,聽著像什么言情小說里的苦情女主!”
“溫——曉——柔——哎呀媽呀,雞皮疙瘩起來了!”
“是不是還有個妹妹叫溫曉弱???哈哈……”
各種或刻薄或無聊的議論聲夾雜在笑聲里,清晰地鉆進(jìn)溫曉柔的耳朵。那些聲音像是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針,密密地扎在她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她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瞬間變得滾燙,血液“嗡”地一下全涌上了頭頂,又迅速褪去,留下冰涼的麻木。耳朵里嗡嗡作響,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那些扭曲變形、充滿惡意的笑聲在顱內(nèi)尖銳地回蕩。
她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指尖死死摳進(jìn)掌心,細(xì)微的疼痛感成了此刻唯一的錨點。她強(qiáng)迫自己維持著坐姿,沒有慌亂地趴下或逃走,只是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埋進(jìn)攤開的筆記本里。視野里,嶄新紙張上清晰的橫線開始變得模糊、扭曲。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難堪和委屈,像冰冷沉重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她。
“安靜!安靜!”張老師用力敲了幾下講臺,板著臉呵斥,“像什么樣子!尊重同學(xué)不會嗎?”
然而,初期的哄笑一旦起來,便如開了閘的洪水,一時半會兒難以完全止歇。那些壓低的、卻依然刺耳的笑聲和議論,如同跗骨之蛆,頑固地纏繞在溫曉柔的周圍,將她死死釘在難堪的十字架上。張老師的呵斥更像是投入大海的石子,只激起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漣漪。
就在這混亂與哄笑尚未完全平息、溫曉柔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形的壓力碾碎的瞬間——
“哐當(dāng)?。?!”
一聲刺耳欲裂的金屬摩擦聲,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猛地撕裂了教室里所有的嘈雜!
那聲音尖銳得讓人牙酸,是堅硬的金屬椅腿在水泥地面上被狠狠推開、刮擦發(fā)出的巨響!巨大的動靜讓整個教室的地面仿佛都隨之震動了一下。
所有哄笑、議論、甚至張老師余怒未消的呵斥,都在這一聲巨響中被硬生生掐斷!
時間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前一秒還嗡嗡作響的教室,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幾十道目光,帶著驚愕、茫然、不知所措,齊刷刷地循著聲音來源猛地投去。
教室最后排,靠窗的那個角落。
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猛地站了起來。
是歐陽俊陽。
開學(xué)不過幾天,這個名字卻已經(jīng)像烙印一樣刻在了所有新生的腦海里。不僅僅是因為他那張足以讓任何女生心跳加速、輪廓分明如同頂級雕塑的臉龐,更因為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生人勿近的凜冽氣場。他總是獨(dú)來獨(dú)往,眼神淡漠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對周遭的一切都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他像是獨(dú)自矗立在喧囂中心的冰山,無人敢輕易靠近。
然而此刻,這座冰山正在噴發(fā)。
他站在那里,背脊挺直得如同標(biāo)槍。窗外強(qiáng)烈的陽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頜線條,那雙平日里總是平靜無波、甚至帶著點慵懶淡漠的眸子,此刻卻像淬了寒冰的利刃,冰冷、銳利、翻涌著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怒意,沉沉地掃視著整個教室。那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仿佛都驟然降溫了幾度。
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
剛才笑得最大聲、最肆無忌憚的幾個男生,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像被凍住的面具,囂張的氣焰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心虛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他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避開了那道冰冷刺骨的視線。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空調(diào)扇葉轉(zhuǎn)動的聲音,單調(diào)地填充著這巨大的沉默。
在一片針落可聞的死寂中,歐陽俊陽動了。
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再看那些噤若寒蟬的人一眼。他只是抬起腳,動作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煩躁和力量感,朝著身前那張礙事的課桌——
“砰?。?!”
又是一聲悶響!比剛才的刮擦聲更加沉重!
堅硬的鞋尖狠狠踹在課桌的金屬桌腿上。那張沉重的課桌竟被他踹得猛地向側(cè)面滑開半尺,桌腿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呻吟。桌子上堆放的幾本書籍嘩啦啦滑落下來,散了一地。
這粗暴的動作,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沖擊力,像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踹開桌子的瞬間,歐陽俊陽已經(jīng)邁開了長腿。
他的步伐不快,甚至帶著一種奇特的壓迫感,每一步都踏在寂靜無聲的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咚、咚、咚……清晰地敲打著每一個人的耳膜。他目不斜視,徑直穿過一排排課桌之間狹窄的過道,目標(biāo)明確地朝著教室另一端,那個幾乎要把自己縮進(jìn)塵埃里的身影走去。
溫曉柔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腔了。巨大的驚愕和尚未完全褪去的難堪交織在一起,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甚至不敢抬頭,只能死死盯著筆記本上被自己指甲摳出的深深印痕。那一步步逼近的腳步聲,沉重得如同踩在她的神經(jīng)上,讓她渾身僵硬。
視野邊緣的光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徹底擋住。一片帶著冷冽氣息的陰影,沉沉地籠罩下來,將她完全籠罩其中。
溫曉柔的身體無法控制地輕顫了一下。
終于,那腳步聲在她身旁停下。
她能感覺到那道極具存在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頭頂,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和……壓迫?她甚至能聞到一股極淡的、干凈清冽的氣息,像是冬日清晨松林間的薄雪,混合著一點點陽光曬過的布料味道。
溫曉柔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幾乎要撞碎肋骨。她用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的脖頸沒有徹底僵硬,然后,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抬起了頭。
視線先是落在他深色牛仔褲包裹著的、線條利落的長腿上,然后是扣得一絲不茍的白色襯衫下擺,再往上……撞入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距離太近了。
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根根分明的濃密睫毛,看到那雙深邃眼眸中此刻翻涌的、尚未完全平息下去的冰冷怒意,像暴風(fēng)雪過后的海面,殘留著洶涌的余波。他的眉頭依舊緊鎖著,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氣壓并沒有因為靠近而消散分毫,反而更加清晰地傳遞過來,帶著一種無形的重量。
溫曉柔的呼吸徹底停滯了。她看著他,眼睛因為驚愕而微微睜大,像一只受驚過度、忘記了如何飛走的小鳥。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然后,在溫曉柔幾乎要被這沉重的注視和凝固的氣氛壓垮的瞬間,她看到歐陽俊陽那線條冷硬的喉結(jié),極其細(xì)微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下一秒,他微微俯下身。
這個動作打破了兩人之間最后一點安全距離。溫曉柔甚至能感覺到他俯身時帶起的微弱氣流拂過她額前的碎發(fā)。
他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再是剛才那種裹挾著雷霆怒火的冰冷宣言,而是低沉得如同耳語,帶著一種奇特的、生澀的沙啞,像是許久沒有說過這樣溫和的話,每一個字都顯得有些笨拙和艱難:
“別怕……”
溫曉柔的心猛地一跳。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目光飛快地掃過她蒼白卻難掩精致的臉龐,最終落在她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睫毛上。然后,那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卻又莫名地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名字很好聽。”
話音落下的剎那,溫曉柔清楚地捕捉到——
一抹極其突兀、極其鮮明的緋色,如同滴入清水的朱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從歐陽俊陽線條流暢的耳廓蔓延開,直至染紅了他緊貼著耳根的脖頸皮膚。
那抹紅暈,與他此刻依舊緊鎖的眉頭、冷硬的下頜線、以及周身尚未完全散去的低氣壓,形成了無比鮮明、甚至有些荒誕的對比。
他像一座正在噴發(fā)的火山,熾熱的熔巖卻在接觸空氣的瞬間,凝結(jié)成了最笨拙的溫柔。
溫曉柔徹底呆住了。大腦里一片混亂的轟鳴,剛才的難堪、此刻的震驚、還有一絲絲荒謬的不知所措,全部攪和在一起。她微張著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傻傻地看著他。
歐陽俊陽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此刻的狀態(tài)有多么“不合時宜”。他猛地直起身,動作快得有些倉促,仿佛想要立刻拉開距離。他別開臉,不再看溫曉柔那雙寫滿茫然的眸子,視線凌厲地掃向講臺方向,眉頭擰得更緊,似乎在用這種方式掩飾什么。
“張老師,”他的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冷硬,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道,“點名繼續(xù)?!?/p>
說完,他竟沒有再看溫曉柔一眼,仿佛剛才那個俯身低語、耳尖通紅的人不是他。他轉(zhuǎn)過身,邁開長腿,帶著一身尚未散盡的低氣壓,又沿著來時的過道,一步一步,沉穩(wěn)而壓迫感十足地走回自己那被踹開的座位。
咚、咚、咚……
腳步聲再次敲打在死寂的教室里,也敲打在溫曉柔混亂的心上。
張老師顯然也被這一連串的變故震住了,直到歐陽俊陽坐回原位(雖然他的桌子還歪斜著),才猛地回過神。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作為教師的威嚴(yán),但聲音里還是透著一絲不自然:“咳!剛才的事,下不為例!再有不尊重同學(xué)的行為,嚴(yán)肅處理!好了,點名繼續(xù)!下一個,王……”
點名機(jī)械地繼續(xù)下去。
教室里重新響起了應(yīng)答聲,但氣氛已經(jīng)完全變了。之前的躁動和陌生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壓抑的安靜,每個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目不斜視,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幾分。那些曾經(jīng)嘲笑過溫曉柔的人,更是恨不得把頭埋進(jìn)桌子里。
溫曉柔依舊維持著抬頭的姿勢,視線有些茫然地追隨著那個已經(jīng)回到座位的冷峻背影。陽光勾勒著他挺直的肩背線條,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她混亂大腦制造出的一個離奇幻覺。
只有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形印記,以及胸腔里那顆依舊失序狂跳的心臟,在無聲地證明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幾分鐘。
他……為什么?
這個巨大的問號,沉甸甸地壓在溫曉柔的心頭,讓她整個上午都魂不守舍。講臺上老師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她努力想集中精神,視線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教室最后排那個靠窗的角落。
歐陽俊陽已經(jīng)恢復(fù)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山模樣。他微微側(cè)著頭,一只手隨意地?fù)沃~角,目光投向窗外被烈日炙烤得有些發(fā)蔫的梧桐樹影。陽光跳躍在他濃密的黑發(fā)和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側(cè)影。他看起來專注而疏離,仿佛剛才那場因她而起的風(fēng)暴,從未發(fā)生過。
只有溫曉柔知道,不是的。
課間休息的鈴聲終于響起,教室里瞬間充滿了桌椅挪動和人聲嘈雜的活力。溫曉柔幾乎是立刻低下頭,假裝在抽屜里翻找著什么,心臟卻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該以什么表情面對他,更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
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捕捉著。她看到歐陽俊陽慢條斯理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根本沒有褶皺的襯衫袖口,然后邁開長腿,徑直朝教室前門走去。他目不斜視,步伐沉穩(wěn),周身那股冷淡的氣場自動為他隔開了一個無形的真空地帶,喧囂的人群很自然地為他讓開一條通路。他甚至沒有朝她這邊瞥一眼,仿佛她和其他所有陌生的面孔沒有任何區(qū)別。
溫曉柔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緊繃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來。一種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松了口氣的情緒悄然彌漫開來。果然……只是出于看不慣那些人的行徑吧?像他那樣高高在上的風(fēng)云人物,怎么可能會特意關(guān)注自己這樣不起眼的存在?剛才那句“名字很好聽”和那抹突兀的紅暈,大概也只是他一時情急之下……或者,是她看錯了?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試圖將那個混亂的早晨拋在腦后,伸手去拿放在桌角的保溫杯。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杯壁的剎那——
“溫曉柔同學(xué)?”
一個溫和清朗、帶著恰到好處的磁性的男聲,帶著春風(fēng)般的暖意,毫無預(yù)兆地在身側(cè)響起。
溫曉柔的動作猛地頓住,愕然抬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帶著陽光般燦爛笑容的俊臉。來人身材高挑,穿著干凈整潔的白色短袖校服襯衫,領(lǐng)口一絲不茍地扣到最上面一顆,襯得脖頸修長。他的頭發(fā)是柔和的深棕色,發(fā)梢?guī)е稽c自然卷,柔軟地搭在額前,笑容明亮得幾乎晃眼,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左頰還有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那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正含著溫和的笑意,專注地看著她。
是許嘉言。
溫曉柔的心跳漏了一拍。如果說歐陽俊陽是難以接近的冰山,那許嘉言就是校園里公認(rèn)的太陽。他是新當(dāng)選的學(xué)生會會長,家世優(yōu)越,成績頂尖,待人接物永遠(yuǎn)溫和有禮,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種良好的教養(yǎng)和天然的親和力。他的照片和名字幾乎出現(xiàn)在校園網(wǎng)的每一個角落,是無數(shù)女生心目中的完美男神。
他怎么會……認(rèn)識自己?還主動打招呼?
“你、你好,許學(xué)長?”溫曉柔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聲音不自覺地放輕,帶著一絲不確定。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周圍,果然,已經(jīng)有不少好奇的目光聚焦了過來,其中不乏女生們帶著羨慕和探究的眼神。
“不用這么客氣,叫我嘉言就好?!痹S嘉言的笑容加深,酒窩也更深了一些,顯得格外真誠。他自然地側(cè)過身,指了指身邊的位置,“剛才的事,我都看到了。那幾個家伙實在太過分了,你別往心里去?!彼恼Z氣充滿了關(guān)切和安撫的意味,讓人不自覺地想要靠近。
“啊……謝謝學(xué)長關(guān)心,我、我沒事了?!睖貢匀徇B忙搖頭,臉頰微微發(fā)熱。被這樣耀眼的人關(guān)注,本身就足以讓人心跳加速,更何況他話語里的維護(hù)之意如此明顯。
“沒事就好?!痹S嘉言點點頭,目光在她臉上溫和地停留了幾秒,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從隨身攜帶的一個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深藍(lán)色帆布文件袋里,抽出一個同樣質(zhì)感高級的淡金色信封。
信封的材質(zhì)在陽光下泛著低調(diào)的珠光,沒有任何花哨的圖案,只在右下角,用流暢優(yōu)雅的手寫英文花體字燙金印著一個名字:Wen Xiaorou。
“這個,”許嘉言將信封遞到溫曉柔面前,動作自然而從容,臉上依舊是那無懈可擊的溫和笑容,“是我策劃的下個月迎新晚會的初步方案,還有一些需要征集新生代表意見的環(huán)節(jié)。我覺得你的氣質(zhì)和想法,應(yīng)該能給我們提供很獨(dú)特的視角。方便的話,有空看看?有什么想法隨時歡迎來找我討論,我的聯(lián)系方式也在里面?!?/p>
他的話語合情合理,坦蕩得讓人無法拒絕。學(xué)生會的工作邀請,由會長親自送達(dá),對任何一個新生來說,都是莫大的認(rèn)可和機(jī)會。
溫曉柔看著那枚精致得如同藝術(shù)品的信封,一時有些恍惚。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信封光滑微涼的表面。
“好……好的,謝謝學(xué)長?!彼恿诉^來,聲音輕飄飄的。
“不客氣。”許嘉言的笑容更加明亮,他微微頷首,“那,我先去開會了。期待你的反饋?!彼Y貌地點點頭,又對旁邊幾個偷偷看過來的女生回以溫和的微笑,然后才轉(zhuǎn)身,邁著從容優(yōu)雅的步伐離開了。
溫曉柔握著那枚分量不輕、帶著淡淡香氣的信封,站在原地,看著許嘉言挺拔的背影匯入走廊的人流。周圍的議論聲似乎又大了一些。
“天啊,許嘉言親自給她送東西?”
“好像是學(xué)生會的事?”
“她運(yùn)氣也太好了吧……”
“剛才歐陽俊陽替她出頭,現(xiàn)在許嘉言又找她?這溫曉柔什么來頭啊?”
溫曉柔只覺得手里的信封變得有些燙手。她把它飛快地塞進(jìn)了自己的書包夾層,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些探究的目光和紛亂的思緒。她重新坐下,擰開保溫杯,溫?zé)岬乃^喉嚨,卻絲毫無法緩解心頭的混亂。
冰山學(xué)神的維護(hù),太陽會長的青睞……這戲劇性的一幕幕,讓她這個習(xí)慣了在角落安靜畫畫的小透明,感到前所未有的無所適從。這真的是她平淡高中生活的開端嗎?
帶著滿腹的疑惑和一種奇異的疲憊,溫曉柔終于熬到了放學(xué)鈴聲響起。
夕陽的余暉將教學(xué)樓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喧鬧的人聲如同潮水般涌向各個出口。溫曉柔收拾好書包,隨著人流走出教室。一天的混亂讓她只想快點回到安靜的畫室,讓畫筆和顏料撫平心緒。
剛走出教學(xué)樓側(cè)門,踏進(jìn)被高大法國梧桐枝葉切割得光影斑駁的林蔭道,一個熟悉又帶著點急促的聲音就在身后響起:
“曉柔!等等我!”
溫曉柔回頭。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淺藍(lán)色T恤和牛仔褲的男生正快步朝她跑來。他個子很高,身形有些清瘦,但動作間透著少年人特有的利落。微卷的深棕色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點亂,額前細(xì)碎的劉海下,一雙干凈清澈的眼睛亮晶晶的,帶著毫不掩飾的焦急和關(guān)切。他背上斜挎著一個看起來用了很久、邊角有些磨損的深色畫板包,隨著他的跑動輕輕晃蕩。
是林遠(yuǎn)航。和她從小一起在同一個老弄堂里長大、一起在少年宮學(xué)畫畫的“發(fā)小”。
“遠(yuǎn)航?你怎么在這?”溫曉柔有些驚訝,他們雖然都在市一中,但林遠(yuǎn)航在理科重點班,教室在另一棟樓。
“還能為什么?當(dāng)然是找你?。 绷诌h(yuǎn)航跑到她面前,氣息還有些微喘,額角滲著細(xì)密的汗珠。他雙手撐在膝蓋上,緩了口氣,才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寫滿了緊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我一下課就聽說了!早上點名的事?還有……歐陽俊陽那家伙踹桌子?他沒把你怎么樣吧?”
他的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高,引得旁邊幾個路過的同學(xué)好奇地看了過來。
“噓!你小聲點!”溫曉柔臉一紅,趕緊把他往旁邊人少的地方拉了幾步,“我沒事!真沒事!歐陽同學(xué)他……就是制止了那些人亂笑?!彼乱庾R地省略了那句“名字很好聽”和那個讓她困惑了一整天的紅耳朵。
“沒事就好!嚇?biāo)牢伊耍 绷诌h(yuǎn)航重重地松了口氣,一直緊繃的肩膀才松懈下來。他抬手,很自然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動作帶著點大男孩的粗獷。隨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神情變得嚴(yán)肅起來,眉頭也微微蹙起。
“不過曉柔,”他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一些,語氣帶著一種保護(hù)者般的認(rèn)真,“你得離那個歐陽俊陽遠(yuǎn)點!真的!我聽說他這人特別不好惹,脾氣古怪,獨(dú)來獨(dú)往,背景也神秘得很。今天他幫你,誰知道是不是一時興起?這種人,咱們小門小戶的,沾上麻煩就不好了!”
他頓了頓,看著溫曉柔有些怔忡的臉,語氣又軟了下來,帶著點哄勸的意味:“還有那個許嘉言……學(xué)生會會長,看著是挺光鮮的,但那種圈子……嘖,水太深了!咱們就安安靜靜地畫畫,準(zhǔn)備藝考,別摻和那些有的沒的,好不好?”
溫曉柔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心頭涌上一股暖流。從小到大,林遠(yuǎn)航就像她的親哥哥一樣,總是無條件地站在她這邊,笨拙地想要保護(hù)她。她笑了笑,輕輕點頭:“我知道啦,遠(yuǎn)航哥。我沒想那么多?!?/p>
“這才對嘛!”林遠(yuǎn)航臉上立刻陰轉(zhuǎn)晴,露出了他標(biāo)志性的、帶著點憨氣的爽朗笑容。他卸下背上的畫板包,拉開拉鏈,在里面摸索著。
“喏,這個給你!”他掏出一個扁平的、用牛皮紙仔細(xì)包好的小包裹,塞到溫曉柔手里。牛皮紙的包裹很輕,摸上去里面像是硬質(zhì)的紙張。
“這是什么?”溫曉柔好奇地拆開。
牛皮紙被剝開,露出里面的一本薄薄的手工裝訂畫冊。封面是用深藍(lán)色的卡紙做的,上面用銀色的馬克筆手繪了一片浩瀚璀璨的星空。繁星點點,銀河蜿蜒,筆觸細(xì)膩而溫柔,充滿了夢幻感。在星空的右下角,同樣用銀色筆畫著一個Q版的小女孩,扎著兩個小辮子,穿著背帶褲,正仰著頭,一臉憧憬地望著漫天星辰。那小女孩的神態(tài),依稀能看出幾分溫曉柔小時候的影子。
畫冊的扉頁上,用林遠(yuǎn)航那特有的、略顯圓潤的字體寫著幾個字:【送給小柔的星辰大?!h(yuǎn)航哥】
溫曉柔的心像是被什么柔軟的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抬起頭,對上林遠(yuǎn)航那雙亮晶晶的、帶著點期待和緊張的眼睛。
“怎么樣?我自己畫的!花了好幾個晚上呢!”林遠(yuǎn)航撓了撓后腦勺,嘿嘿笑著,耳根有點泛紅,“你不是總說喜歡看星星嘛……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就翻翻這個!看看我畫的星星!宇宙這么大,咱們那點小煩惱算個啥!對吧?”
夕陽金色的光芒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在林遠(yuǎn)航笑容燦爛的臉上,也落在他手中那本承載著少年心事的星空畫冊上。晚風(fēng)拂過,帶著夏日傍晚特有的溫?zé)岷筒菽厩逑恪?/p>
溫曉柔抱著這本小小的畫冊,指尖感受著紙張的紋理和封面上星空的凹凸觸感,一股暖流緩緩淌過心間。遠(yuǎn)航哥笨拙卻真誠的關(guān)心,像一劑溫和的良藥,沖淡了白日里那些驚心動魄帶來的不安。
“謝謝你,遠(yuǎn)航哥?!彼痤^,眉眼彎彎,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正舒心的笑容,“畫得真好看!我很喜歡!”
“嘿嘿,你喜歡就好!”林遠(yuǎn)航見她笑了,也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務(wù)般,整個人都輕松明亮起來,“走!回家!今天我老媽做了你愛吃的糖醋排骨,讓我務(wù)必把你拖回去吃飯!再晚點,好菜都要被我爸搶光了!”
“好!”溫曉柔笑著應(yīng)下,將星空畫冊小心地放進(jìn)書包最里層,和許嘉言那封精致的信封隔著厚厚的筆記本。兩樣?xùn)|西,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符號,安靜地躺在她的行囊里。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林遠(yuǎn)航推著他那輛有些舊、但擦得锃亮的自行車,溫曉柔走在旁邊,聽他興致勃勃地講著今天他們班物理課上的趣事,講他偷偷在課本上畫的漫畫被老師發(fā)現(xiàn)時的糗態(tài)。少年清朗的笑聲和女孩偶爾的輕笑聲,融入傍晚校園的喧囂,顯得平常又溫暖。
回到熟悉的弄堂,空氣中彌漫著各家各戶飄出的飯菜香氣。林媽媽果然做了一大桌子菜,林爸爸爽朗的笑聲隔著門板都能聽見。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充滿了煙火氣的人情味。溫曉柔被這種熟悉的、毫無保留的溫暖包圍著,白天那些混亂的思緒仿佛也被暫時熨帖平整。
飯后,她婉拒了林遠(yuǎn)航一起打游戲的邀請,抱著書包回到了自己那個小小的房間。房間不大,但窗明幾凈,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寬大的舊木桌,上面整齊地擺放著她的畫架、顏料、調(diào)色盤和各式畫筆。這里是屬于她的、最安心的小天地。
她先小心翼翼地拿出林遠(yuǎn)航送的星空畫冊,放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深藍(lán)的封面在臺燈下泛著柔和的光澤,那個仰望星空的Q版小女孩似乎在對著她微笑。溫曉柔的指尖輕輕拂過封面,嘴角不自覺地彎起。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書包夾層里那個淡金色的信封上。精致、高級,帶著一種與這間樸素小屋格格不入的氣息。
猶豫了幾秒,她還是把它拿了出來。
信封很厚實,觸手微涼,帶著一種極淡的、清雅的木質(zhì)香氣。右下角燙金的“Wen Xiaorou”花體字在燈光下閃爍著低調(diào)奢華的光澤。她小心地拆開封口,抽出里面的東西。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張印刷精美的、關(guān)于迎新晚會流程和場地布置的彩色效果圖,設(shè)計感十足,細(xì)節(jié)考究。旁邊附著一份簡潔明了的新生意見征集問卷。一切都顯得專業(yè)而高效。
溫曉柔的目光落在夾在資料中間的一張對折的素雅卡片上??ㄆ敲装咨?,質(zhì)感厚重。她打開卡片。
里面沒有冗長的客套話,只有一行流暢而優(yōu)雅的鋼筆字跡:
“溫曉柔同學(xué):期待與你一同點亮新生的舞臺?!S嘉言”
字跡的下方,清晰地印著他的手機(jī)號碼和電子郵箱地址。簡潔,直接,卻又不失風(fēng)度。
溫曉柔看著那行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卡片光滑的表面。許嘉言……他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完美、耀眼,連表達(dá)善意的方式都如此無懈可擊、恰到好處。這份邀請,與其說是工作需要,不如說更像是一種……矜持而體面的橄欖枝?她說不清。只是心底某個角落,隱隱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自己只是誤入了某個華麗的劇本。
她輕輕嘆了口氣,將卡片和資料重新放回信封,放在書桌的角落。視線不經(jīng)意地掃過桌面上攤開的新筆記本——正是今天開學(xué)點名時被她摳出印痕的那本。
翻開第一頁,空白的紙頁上還殘留著早上那場混亂的印記。她的指尖拂過那些凹痕,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閃過那個冰冷中帶著灼熱、混亂又清晰無比的畫面:刺耳的刮擦聲,籠罩下來的陰影,緊鎖的眉頭下那雙翻涌著怒火的深邃眼眸,笨拙低沉的“別怕”,還有……那抹突兀又鮮明的、染紅了耳根和脖頸的緋色。
歐陽俊陽。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里漾開一圈圈復(fù)雜的漣漪。他的行為如此矛盾,如此難以理解。他像一團(tuán)裹挾著冰碴的火焰,危險而神秘。
溫曉柔甩了甩頭,試圖把這些紛亂的思緒趕出去。她需要安靜,需要專注于她唯一能掌控的東西。
她站起身,走到畫架前。鋪開一張嶄新的素描紙,削尖了炭筆。微涼的晚風(fēng)從敞開的窗戶吹進(jìn)來,拂動她額前的碎發(fā)。她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fù)鲁觥4巴?,是城市夜晚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還有遙遠(yuǎn)天幕上幾顆隱約可見的星子。
筆尖落在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起初有些滯澀,慢慢地,線條開始變得流暢。她畫的是窗外那片熟悉的、被梧桐樹冠切割的天空,還有遠(yuǎn)處樓宇模糊的輪廓。線條由輕到重,光影在紙面上逐漸成形。
就在她沉浸在筆下的世界,心緒漸漸歸于平靜時,書包里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嗡”震,是手機(jī)短信提示音。
溫曉柔的筆尖一頓,一個不規(guī)則的墨點落在了紙面邊緣。她皺了皺眉,放下炭筆,走到書桌前,從書包里摸出手機(jī)。
屏幕亮著,顯示是一條新信息。
發(fā)信人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本地號碼。
沒有稱謂,沒有問候。
只有一行極其簡短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質(zhì)感的文字,突兀地躺在收件箱里:
【選他們還是選我?】
溫曉柔握著手機(jī),指尖冰涼,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
她猛地抬起頭,視線像受驚的鹿,倉惶地投向窗外濃重的夜色。
城市的霓虹在遠(yuǎn)處閃爍,勾勒出樓宇沉默的輪廓。梧桐樹葉在夜風(fēng)中沙沙作響,投下?lián)u曳不定的、如同鬼魅般的巨大陰影。
窗外一片漆黑。
只有遠(yuǎn)處教學(xué)樓的輪廓,沉默地矗立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像蟄伏的巨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