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樓冰冷的走廊里,死寂無聲。松節(jié)油和顏料的氣味凝固在空氣中,沉重得令人窒息。林薇僵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觸碰那深藍(lán)色速寫本封面的冰涼觸感,像被凍傷了一般。淺夏逃離時那絕望而恐懼的眼神,像烙印一樣刻在她腦海里,反復(fù)灼燒。
他看見了。
他知道她看見了。
看見了他的眼淚,看見了他手臂上那被粗暴擦去的、不知名的字跡,看見了他最不堪一擊的脆弱時刻。
那個無聲的、冰冷的質(zhì)問——“你……究竟是誰?”——在她腦海中瘋狂盤旋,帶著令人心悸的回響。
林薇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她的動作僵硬,仿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生了銹。她先撿起了那份散落的“新芽杯”報名表和參賽須知,紙張的邊緣在剛才的撞擊中有些折痕。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那本深藍(lán)色的速寫本上。
它靜靜地躺在地上,像一塊沉入深海的藍(lán)色礁石。磨損的邊緣在昏暗的光線下訴說著無數(shù)個日夜的摩挲。林薇的手指懸在空中,微微顫抖著。這是他的堡壘,他的世界,一個剛剛被她無意中、粗暴地窺破了邊界的禁地。翻開它?這個念頭帶著強烈的誘惑和同樣強烈的罪惡感。她渴望了解那個沉重的【云河】,渴望理解那滴絕望的眼淚和手臂上模糊的字跡。但理智在尖叫:這是侵犯!是對他僅剩尊嚴(yán)的踐踏!
指尖最終還是觸碰到了冰涼的封面。她沒有翻開。只是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將它連同那份報名表一起撿了起來。封面沾染了一點走廊地面的微塵,她下意識地用袖子輕輕拂去。抱在懷里,那硬殼的觸感沉甸甸的,像抱著一個滾燙的、隨時會爆炸的秘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藝術(shù)樓,又是怎么回到家的。城市的霓虹在車窗外流淌,模糊成一片晃動的光斑。蘇晴發(fā)來的信息在手機屏幕上閃爍:“薇薇?你跑哪去了?交個作業(yè)這么久?沒事吧?”
林薇沒有回復(fù)。她無法解釋,也無法分享此刻內(nèi)心翻涌的驚濤駭浪。
回到家,關(guān)上房門。世界仿佛被隔絕在外,只剩下她自己和懷中這本沉重的速寫本。她將它輕輕放在書桌上,臺燈的光線籠罩著它深藍(lán)色的身影。旁邊,是那片被珍藏的干枯櫻花和那張寫著鉛筆【謝】字的試卷。此刻,這微小的謝意,在巨大的沖擊下顯得如此單薄而遙遠(yuǎn)。
林薇坐在桌前,久久地凝視著速寫本的封面。淺夏用力摩挲封面尋求慰藉的樣子,他在光束下蜷縮顫抖的背影,那滴砸落的眼淚,還有最后那充滿恐懼和絕望的眼神……一幕幕在她眼前交替閃現(xiàn)。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痛。
她該怎么辦?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把本子悄悄還給他?可那驚鴻一瞥的恐懼眼神告訴她,他們之間那一點點因為櫻花和筆記建立起的、極其脆弱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被她自己親手砸得粉碎。他只會躲得更遠(yuǎn),像一只受驚后縮回最堅硬殼里的蚌。
或者……鼓起勇氣,直面他?道歉?解釋她并非有意窺探?可“無意”就能抹平對他造成的傷害嗎?他那封閉的世界,能承受這樣直接的沖擊嗎?會不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紛亂的思緒像一團(tuán)亂麻,找不到頭緒。林薇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份同樣被撿回來的“新芽杯”報名表上。下周三截止。時間在滴答聲中無情流逝。那是他剛剛鼓起勇氣抓住的光,難道就要因為這場意外而熄滅嗎?
不。不能這樣。
一個念頭漸漸清晰起來。她不能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但也不能魯莽地沖上去揭開他的傷疤?;蛟S……她唯一能做的,是把他遺失的“光”還給他,用一種盡可能不驚擾他的方式,并為他守護(hù)住這次機會。
林薇深吸一口氣,拿起了手機。她沒有打給淺夏(那個深藍(lán)色的頭像讓她手指發(fā)顫),而是點開了班主任李老師的號碼。指尖懸在撥號鍵上,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選擇了編輯信息。文字刪刪改改,斟酌著每一個用詞:
“李老師,打擾您了。我是林薇。關(guān)于‘新芽杯’美術(shù)比賽,我今天在藝術(shù)樓偶然碰到淺夏同學(xué),他好像已經(jīng)去找過張老師拿了報名表。不過……他似乎把報名表和一份很重要的個人物品(可能是畫稿資料)不小心遺落在走廊了。我現(xiàn)在撿到了。請問您方便把他的家庭住址給我一下嗎?或者……我明天一早直接放到他座位上?(他好像不太習(xí)慣當(dāng)面交流)我只是想確保這些重要的東西能盡快、安全地還給他,不影響他參賽。謝謝李老師!”
信息發(fā)出,林薇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她緊緊攥著手機,像是在等待一場審判。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屏幕卻始終沉寂。每一秒的等待都格外漫長。李老師會怎么想?會覺得她多管閑事嗎?會覺得她和淺夏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嗎?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屏幕終于亮起。是李老師的回復(fù),只有簡短的幾行字:
“林薇,謝謝你細(xì)心。報名表很重要。他的地址是:青桐路楓林苑7棟502。東西放門口就好,別打擾。辛苦了?!?/p>
地址!林薇懸著的心落下一半。李老師沒有多問,只是給了她需要的。那句“別打擾”,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提醒和理解。
青桐路楓林苑。一個聽起來有些老舊的小區(qū)名字。
林薇立刻拿起那本速寫本和報名表。她找出一個干凈的、沒有任何標(biāo)識的牛皮紙文件袋,小心翼翼地將速寫本和報名表一起放了進(jìn)去。想了想,她又拿出自己的筆記本,翻到嶄新的一頁。她拿起筆,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涼。
寫什么?
道歉?解釋?安慰?似乎都不合適,都顯得蒼白而多余。
最終,她只是用最工整、最清晰的筆跡,在紙頁的正中央,寫下了一行字:
“報名表請收好。截止日期:下周三。張老師說,你的畫,有光。”
落款處,她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寫名字。只是在右下角,用鉛筆,極其輕柔地勾勒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的櫻花。線條簡潔,卻帶著小心翼翼的祝福。
她將這張紙仔細(xì)折好,放進(jìn)文件袋,和速寫本、報名表放在一起。然后,她封好了文件袋。
做完這一切,她才感覺到一陣強烈的疲憊襲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燈火也稀疏了許多。
周六的清晨,天空灰蒙蒙的,下著冰冷的細(xì)雨。林薇起得很早。她找出自己最厚實、防水性最好的雨衣,將那包好的牛皮紙文件袋仔細(xì)地裹在雨衣內(nèi)側(cè),緊貼著胸口,用體溫隔絕外界的濕冷。然后,她撐著傘,走進(jìn)了雨幕。
青桐路離她家不算太近。雨點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濕冷的空氣鉆進(jìn)衣領(lǐng)。林薇走得很快,腳步踩在積水的地面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盡快送到,放下,離開。不要驚擾。
楓林苑果然是一個有些年頭的小區(qū)。灰色的外墻有些斑駁,鐵藝大門銹跡斑斑。門衛(wèi)室里空無一人。林薇很容易就找到了7棟。這是一棟六層高的老式居民樓,沒有電梯。樓道里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飯菜混雜的氣息。墻壁上貼著各種疏通管道、開鎖的小廣告。
林薇的心跳隨著臺階的上升而加速。502。頂樓。她停在深綠色的、油漆有些剝落的防盜門前。門很舊,貓眼蒙著灰。門口很干凈,沒有堆放任何雜物,只有一把孤零零的、收攏著的深藍(lán)色雨傘靠在墻角。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緊張。她輕輕地將那個被體溫捂得微暖的牛皮紙文件袋,放在了門口正中央的地面上。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她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仿佛隔絕著另一個世界的門,然后轉(zhuǎn)身,像來時一樣,放輕腳步,迅速而無聲地走下樓梯。
直到走出單元門,重新走進(jìn)冰冷的雨幕,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完成了。沒有遇見他,沒有驚擾。她把他的“光”還回去了。希望那張寫著“有光”的紙條,能稍微驅(qū)散一點他昨夜的絕望陰霾。
雨還在下。林薇裹緊雨衣,朝著家的方向走去。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她卻感覺心口那塊壓著的巨石似乎松動了一些。
周一返校。林薇走進(jìn)教室時,感覺空氣都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緊繃。她下意識地看向后排靠窗的角落。
淺夏已經(jīng)在了。
他坐得比平時更直,背脊挺得有些僵硬。依舊是那件洗舊的白襯衫,袖口規(guī)矩地扣著,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住了小臂。他微微低著頭,額前濃密的劉海垂下來,幾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和上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緊繃的下頜。他面前攤開著一本課本,但林薇敢肯定,他的視線并未落在上面。
他周身散發(fā)出的氣息,不再是疏離,而是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像一夜之間,他用最堅硬的寒冰,在周圍筑起了一道更高、更厚、密不透風(fēng)的堡壘。任何試圖靠近的氣息,都會被那森然的寒意凍結(jié)、粉碎。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她默默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她能感覺到,自從她進(jìn)門那一刻起,后排那道被劉海遮掩的目光,似乎極其短暫地、像冰冷的刀鋒般掃過她的背影,又迅速收回。帶著一種徹骨的警惕和……疏遠(yuǎn)。比他們初次見面時,更加遙遠(yuǎn)。
整整一天,淺夏都維持著這個姿勢。他不與任何人交流,不抬頭看黑板,甚至課間也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陳宇幾次想回頭搭話,都被那無形的冰冷氣場凍得訕訕轉(zhuǎn)回身。蘇晴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偷偷問林薇:“喂,冰山同學(xué)今天怎么感覺……更嚇人了?像座萬年不化的冰山,還帶著冰刺那種!你周六去還東西……發(fā)生什么了?”
“沒有,”林薇低頭看著課本,聲音有些發(fā)澀,“就是把東西放他門口了?!?/p>
“那他怎么……”蘇晴還想追問,被林薇一個眼神制止了。
林薇強迫自己專注聽課,但思緒總是不受控制地飄向后方。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堡壘的存在,那無聲的拒絕。他收到了嗎?他看到那張紙條了嗎?那句“有光”,是否有一點點傳達(dá)到?還是……只讓他覺得更被窺探、更想逃離?
下午自習(xí)課。教室里安靜得只有翻書和筆尖劃紙的聲音。林薇正在解一道數(shù)學(xué)題,思路被卡住,她習(xí)慣性地想轉(zhuǎn)頭看看窗外換換思路。
就在她視線移動的瞬間,極其偶然地,她的目光掠過后排。
淺夏依舊維持著低頭的姿勢。但他的右手,那只握著筆的手,此刻卻放在桌肚里,似乎正在里面摸索著什么。他的動作很小心,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緊張。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桌肚里……是他放速寫本的地方!
他拿出了什么?
林薇的視線凝固了。她看到淺夏那只沾著藍(lán)色顏料漬的手,極其緩慢地從桌肚里抽了出來。他的指間,捏著一小片……深色的、干枯的、形狀熟悉的……
櫻花瓣!
正是那天他遺落在她試卷上的同一種干枯櫻花!
他低著頭,劉海依舊遮擋著表情。他捏著那片花瓣,指腹極其輕柔地、近乎憐惜地摩挲著它脆弱的邊緣。那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重,一種仿佛在觸碰易碎夢境的溫柔。
然后,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在桌面的掩護(hù)下,他極其迅速地將那片干枯的櫻花,塞進(jìn)了他攤開在面前的數(shù)學(xué)課本頁腳的一個極其隱蔽的折角里。動作快得如同錯覺。
做完這一切,他迅速將手放回桌面,重新握住了筆,恢復(fù)了那副低頭沉浸(或者說隔絕)的姿態(tài)。仿佛剛才那短暫而隱秘的動作從未發(fā)生。
只有林薇,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他收到了!
他看到了那張紙條!
那片櫻花……那片她珍藏的同款干枯櫻花……是他放回課本里的!一個回應(yīng)!一個只有她和他能懂的、隱秘至極的回應(yīng)!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著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沖上林薇的眼眶。他筑起了更高的冰墻,用沉默和疏離武裝自己,仿佛昨夜的一切從未發(fā)生。但在那冰冷堡壘的最深處,在那個無人能窺見的角落,他依舊留下了這片小小的、易碎的櫻花,像一盞微弱卻倔強的燈火,證明著那條連接彼此的、極其脆弱的絲線,并未被徹底斬斷。
他沒有原諒她的“看見”。
但他接收到了她的歸還,和她傳遞的……那一點點關(guān)于“光”的訊息。
就在這時,教室前門被推開。班主任李老師走了進(jìn)來,臉上帶著慣常的溫和,但眼神深處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同學(xué)們,占用大家一點自習(xí)時間。”李老師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響起,“下周五下午,學(xué)校安排高三家長會。具體時間和流程稍后班長會發(fā)通知給大家。這次家長會非常重要,關(guān)系到大家后期的復(fù)習(xí)規(guī)劃和家校溝通,請務(wù)必通知家長準(zhǔn)時參加。”
家長會。
這三個字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面。教室里響起一片輕微的議論聲,有期待,有緊張,也有無所謂。
林薇下意識地再次看向后排角落。
淺夏的身體,在李老師說出“家長會”三個字的瞬間,猛地僵住了!
一直低垂的頭顱第一次明顯地抬了一下,雖然劉海依舊遮擋著眼睛,但林薇清晰地看到,他握著筆的手指驟然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瞬間失去了血色,變得一片慘白!
那本攤開的數(shù)學(xué)課本,被他攥緊的手指在頁腳處捏得皺起了一小塊!那片剛剛被他小心翼翼藏好的干枯櫻花,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量所波及,邊緣被壓得更加破碎!
一股冰冷的、帶著巨大恐懼的氣息,如同實質(zhì)般從他緊繃的身體里逸散出來,瞬間壓過了教室里所有的議論聲。
他像一只被獵人槍口鎖定的、驚恐萬分的鹿。
林薇的心,也跟著那驟然慘白的指關(guān)節(jié)和瞬間逸散的恐懼,猛地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家長會……
對他而言,那似乎并非家校溝通的橋梁,而更像是一場……避之不及的災(zāi)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