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肆虐了一夜，終于在黎明前耗盡了力氣，化作淅淅瀝瀝的余滴，敲打著翊坤宮濕潤的琉璃瓦。天空依舊是陰沉的鉛灰色，透著一股洗刷過后的清冷。
此刻的內(nèi)殿中，燭淚早已堆疊凝結(jié)，最后一點微弱的光暈在窗紙透入的晨光中徹底熄滅。沈清溪保持著跪坐的姿勢，身體早已僵硬麻木，仿佛與冰冷的地毯融為一體。唯有那雙眼睛，依舊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圈椅中那個蜷縮的身影。
華妃睡得很沉，或者說，是昏睡得更深。一夜的情緒崩潰和心力交瘁徹底掏空了她。即使在睡夢中，她的眉頭也并未完全舒展，濃密的睫羽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唇色淺淡，呼吸輕淺得幾乎微不可聞。
那身華麗的宮裝經(jīng)過一夜的蹂躪，顯得更加凌亂不堪，卻淡化了她平日里的攻擊性，只余下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
沈清溪的目光描摹著她沉睡的輪廓，心中充斥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感。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哭訴、刻骨銘心的怨毒、以及最后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脆弱依賴，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里。
恐懼并未消失，華妃的狠戾她親眼所見。但此刻，看著這張卸下所有偽裝后疲憊而蒼白的睡顏，那份最初的心疼和想要守護的沖動，仿佛被雨水灌溉一晚后，又要從心底破土而出。
天色漸明，殿內(nèi)的狼藉在晨光中更加清晰。沈清溪小心翼翼地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響。
她起身，動作輕柔地收拾起昨夜未來得及清理的碎片殘骸，將它們仔細歸攏。然后，她悄無聲息地打開殿門一條縫隙，對著門外焦急守候了一夜的頌芝，輕輕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示意娘娘無事，但仍在沉睡。
頌芝長長松了口氣，布滿血絲的眼中滿是感激，無聲地遞進來一盆溫水和干凈的帕子。
沈清溪用溫熱的帕子，動作極輕、極緩地擦拭著華妃臉頰上未干的淚痕和沾染的些許塵灰?？粗@張無瑕的面容，指尖隔著柔軟的棉布，感受到她肌膚細膩卻冰涼的觸感，心中又是一陣酸楚。
她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她凌亂的鬢發(fā)，拉好她歪斜的衣襟，盡可能地讓她睡得舒適一些。
做完這一切，她重新跪坐在稍遠的地方，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
辰時將近，窗外的天色依舊陰沉。華妃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鳳眸初時帶著濃重的迷茫和空洞，仿佛不知身在何處。片刻后，昨夜那撕心裂肺的記憶如同潮水般回涌，痛苦、怨恨、羞恥……各種情緒在她眼底激烈碰撞，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疲憊和木然。
她沒有動，只是目光緩緩轉(zhuǎn)動，落在了跪坐在不遠處的沈清溪身上。
四目相對。
沒有昨夜的脆弱依賴，也沒有平日的驕矜審視。華妃的眼神平靜得近乎死寂。她看著沈清溪眼中毫不掩飾的擔憂和一夜未眠的疲憊，看著自己身上被整理好的衣襟，沉默著，卻有一絲暖意涌上心頭。
沈清溪在她目光的注視下，心微微提起，卻也沒有躲閃，只是恭敬地垂下眼簾，低聲道：“娘娘醒了？可要……用些溫水？”
華妃沒有回答。她試圖動一下身體，卻驟然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抽氣聲！左手猛地按住了自己的右側(cè)太陽穴，眉頭痛苦地緊鎖起來，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
“娘娘？” 沈清溪立刻緊張起來。
“唔……” 華妃閉著眼，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頭……疼得厲害……” 她的聲音沙啞干澀，帶著濃重的疲憊和痛苦。
沈清溪立刻明白了。她連忙起身，快步走到一旁的小藥箱前——這是她成為隨侍太醫(yī)后，特意要求備在內(nèi)殿的。她熟練地取出一個針包和一小瓶氣味清冽的藥油。
“娘娘，微臣為您施針止痛，再輔以藥油推拿，可好？” 她捧著針包和藥油，走到華妃身邊，聲音放得極輕，帶著詢問。
華妃依舊閉著眼，眉頭緊鎖，額角甚至能看到細微的青筋跳動。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算是默許。此刻的她，脆弱得無力抗拒任何能緩解痛苦的手段。
沈清溪得到準許，立刻行動起來。她搬來一張矮凳放在圈椅旁，自己則跪坐在矮凳上，這個高度正好方便施針。她先用溫熱的濕帕子再次凈了手，動作輕柔而利落。
“娘娘，請放松些?！?沈清溪的聲音如同羽毛，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她小心翼翼地撥開華妃右側(cè)太陽穴附近的幾縷碎發(fā)，露出光潔卻緊繃的肌膚。
她的指尖帶著溫熱的濕意，輕輕按壓在華妃的太陽穴上，尋找著準確的穴位。那冰涼而緊繃的肌膚觸感，讓沈清溪的心也跟著揪緊。她深吸一口氣，摒棄所有雜念，全神貫注于指尖下的感知。
取出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在燭火上飛快地燎過（雖然燭火已熄，但動作是習慣性的），然后，屏息凝神，手腕穩(wěn)定如磐石，將銀針極其精準而又輕柔地捻入了太陽穴附近的太陽穴和率谷穴。接著是頭頂?shù)陌贂ǎ约邦i后兩側(cè)的風池穴。
她的動作行云流水，帶著醫(yī)者特有的專注和沉穩(wěn)。每一針落下，都伴隨著極其輕微的捻轉(zhuǎn)，刺激著穴位。
華妃緊繃的身體，在銀針入穴后，似乎真的感受到了一絲絲涼意和舒緩的酸脹感，慢慢滲透進那如同被鐵箍緊箍的劇痛之中。她緊鎖的眉頭，終于有了一絲松動的跡象，緊抿的唇線也微微放松。
施針需要留針一段時間。沈清溪放下針具，目光落在華妃緊蹙的眉心和僵硬的頸肩上。長期的焦慮和不良姿勢，讓她的肩頸肌肉如同鐵板般僵硬，這也是誘發(fā)頭痛的重要原因。
“娘娘，微臣再為您推拿一下肩頸，助氣血流通，可好？” 沈清溪的聲音依舊很輕，帶著征詢。
華妃閉著眼，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嗯”。
沈清溪將藥油倒入手心，雙掌合十，用力搓熱。一股清涼醒腦的藥香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
她跪直身體，雙手帶著溫熱的藥油，輕輕覆上華妃僵硬的后頸。指尖觸及那細膩肌膚的瞬間，兩人都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
沈清溪壓下心頭的悸動，摒棄雜念，將注意力集中在手下緊繃的肌理上。她的手指帶著恰到好處的力道，從頸后發(fā)際線開始，沿著頸椎兩側(cè)的肌肉，用指腹緩緩地、堅定地向下推揉。
動作沉穩(wěn)而富有韻律，時而用拇指重點按壓穴位，時而又用手掌揉按僵硬的肌肉。
藥油在溫熱的掌心作用下，滲透進肌膚，帶來清涼舒爽的感覺，混合著沈清溪指尖沉穩(wěn)有力的按壓，如同流水般將那些硬結(jié)一點點化開。
華妃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了一聲帶著無比舒適滿足的喟嘆，身體也隨著沈清溪的力道，微微向后靠去，將自己更放松地交付到那雙帶著魔力般的手上。
殿內(nèi)異常安靜。只有窗外殘留的雨滴聲，以及兩人逐漸同步的、輕淺的呼吸聲。燭火雖然熄滅，但晨光透過窗紙，在殿內(nèi)投下朦朧柔和的光影，勾勒出兩人靠得極近的身影，仿佛一對極盡親密的戀人。
沈清溪的指尖在華妃光滑的肌膚上游走，感受著那緊致肌理在自己手下一點點變得柔軟。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華妃微仰起的側(cè)臉上。
晨光中，她的肌膚細膩得如同上好的白瓷，長睫低垂，遮住了那雙時而銳利時而脆弱的鳳眸，挺直的鼻梁下，唇色因疼痛初褪而恢復了些許自然的嫣紅，微微張著，吐納著溫熱的氣息。沈清溪眼神微微閃爍，眼前這幅美景讓她心跳加速，快要無法思考。
距離太近了。近到沈清溪能清晰地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暖香混合著藥油的清冽氣息，近到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溫熱氣息輕輕拂過自己的手腕。
那份昨夜守護時的心疼，此刻在指尖的親密觸碰和這毫無防備的依賴姿態(tài)下，悄然發(fā)酵，化作一股陌生的、滾燙的情愫，如同電流般竄遍沈清溪的四肢百骸。一些大逆不道的念頭悄然涌上心頭，她此刻竟生出一些不堪的妄想。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變得有些紊亂，指尖的動作也帶上了細微的、不易察覺的顫抖。
就在這時，華妃似乎感受到了她氣息的變化，也或許是那顫抖的指尖泄露了什么。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四目猝不及防地相對！
沈清溪的動作瞬間僵??！她的指尖還停留在華妃溫熱的頸側(cè)肌膚上。她撞進了一雙剛剛褪去痛苦、帶著一絲初醒的慵懶迷離、卻又在瞬間變得無比深邃的鳳眸之中！
那眼神不再有平日的威壓，也沒有昨夜的脆弱。它像一泓深不見底的潭水，清晰地映著沈清溪近在咫尺的臉龐，映著她眼中來不及掩飾的慌亂、專注，以及那深藏其中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熾熱情愫。
那眼神帶著探究，帶著一絲玩味，更帶著一種連華妃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這專注撫慰所吸引的迷離。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空氣變得粘稠而曖昧。指尖下細膩肌膚的觸感，溫熱的呼吸交融，以及彼此眼中清晰映照出的身影，都在無聲地放大著這份超越主仆、超越醫(yī)患的親密與悸動。
沈清溪的心跳如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臉頰瞬間燒得滾燙，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慌忙想收回手，想移開視線，可身體卻像被施了定身咒，動彈不得。
華妃的目光在她燒紅的耳根和慌亂躲閃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快得如同錯覺。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斥責沈清溪的“失禮”或“逾矩”。
她只是微微側(cè)過頭，將自己脆弱的頸項更清晰地展露在沈清溪的指尖下，紅唇微啟，吐出一句帶著慵懶鼻音，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沈清溪耳邊的低語：
“繼續(xù)?！?/p>
“本宮……允你放肆?！?/p>
這輕飄飄的幾個字，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沈清溪渾身劇震！血液仿佛瞬間沖上了頭頂！“允你放肆”……這是什么意思？是單純的允許治療？還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許？默許她指尖的流連？默許她眼中那幾乎無法掩飾的情愫？
巨大的沖擊讓她幾乎無法思考。她只能憑著本能，重新凝聚起幾乎潰散的注意力，顫抖的指尖帶著滾燙的溫度和更加輕柔的力道，重新落回那片細膩的肌膚上，繼續(xù)著那令人心顫的推揉。只是這一次，每一次觸碰，都仿佛帶著電流，讓她指尖發(fā)麻，心尖發(fā)顫。
華妃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對視和那句石破天驚的話語從未發(fā)生。她的呼吸依舊平穩(wěn)，甚至更加放松。唯有那微微上翹的唇角，和頸項肌膚下微微加速的脈搏，泄露了她并非毫無所覺。
殿內(nèi)再次恢復了安靜。只有指尖與肌膚摩挲的細微聲響，以及兩人都刻意壓抑、卻依舊清晰可聞的、略顯紊亂的心跳聲和呼吸聲。曖昧的氣息如同無形的絲線，在晨光與藥香中無聲地纏繞，將兩人緊緊包裹。
沈清溪的心，如同在懸崖邊跳舞。指尖每一次落下，都帶著甜蜜的悸動和墜落的恐懼。身份的秘密，華妃的狠戾，皇后的虎視眈眈……所有現(xiàn)實的危機都在此刻被這洶涌的情愫暫時沖淡。
她只知道，指尖下的這個女人，是她想要靠近、想要撫慰、甚至……想要擁有的全部。
這份在燭影與藥香中萌芽、在指尖流連下瘋長的情愫，終于在這一刻，沖破了所有理智的藩籬，熾熱而清晰地烙印在沈清溪的靈魂深處，再也無法抹去。
而華妃那句“允你放肆”，則如同打開了一道禁忌之門的鑰匙，讓這份感情，在無聲的靜默中，走向了更加不可預知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