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光抑冰玉 包杯喜 125431 字 2025-06-24 22: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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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運動會的喧囂如同退潮般迅速從明德中學的操場上撤離,只留下被烈日暴曬后更加滾燙刺鼻的塑膠跑道氣味,以及幾張被遺棄的、印著夸張卡通圖案的加油棒,孤零零地躺在草坪邊緣,被風卷起的塵土半掩。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醞釀著一場遲來的暴雨,空氣悶熱而滯重,仿佛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裹住每一個踏入教學樓的人。

      高一(三)班的教室,像一個被強行按下暫停鍵后又重啟的巨大蜂巢。課桌上堆積如山的試卷和習題冊取代了運動飲料和零食,空氣里彌漫著油墨、紙張和一種名為“期中考試”的、無聲的焦灼。物理老師在講臺上揮舞著三角板,唾沫橫飛地講解著剛發(fā)下來的、難度陡增的期中模擬卷,聲音在沉悶的空氣里顯得有些尖銳刺耳。

      莊棲昀坐在靠窗的位置,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根被強行繃緊的弦。窗外的天色陰沉,灰蒙蒙的光線透過蒙塵的玻璃,落在她過分蒼白的臉上,襯得那層濃重的青影如同不祥的淤青。嘴唇緊抿著,毫無血色,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那是運動會暈倒時,臉頰擦過粗糙水泥地面留下的細微擦傷,早已結(jié)痂,卻像一道無形的烙印。

      她微微垂著眼,視線落在攤開的物理卷子上。那道關于電磁感應綜合應用的大題,復雜的線圈圖示和公式如同糾纏的荊棘,試圖將她本就混亂的思緒拖入更深的泥沼。每一次嘗試集中精神,胸腔深處那股熟悉的、灼燒般的疼痛便如影隨形,牽扯著喉嚨里蠢蠢欲動的腥甜氣息。指尖捏著的筆懸停在半空,筆尖在空白處無意識地描摹著一些毫無意義的、糾纏的線條,手腕內(nèi)側(cè),一片硬幣大小的、邊緣泛著青紫色的淤傷,在寬大舊校服的遮掩下若隱若現(xiàn)——那是兩天前回家路上,被父親莊建軍盛怒之下狠狠攥住手腕拖拽留下的痕跡。

      課桌下,她的腳踝處也傳來一陣陣隱隱的鈍痛。運動會那天暈厥倒地時的撞擊,遠非表面擦傷那么簡單。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宋錦夕。醫(yī)務室開的那點止痛藥早已吃完,抽屜深處那個白色藥瓶里的小藥片,成了她對抗這具破敗軀體和冰冷現(xiàn)實的唯一武器。此刻,胃里空蕩得灼燒,喉嚨干澀發(fā)緊,冷汗卻沿著脊椎緩慢地向下滑落。她不動聲色地將左手伸進課桌抽屜深處,指尖熟練地摸索到那個冰冷的塑料瓶,隔著粗糙的布料,用指甲摳開密封的錫箔,捻出一粒,借著低頭看卷子的動作,飛快地干咽了下去??酀乃幤^食道,留下一條灼燒般的軌跡,卻帶來一絲短暫而虛幻的平靜,暫時麻痹了尖銳的痛感和翻涌的惡心。

      “棲昀!棲昀!”宋錦夕的聲音帶著熟悉的擔憂,在耳邊響起。她湊得很近,溫熱的氣息拂過莊棲昀冰涼的耳廓,“這道題你聽懂了嗎?老師講的輔助線添法好復雜啊……”她圓圓的杏眼里盛滿了純粹的困惑和依賴,將寫滿演算痕跡的卷子推過來,指尖點著那道困擾她的大題。

      莊棲昀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撲面而來的、帶著橙子洗發(fā)水香氣的活力和關切,像一股過于洶涌的暖流,猛烈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感官壁壘。她下意識地想抽離,指尖甚至微微抬起。然而,宋錦夕眼底那份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擔憂,像一根細小的針,極其輕微地刺破了她冰封的防御。

      她強迫自己將視線從手腕的淤傷上移開,落在宋錦夕的卷子上。目光掃過那道題,腦海中瞬間閃過周景赫在自習課上遞來的、那張字跡工整的草稿紙。那簡潔高效的思路如同投入迷霧中的一道光束。

      “這里,忽略摩擦損耗?!鼻f棲昀的聲音響起,嘶啞干澀,像砂紙摩擦,沒什么情緒,卻清晰地指向核心,“直接用機械能守恒列式。感應電動勢部分……”她的語速不快,盡量模仿著周景赫那日陳述般的冷靜,指尖在圖上幾個位置點了點,“……等效替換后聯(lián)立?!?沒有多余的解釋,只有直達核心的指令。

      宋錦夕立刻像得到武功秘籍,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哇!原來是這樣!棲昀你太厲害了!”她立刻埋頭演算,臉上重新燃起“我能行”的盲目樂觀,剛才的擔憂仿佛被瞬間拋到了九霄云外。

      莊棲昀看著她瞬間被點亮的側(cè)臉,心底那絲極其微弱的松動,很快又被翻涌上來的冰冷疲憊和胃部的痙攣感淹沒。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卷子上那片荊棘。藥效似乎開始緩慢地起作用,眼前的鉛字不再劇烈晃動,但思維的滯澀感依舊沉重。她拿起筆,指尖冰涼,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強迫自己在那片荊棘中,開辟出一條通往答案的、布滿尖刺的小徑。

      ***

      暮色四合,鉛灰色的天空終于不堪重負,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在干燥滾燙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城市被籠罩在潮濕而悶熱的雨幕中,霓虹燈的光暈在水洼里扭曲變形。莊棲昀撐著一把骨架變形、傘面破了個小洞的舊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通往老屋的狹窄巷弄里。雨水混合著巷子深處垃圾腐敗的酸臭氣息,不斷灌進她破洞的球鞋里,腳踝處的鈍痛在濕冷的刺激下更加清晰。每一次踩在濕滑粘膩的青苔上,都牽扯著胸腔深處的疼痛。她將書包緊緊抱在懷里,里面裝著那份剛發(fā)下來的、分數(shù)慘不忍睹的物理期中模擬卷——那上面鮮紅的、觸目驚心的分數(shù),像一個冰冷的詛咒,預示著她回家后即將面臨的狂風暴雨。

      推開那扇油漆剝落、露出暗沉木色的單元門,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酒氣混雜著隔夜飯菜的餿味,如同粘稠的毒霧,瞬間撲面而來!隨之而來的,是男人粗嘎暴戾的咆哮,如同破鑼被狠狠敲響,穿透薄薄的墻壁,狠狠撞擊著她的鼓膜!

      “……沒用的東西!這點事都辦不好?!老子養(yǎng)你有什么用?!?。?!” 緊接著是“哐啷”一聲巨響!一只粗瓷碗狠狠砸在墻壁上,碎裂的瓷片和滾燙的菜湯四濺開來!

      昏暗的燈光下,母親像一片被狂風撕扯的枯葉,蜷縮在墻角那張破舊的折疊餐桌旁。她單薄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雙手死死捂住嘴,壓抑著喉嚨深處破碎的嗚咽,眼淚無聲地淌過她灰敗浮腫的臉頰。她的腳邊,散落著碎裂的瓷碗和潑灑的、冒著微弱熱氣的菜湯。

      父親——莊建軍,那個被酒精和常年失意徹底扭曲了面孔的男人,正叉著腰站在屋子中央,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他雙眼赤紅,布滿血絲,脖子上青筋暴起,唾沫星子隨著咆哮四處飛濺。他腳邊倒著一個空了的劣質(zhì)白酒瓶,瓶口還殘留著刺鼻的液體。他漲紅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猙獰,一只粗糙的大手正指著瑟瑟發(fā)抖的母親,惡毒的咒罵如同淬了毒的冰雹,劈頭蓋臉地砸下:“哭!就知道哭!喪門星!要不是你拖累老子……”

      莊棲昀站在門口,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被強行釘在風暴中心的幼竹。那撲面而來的惡臭、噪音和絕望,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她的感官。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喉嚨里那股熟悉的腥甜氣息再也壓不住,猛地涌了上來!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的味道,硬生生將那口血咽了回去,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腥氣。一種冰冷的麻木感迅速蔓延全身,凍結(jié)了所有的憤怒和恐懼。她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父親口中噴出的廉價煙草和劣質(zhì)白酒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她沒有哭,也沒有像以前那樣試圖擋在母親身前。她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抹沒有重量的影子。然后,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筋疲力盡后的遲滯,邁開腳步,試圖繞過這片狼藉的戰(zhàn)場,走向自己那個狹窄的隔間。

      就在她經(jīng)過父親身邊時,莊建軍那雙被酒精燒灼得通紅的眼睛,猛地釘在了她身上!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帶著無盡的暴戾和遷怒!

      “啞巴了?!跟你那沒用的媽一樣!”莊建軍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令人作嘔的唾沫星子,劈頭蓋臉地砸向莊棲昀,“考幾分?!卷子呢?!拿出來!” 他一邊咆哮著,一邊猛地伸出手,帶著一股蠻橫的力道,狠狠抓向莊棲昀緊緊護在胸前的書包!

      莊棲昀的身體瞬間繃緊!一種本能的防御讓她下意識地向后躲閃,同時更緊地抱住了懷里的書包!那里面,不僅有一張恥辱的試卷,還有她僅存的一點可憐的自尊!

      “躲?!你還敢躲?!”莊建軍被她的躲閃徹底激怒!酒精和暴戾瞬間沖垮了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他像一頭失控的野獸,猛地向前一步,那只粗糙的大手帶著巨大的力道,狠狠地推搡在莊棲昀瘦弱的肩膀上!

      “呃!”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襲來!莊棲昀只覺得肩胛骨傳來一陣劇痛,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她踉蹌著向后倒去,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那張油膩斑駁的折疊桌尖銳的桌角上!

      “砰!” 沉悶的撞擊聲在狹窄的空間里格外刺耳!

      劇烈的疼痛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全身!莊棲昀悶哼一聲,眼前瞬間一黑!胃里翻江倒海,喉嚨里那股腥甜再也壓制不住,一股溫熱的液體猛地沖上喉嚨!

      “噗!” 一小口暗紅的鮮血,毫無預兆地從她緊抿的唇間噴濺出來!星星點點,濺落在冰冷骯臟的水泥地面上,也濺落在她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前襟上!那刺目的紅,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地獄綻放的妖異花朵!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莊建軍的咆哮戛然而止,臉上的暴怒瞬間被一種錯愕和……不易察覺的驚懼取代。他看著女兒嘴角殘留的血跡和地上那刺目的紅點,又看看她痛苦蜷縮、撞在桌角后瞬間慘白如紙的臉。

      母親壓抑的嗚咽也停止了,她猛地抬起頭,灰敗的臉上瞬間褪盡了最后一點血色,只剩下全然的驚恐和難以置信!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莊棲昀嘴角的血跡,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狹小破敗的老屋里,只剩下莊棲昀壓抑而痛苦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聲。她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縫間滲出更多的暗紅,身體因為劇烈的疼痛和嗆咳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像一片被狂風徹底撕碎的枯葉。后背撞擊桌角的劇痛,混合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灼燒感,幾乎要將她吞噬。她蜷縮在地上,視線模糊,只能看到父親那雙沾著泥污的舊皮鞋停在眼前不遠處,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

      “砰!砰!砰!”

      一陣急促而有力的敲門聲,如同驚雷般,猛地炸響在死寂的門外!

      那敲門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和急切,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門板,打破了屋內(nèi)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氛圍!

      屋內(nèi)的三人同時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得渾身一震!

      莊建軍猛地回過神來,臉上的驚懼瞬間被一種粗暴的警惕取代。他煩躁地低吼一聲:“誰?!” 腳步卻下意識地朝門口挪動。

      莊棲昀蜷縮在地上,指縫間的鮮血依舊在滲出。那急促的敲門聲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混沌的意識里激起一絲微瀾。是誰?誰會在這個時候……?一個模糊的、幾乎不可能的名字在她腦中一閃而過,隨即被劇烈的疼痛和冰冷的絕望淹沒。她死死咬住下唇,將喉嚨里翻涌的嗚咽和更洶涌的血氣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滿口濃重的鐵銹味。

      門,被莊建軍帶著怒氣和不耐煩,猛地拉開了!

      樓道里昏黃的光線瞬間涌了進來,照亮了門口狹窄的區(qū)域。

      門外,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撐著一把寬大的黑色雨傘。傘沿滴落的水珠連成線,在他腳下積起一小片水洼。他穿著深灰色的校服長褲,上身是一件熨帖的白色襯衫,肩頭被斜飛的雨絲打濕了一片深色。正是周景赫。

      他顯然沒料到門開得如此突然,也沒料到會看到門內(nèi)的景象。當他看清屋內(nèi)的狼藉——滿地碎裂的瓷片和潑灑的湯水,蜷縮在地上、嘴角帶血、身體劇烈顫抖的莊棲昀,以及那個站在門內(nèi)、面色不善、渾身散發(fā)著酒氣和暴戾的中年男人時,他臉上的溫和從容瞬間凝固!

      那雙總是平靜無波、如同精密儀器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置信的錯愕!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掃過莊棲昀慘白的臉和嘴角刺目的血跡,又落在莊建軍那張扭曲漲紅的臉上,最后定格在屋內(nèi)那片無聲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氛圍上。

      葉芷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瞬間在周景赫腦海中炸響:“她家很不好……她爸爸很兇……會打人……” 那些蒼白抽象的詞語,在此刻門內(nèi)這血腥而暴戾的現(xiàn)實面前,瞬間被賦予了最殘酷、最具體的形態(tài)!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他握著傘柄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莊建軍也被門口這個穿著體面、氣質(zhì)不凡的少年驚了一下。他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周景赫,帶著一種底層人特有的警惕和不易察覺的自卑,粗聲粗氣地問:“你找誰?”

      周景赫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臉上那瞬間碎裂的溫和面具迅速重新拼湊起來,甚至比平時更加無懈可擊。他微微側(cè)身,讓開被自己擋住大半的樓道光線,聲音平穩(wěn)得聽不出一絲波瀾,清晰地穿透雨聲和屋內(nèi)死寂的空氣:

      “抱歉,叔叔。我是莊棲昀的同學周景赫。她的學生證落在操場了,里面有重要的圖書卡?!?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莊建軍臉上,仿佛根本沒有看到蜷縮在地上的莊棲昀和她嘴角的血跡,也聞不到屋內(nèi)濃重的酒氣和血腥味。他從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個深藍色的、印著?;盏乃芰献C件夾,動作自然地在莊建軍面前晃了一下,“門衛(wèi)說看到她剛進這個單元,我順路送過來。”

      他的語氣溫和有禮,理由充分合理,姿態(tài)從容不迫,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令人無法質(zhì)疑的篤定。那份優(yōu)渥環(huán)境浸潤出的沉穩(wěn)氣場,無形中形成了一道屏障,將門內(nèi)那污濁絕望的氣息暫時隔絕在外。

      莊建軍狐疑地看著周景赫手中的證件夾,又看看對方那張無可挑剔的臉和身上價值不菲的衣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和某種被“體面人”撞破家丑的惱怒在他渾濁的眼底閃過。他粗魯?shù)匾话褗Z過證件夾,胡亂看了一眼,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知道了!趕緊走!” 說完,像是急于關上這扇暴露了不堪的門,他猛地將門板往回拉!

      “砰!”

      沉重的木門在周景赫面前狠狠關上!巨大的聲響在狹窄的樓道里回蕩,震得墻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門板帶起的風,夾雜著屋內(nèi)濃重的酒氣、血腥和絕望的氣息,撲打在周景赫的臉上。

      周景赫依舊撐著傘,站在門外。雨水順著傘沿不斷滴落。他臉上的溫和從容如同被凍結(jié)的面具,紋絲不動。只有那雙垂在身側(cè)、緊握成拳的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細微的、幾不可聞的“咔咔”聲,暴露了面具之下洶涌的驚濤駭浪。剛才門內(nèi)那血腥的一幕——莊棲昀蜷縮在地、嘴角帶血、身體顫抖如風中殘燭的樣子,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灼燒著他所有的認知。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黑色的傘面隔絕了冰冷的雨水,卻隔絕不了那扇緊閉的門后傳來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樓道里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單。他邁開腳步,皮鞋踩在潮濕的水泥臺階上,發(fā)出沉悶而清晰的回響,一步一步,朝著樓下那片被雨幕籠罩的、燈火通明卻無比遙遠的世界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泥濘的荊棘之上。

      雨點敲打著圖書館巨大的玻璃穹頂,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噼啪聲。館內(nèi)暖氣開得很足,混合著舊書紙張?zhí)赜械?、干燥微塵的氣息,形成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高大的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深邃的陰影。

      葉芷蜷縮在圖書館最角落、靠近暖氣片的一個位置。面前攤開一本厚重的生物必修課本,旁邊堆著幾本翻得卷了邊的習題冊。她低著頭,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微微抿緊的、淡粉色的唇角和線條緊繃的下頜。指尖捏著一支筆,在草稿紙上飛快地演算著遺傳圖譜的概率,字跡潦草卻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狠勁。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將頰邊一縷碎發(fā)黏住。那份專注里,透著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只為逃離而燃燒的偏執(zhí)。

      一陣熟悉的、帶著點懶洋洋拖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葉芷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著筆的手指收緊,指節(jié)泛白。她沒有抬頭,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仿佛要將自己完全藏進書本里。

      腳步聲在她旁邊的空位停了下來。緊接著,是椅子被拉開時輕微的摩擦聲,和一個散發(fā)著剛出爐面包甜香味的紙袋,被“啪”地一聲,隨意地放在了兩人座位之間的桌面上。

      葉芷猛地抬起頭。

      宋煥然大喇喇地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兩條長腿隨意地伸到過道上。他手里拿著一本嶄新的、封面花里胡哨的漫畫書,津津有味地翻看著,嘴里還叼著一根沒拆封的棒棒糖,橙子味的。他看也沒看葉芷,仿佛旁邊那個散發(fā)著低氣壓的“生物堡壘”根本不存在。

      葉芷瞪著那個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紙袋,又看看旁邊這個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家伙。一股強烈的、被冒犯的煩躁感涌上心頭。她需要安靜!需要專注!沒空搭理他這些抽象的行為藝術!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著怒火,壓低聲音,帶著濃重的不耐煩:“宋煥然!你能不能別坐這里!很吵!” 她刻意加重了“吵”字,盡管他只是在安靜地翻漫畫書。

      宋煥然像是沒聽見,頭也沒抬,翻過一頁漫畫,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唔…這分鏡畫得真爛…” 他甚至還悠閑地晃了晃翹著的二郎腿。

      葉芷氣得臉頰微微發(fā)紅。她猛地合上自己的生物課本,動作帶著發(fā)泄的力道,發(fā)出“啪”的一聲響。她抓起書包,就要起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哎,”宋煥然這時才像是剛注意到她的動作,懶洋洋地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又用下巴點了點桌上那個面包袋,“肉松的。新出爐?!彼恼Z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隨即又低下頭,繼續(xù)看他的漫畫,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順口一提。

      葉芷的動作頓住了。她看著那個散發(fā)著熱氣和甜香的面包袋,又看看宋煥然那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抽象側(cè)臉。一股強烈的、被看穿的羞惱涌上來——他是不是知道她為了省下買模擬卷的錢,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中午只啃饅頭了?!這個念頭讓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她想立刻抓起面包砸回去!或者更狠地懟他幾句!

      可指尖觸碰到紙袋溫熱的邊緣,那實實在在的暖意和誘人的香氣,卻像帶著某種魔力,讓她高高揚起的手臂僵在了半空。胃部不合時宜地發(fā)出一陣輕微的、饑餓的鳴叫。葉芷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一直紅到了耳根。巨大的窘迫感讓她恨不得立刻消失。

      她最終沒有把面包砸回去。也沒有說謝謝。只是緊緊攥著那個溫熱的紙袋,像攥著一個滾燙的烙鐵,飛快地、逃也似的沖出了圖書館閱覽區(qū),書包帶子都忘了背上,狼狽地拖在地上。跑到拐角處,她才停下,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急促地喘息著。她低頭看著手中的面包袋,又看看圖書館深處那個模糊的、依舊在看漫畫的身影。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攫住了她——憤怒、窘迫、屈辱……還有一絲極其微弱、被她拼命壓制的……暖意?

      她用力撕開面包袋,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松軟的面包和咸香的肉松在口中彌漫開來,瞬間撫慰了饑餓的胃。可她的眼眶卻莫名其妙地有些發(fā)酸。她用力嚼著,仿佛在咀嚼某種堅硬而苦澀的東西,連同宋煥然那副永遠沒心沒肺的抽象面孔,一起咽了下去。

      莊棲昀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母親端著一碗冒著微弱熱氣的、稀薄的白米粥,動作極其小心地走了進來?;椟S的燈光下,她的臉色依舊灰敗,眼神里充滿了未散的驚懼和一種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

      “棲昀……吃點東西吧……”母親的聲音細弱蚊蚋,帶著濃重的鼻音,將粥碗輕輕放在床頭那搖搖欲墜的舊木箱上。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女兒蒼白的臉和緊閉的雙眼,又像被燙到般迅速移開,落在墻角那片潮濕的霉斑上。

      莊棲昀背對著門口,蜷縮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上的舊校服沾著點點暗紅的血跡,后背撞擊桌角的地方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她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微微顫動著。喉嚨里那股濃重的鐵銹味揮之不去,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疼痛。

      她沒有回應母親。只是更緊地蜷縮起身體,將臉深深埋進散發(fā)著陳舊氣息的枕頭里。門外,隱約傳來父親沉重的腳步聲和粗嘎的咳嗽聲,像一頭蟄伏的野獸,隨時可能再次破門而入。

      這間狹窄、冰冷、散發(fā)著霉味和絕望氣息的隔間,是她唯一能藏身的、搖搖欲墜的堡壘。期中考試的試卷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心頭,而周景赫那張在門口驚鴻一瞥的、帶著巨大震驚的臉,則像一道刺目的探照燈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了她最不堪、最骯臟的深淵。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被徹底剝光示眾的冰冷,如同深冬的寒露,浸透了她的骨髓。她死死咬住枕頭的一角,壓抑著喉嚨深處翻涌的嗚咽和更洶涌的血氣。窗外,雨聲依舊淅瀝,敲打著銹蝕的窗框,像永無止境的、冰冷的嘲笑。


      更新時間:2025-06-24 22: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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