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之李年頭痛欲裂。我猛地從硬板床上彈起來,額頭撞到了低矮的床幔。
霉味混著灰塵往鼻子里鉆,嗆得我直咳嗽。窗外傳來烏鴉刺耳的叫聲,
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生銹的鐵皮。這是哪兒?我踉蹌著撲向銅鏡,
鏡面斑駁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但那張臉還是清晰可見——劍眉星目,下頜線條硬朗,
左眉骨有道淺淺的疤。這不是我的臉。記憶突然炸開。李萬年。李唐皇室旁支,
高祖皇帝第十三子的后裔。到我這一輩,連宗正寺的族譜都要翻三頁才能找到名字。
前世的記憶和現(xiàn)在的身份在腦子里打架,最后混成團(tuán)腥甜的淤血卡在喉嚨里。"公子醒了?
"老仆端著油燈進(jìn)來,燈芯快燒到底了,"崔家送來的聘禮剛到,
您要不要......""燒了。""???"我扯下掛在屏風(fēng)上的絳紗袍,
金線繡的團(tuán)花紋已經(jīng)發(fā)黑。這大概是府里最后一件像樣的衣服。"我說,
把那些綾羅綢緞都燒了。"手指碰到腰間玉佩時頓了頓,"這個留下。
"老仆的嘴張得能塞進(jìn)雞蛋。也難怪,三天前原主還在為能攀上清河崔氏這門親事得意忘形。
但現(xiàn)在站在這兒的是我——一個知道十二年后黃巢會殺進(jìn)長安,
把李唐宗室吊在朱雀大街上風(fēng)干的人。后頸突然發(fā)涼。銅鏡里我的眼睛亮得嚇人,
像是雪地里挨餓的狼。"備馬,我要去左金吾衛(wèi)衙門。""公子要去...當(dāng)值?
"老仆的表情活像見了鬼。確實,原主上次去點卯還是上元節(jié)領(lǐng)俸祿的時候。我扯開衣領(lǐng),
鎖骨下方有道陳年箭傷。這是前世在邊關(guān)留下的,現(xiàn)在卻長在這具身體上。
手指摸到傷疤凹凸的紋路,突然想起那個雪夜。
老校尉把半塊凍硬的胡餅塞給我時說:"當(dāng)兵吃糧,天經(jīng)地義。""不,是去補(bǔ)名字。
"我抓起案上的銅印扔進(jìn)炭盆,看著鎏金的龜鈕慢慢融化,"從今天起,
李萬年是府兵營的步卒。"老仆直接跪下了。門外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
估計是哪個丫鬟在偷聽。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堂堂宗室子弟去當(dāng)大頭兵,
怕是得了失心瘋。但他們都錯了。我盯著炭盆里扭曲的銅印。
前世那個為口軍糧就敢沖吐蕃箭陣的愣頭青死了,現(xiàn)在活著的,
是要把李唐江山從懸崖邊拽回來的人。左金吾衛(wèi)的府兵名冊,就是第一塊墊腳石。
烏鴉又叫了。這次聽起來像在笑。第2章 左金吾衛(wèi)的抉擇左金吾衛(wèi)的轅門比想象中破敗。
守門的老兵正用矛尖剔牙,看到我遞上的名帖時,黃濁的眼珠突然瞪大。"李...李校尉?
"我低頭看了看粗麻短打,腰間玉佩早用布條纏緊了。這老卒倒有幾分眼力。
"早不是校尉了。"我故意讓袖口磨破的線頭晃了晃,"來吃兵糧的。"老兵喉結(jié)滾動,
突然扭頭朝門里喊:"王八羔子們!來瞧稀罕——"三十七雙眼睛盯著我喝野菜粥時,
陶碗沿的豁口刮破了嘴唇。血腥味混著霉米香往喉嚨里鉆,
倒讓我想起前世在隴右道啃冰碴子的日子。"識字?"絡(luò)腮胡隊正把竹簡拍在案上時,
粥棚頂?shù)姆e雪正好砸在我后頸。竹簡上沾著血漬。我認(rèn)出是河朔三鎮(zhèn)的軍報,
字跡潦草得像被馬蹄踏過。前世在兵部看過更詳盡的,
連魏博節(jié)度使田令孜每晚睡哪個姬妾都記得。"能寫會算。
"我蘸著粥水在案上畫了幅隴山地勢圖。隊正突然揪住我衣領(lǐng)。
他虎口有股馬糞味:"從明日起,跟著劉主簿謄文書。"帳篷里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這小白臉準(zhǔn)是哪位將軍的兔兒爺。直到我的匕首釘穿隊正指縫,
刀柄還在嗡嗡震顫。"我叫李萬年。"拔出匕首時順便削掉了他半截胡子,"現(xiàn)在,
誰帶我去領(lǐng)甲胄?"雪夜巡營時發(fā)現(xiàn)了第一處破綻。"糧倉為何緊挨馬廄?
"我指著西北角的布局圖問劉主簿。這老頭是營里唯一不對我吐唾沫的人。
老頭硯臺里的墨凍住了:"歷來如此...""歷來個屁。"我扯過羊皮紙重畫,
"朔方軍去年冬至就是這么被燒光的。"更鼓響到三更時,帳外突然傳來馬蹄聲。
不是巡邏隊規(guī)整的嗒嗒聲,而是像打翻棋簍子似的亂響。
前世在河西走廊聽?wèi)T了這種動靜——夜襲的斥候總愛給馬蹄裹氈布。"敵襲!
"我踹翻油燈撲向帳門?;鹈绺Z上軍報時,看見老頭嚇得把毛筆咬斷了。
箭雨比預(yù)想的來得快。第一支弩箭釘進(jìn)案桌時,我正把劉主簿塞進(jìn)鐵皮箱。
箱蓋上立刻響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像除夕夜的爆竹?/p>
"是...是河?xùn)|軍的箭..."老頭在箱子里發(fā)抖,
"箭頭淬了糞水..."我摸到腰間的鎏金匕首。這是從崔家聘禮里順的,
刀鞘上還刻著"明月"二字?,F(xiàn)在它扎穿了第一個翻進(jìn)帳篷的喉嚨。血噴在未謄完的軍報上。
借著火光,我認(rèn)出這是宣武軍的兵力調(diào)配——原來朱溫這時候就開始打小算盤了。
"待著別動。"我把鐵箱推到立柱后,順手抄起燒著的竹簡。帳外黑影憧憧,至少有二十人。
前世在安西都護(hù)府學(xué)到的本事突然活過來,我掄起帶火的竹簡砸向糧倉方向。
馬匹的嘶鳴聲比預(yù)想的響亮。著火的糧車沖進(jìn)敵陣時,
我正用匕首挑開第三個敵人的腰帶——鎧甲下果然露出河?xùn)|軍的赤色里襯。"李唐萬歲!
"我故意喊得整個營地都聽見。這招很險,但足夠讓偷襲者慌神。果然有人下意識回頭,
被趕來的巡邏隊一槍捅穿后心。天亮?xí)r我坐在尸堆上磨匕首。
隊正帶著半截胡子來傳令:"將軍要見你。"中軍帳里的炭盆燒得太旺。
我盯著主座上的人看了三息,才確認(rèn)不是前世認(rèn)識的任何一位將領(lǐng)。這人眼袋快垂到嘴角了,
但握刀的手很穩(wěn)。"宗室子?"他扔過來一塊腰牌。是我今早故意掉在尸堆旁的,
鎏銀的龜鈕在火光下很扎眼。"高祖皇帝第十三子玄孫。"我由著腰牌掉進(jìn)炭灰里,
"現(xiàn)在是個吃兵糧的。"將軍突然大笑,震得帳頂積雪簌簌往下掉。
他笑完抓起案上軍報拍在我胸口:"從今日起,你負(fù)責(zé)整理各鎮(zhèn)軍情。"竹簡硌得肋骨生疼。
最上面那卷寫著"沙陀部朱邪赤心寇代北",墨跡還沒干透。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翻看,
其實在記潞州軍的駐防位置——那里藏著將來黃巢入關(guān)的要道。走出軍帳時,
雪地里跪著個五花大綁的細(xì)作。我認(rèn)出是昨晚那個假裝中箭的,
他膝蓋下的積雪被血染成了粉紅色。"李文書。"隊正不情不愿地遞上新的腰牌,
"將軍說您住劉主簿隔壁。"腰牌是檀木的,比宗正寺發(fā)的還重。我隨手拋接著往前走,
突然聽見身后細(xì)作用沙陀話咒罵??谝艉芗冋?,
和前世在云州繳獲的羊皮卷上記載的一模一樣。"等等。"我折返蹲到細(xì)作面前,
用沙陀話問了句:"朱邪赤心給你多少鹽?"他瞳孔驟縮的樣子比軍報更說明問題。
我笑著往他懷里塞了塊硬餅,轉(zhuǎn)頭對隊正說:"這人我要了。
"隊正胡子都翹了起來:"可他是...""現(xiàn)在是我的文書佐吏。
"我扯下細(xì)作的頭巾擦匕首,"不服氣?"匕首尖上還沾著昨晚的血垢。
回營帳時雪下得更大了。劉主簿抱著未燒完的軍報在等我,
老頭眼睛亮得反常:"李校尉...不,李文書,這些..."我掃了眼他指的地方。
是潞州軍的騎兵數(shù),比朝廷備案少了整整三千。好得很,看來潞州節(jié)度使已經(jīng)開始囤私兵了。
"今晚吃羊肉。"我把細(xì)作推給門口衛(wèi)兵,"再去庫房領(lǐng)三桶火油。"衛(wèi)兵愣著沒動。
我踹了他一腳:"愣著干嘛?就說李文書要烤全羊。"帳簾落下時,
聽見衛(wèi)兵小聲嘀咕:"瘋子..."他說得對。
前世那個在安西都護(hù)府帶著三百輕騎就敢截吐蕃糧道的瘋子,現(xiàn)在活過來了。
第3章 崔明月的試探羊肉的膻味還沒散干凈,崔家的花轎就到了營門口。
我正用匕首削著烤羊的骨頭,刀刃刮在骨頭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帳外馬蹄聲亂得像打翻的算盤珠子,不用看也知道是崔氏的排場——十六人抬的轎子,
鎏金綴玉的轎頂,連轎夫都穿著錦緞靴子。"李文書,
您這......"劉主簿的胡子抖得厲害,手里的軍報捏出了汗印。
我頭都沒抬:"讓他們等著。"刀刃突然一滑,在指腹拉出道口子。血珠滾下來,
在羊骨上洇開一小片紅。前世在安西都護(hù)府時,老校尉說過,見血的日子不宜婚嫁。
可惜崔家不懂這個道理。"姑爺!"帳簾被猛地掀開,崔家管事的臉漲得通紅,
"吉時已過三刻了!"我慢條斯理地舔掉指腹的血,腥味在舌尖化開。
案頭堆著的軍報被風(fēng)吹得嘩啦響,最上面那卷露出"河?xùn)|節(jié)度使"幾個字。"告訴你們小姐,
"我抓起婚書隨手一折,塞進(jìn)裝軍報的皮囊,"我戌時到。"管事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清河崔氏的嫡女,多少世家公子求著見一面都難,
如今下嫁個破落宗室,居然還要等?帳外突然響起環(huán)佩相擊的脆響。"不必等了。
"聲音冷得像冰窟里撈出來的刀子。我抬頭,看見個穿大紅嫁衣的女子站在帳門口,
蓋頭早掀了,露出一張瓷白如玉的臉。崔明月。她鳳眼掃過油膩的案桌,
掃過我沾著羊油的衣襟,最后停在皮囊里露出的婚書一角上。嘴角扯出個笑,
像鈍刀子割肉:"原來李公子忙著看軍報。"劉主簿手里的硯臺啪嗒掉在地上。
老頭慌慌張張去撿,墨汁濺了我一靴子。"不忙。"我用靴尖挑起地上的硯臺,穩(wěn)穩(wěn)接住,
"正好看到河?xùn)|軍吞了昭義三州的糧餉。"崔明月的睫毛顫了顫。
她當(dāng)然聽得懂——崔氏在昭義州的田產(chǎn),今年秋稅突然漲了三成。夜風(fēng)卷著沙粒刮進(jìn)帳篷。
我起身時故意碰翻了油燈,火苗竄上案頭的軍報,照亮了崔明月驟然收縮的瞳孔。
她看見了我壓在竹簡下的東西——左金吾衛(wèi)的調(diào)兵符。"小姐!"管事急得去撲火,
被我一腳踹開的炭盆攔住。火星子濺到他錦緞靴面上,燒出幾個焦黑的洞。崔明月突然笑了。
這次是真的在笑,眼角微微彎起,像月牙兒:"李公子好手段。"她轉(zhuǎn)身時嫁衣掠過我案頭,
帶起一陣香風(fēng)。不是尋常的熏香,倒像是佛寺里的檀香混著鐵銹味。
我瞥見她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內(nèi)側(cè)有道新鮮的勒痕,紫得發(fā)黑。看來崔家這門親事,
新娘子也不太情愿。"戌時三刻。"她走到帳門口又回頭,唇上胭脂紅得刺眼,"過時不候。
"等環(huán)佩聲徹底消失,劉主簿才敢喘氣:"李、李文書,
這......"我撿起燒剩的軍報殘片,上面"朱邪赤心"四個字還依稀可辨。
沙陀人今年冬天格外安靜,安靜得不正常。"老頭,見過沙陀人娶親嗎?"我突然問。
劉主簿的胡子又抖起來:"聽說...要喝血酒......"我擦干凈匕首,插回鞘里。
刀鞘上"明月"二字沾了血,反倒更清晰了。"去準(zhǔn)備兩壇烈酒。
"我扯過張新竹簡開始寫軍令,"要最嗆的那種。"帳外傳來打更聲。戌時了。
我拎著酒壇子往喜帳走時,巡邏的士兵都在偷看。他們大概以為我要去喝合巹酒,
殊不知這酒是給朱邪赤心準(zhǔn)備的——如果情報沒錯,沙陀人的探子今晚會來劫營。
喜帳前連個燈籠都沒掛。我掀開簾子時,崔明月正在卸鳳冠,金釵在她手里閃著冷光。
"李公子果然守時。"她頭也不回,"可惜妾身已經(jīng)乏了。"我把酒壇子往案上一墩,
泥封震得裂開條縫。酒氣沖出來,混著她身上的檀香,竟有種詭異的和諧。"崔小姐。
"我抽出調(diào)兵符拍在案上,"你爹答應(yīng)這門親事,是為了拉攏左金吾衛(wèi)吧?
"銅鏡里她的背影僵了僵。我繼續(xù)道:"可惜左金吾衛(wèi)下個月就要調(diào)防靈州,
你爹的消息慢了半拍。"鳳冠突然砸在妝臺上,珍珠蹦得到處都是。
崔明月轉(zhuǎn)身時手里攥著根金簪,尖頭磨得雪亮:"李萬年,你究竟想要什么?
"帳外傳來馬蹄聲。不是巡邏隊的節(jié)奏,而是沙陀人特有的輕重交錯。我數(shù)著蹄聲,
右手摸到匕首柄。"我要你記住。"我盯著她的眼睛,"今晚無論聽到什么動靜,
都別出這個帳篷。"第一支火箭劃過夜空時,我正在解鎧甲。崔明月的瞳孔里映出火光,
亮得驚人。她突然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你早知道有人偷襲?
"箭矢釘在帳頂?shù)穆曇粝裣卤⒆?。我反手把她推到臥榻后,匕首出鞘的瞬間,
帳簾被人從外頭挑開。"李文書!"隊正滿臉是血地沖進(jìn)來,"沙陀人燒了馬廄!
"我看了眼崔明月。她嘴唇抿得發(fā)白,但手指穩(wěn)穩(wěn)地握著那根金簪。"告訴弟兄們。
"我扯過染血的婚書裹住刀柄,"今晚加菜——烤沙陀馬肉。"隊正愣神的功夫,
我已經(jīng)沖進(jìn)火海。熱浪撲面而來,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前世戰(zhàn)死的那天。不過這次,
我手里攥著的不止是匕首,還有半張沒燒完的婚書。崔明月說得對,
我確實早有準(zhǔn)備——糧倉和馬廄早被我調(diào)換了位置,燒著的不過是堆草料。而真正的火油,
此刻正澆在沙陀人撤退的路上。遠(yuǎn)處傳來朱邪赤心特有的呼哨聲。我抹了把臉上的血,
突然很想笑。前世在云州和他打了七年,沒想到重逢是在這種場合。回頭看了眼喜帳,
隱約可見崔明月的身影映在帳布上。她沒躲,反而站在最顯眼的位置,
手里金簪的反光像顆小星星。我舔了舔嘴角的血。咸的,帶著鐵銹味。這婚結(jié)得值。
第4章 魚朝恩的陷阱沙陀人的血在雪地里凍成了紅珊瑚。
我踩著這些"珊瑚"走進(jìn)中軍帳時,魚朝恩正在翻我的策論。"李文書好大的架子。
"他沒抬眼,蘭花指捏著竹簡邊緣,"讓咱家等了半個時辰。"炭盆燒得太旺,
熏得人眼睛疼。我故意讓袖口沾的雪水落在策論上,墨跡立刻暈開一片。"下官該死。
"我跪得筆直,膝蓋壓著那片水漬,"剛在清點沙陀俘虜。"魚朝恩終于抬頭。
他臉上撲的粉比長安歌姬還厚,卻蓋不住左頰那道疤——去年神策軍兵變時留的。
前世我見過這道疤潰爛的樣子,蛆蟲在里面鉆來鉆去。"這策論是你寫的?
"他指尖點著某處,蔻丹紅得像剛掏過人心肝。我裝作惶恐地湊近看。
那處故意寫錯了朔方軍的駐防人數(shù),少算了兩千騎兵。"下官糊涂。"我抓起筆要改,
手腕卻被他按住。指甲掐進(jìn)肉里,疼得恰到好處。"慢著。"魚朝恩突然笑了,露出顆金牙,
"說說看,潞州缺多少糧餉?"這是個陷阱。戶部給的數(shù)字和實際需求能差出三成,
答得太準(zhǔn)就是僭越。我讓筆尖懸在竹簡上方抖了抖,墨汁滴在"河?xùn)|"二字上。
"下官...下官不知。"我聲音越說越低,"但聽說朱邪赤心的探子常去潞州買糧。
"帳內(nèi)突然靜得能聽見炭火爆開的聲響。魚朝恩的瞳孔縮了縮。
他當(dāng)然知道我在說什么——沙陀人買糧的銀錢,八成是從宮里流出去的。"有意思。
"他松開我的手,金護(hù)甲在案上敲出篤篤聲,"重新寫份策論,今晚送到行營。
"我伏身應(yīng)諾時,看見他靴尖沾著點褐色的東西。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是佛寺的香灰。
魚朝恩走時帶起陣香風(fēng)。不是尋常的熏香,倒像是陳年棺材板的味道。
我盯著他背影看了三息,突然發(fā)現(xiàn)個細(xì)節(jié)——這位權(quán)宦的左腳,比右腳邁得短半寸。
前世在刑部大牢見過這種步態(tài)。是常年戴腳鐐留下的毛病。"李大人。
"劉主簿鬼似的從帳外鉆進(jìn)來,"您真要重寫?"我沒答話,抽出張新竹簡開始寫。
這次把各鎮(zhèn)兵力都多報了兩成,唯獨漏了隴右道——那里駐軍早被節(jié)度使吃了空餉。"老頭,
見過貓捉老鼠嗎?"我突然問。劉主簿的胡子抖了抖:"自然是...貓贏?""錯了。
"我吹干墨跡,"聰明的老鼠會讓貓以為贏了,其實早鉆進(jìn)了糧倉。"戌時三刻,
我捧著策論站在行營外。守衛(wèi)的槍尖結(jié)著霜,呵氣成冰的夜里,魚朝恩居然在賞梅。
"李文書來得巧。"他掐了朵梅花在手里揉碎,"可知這紅梅為何開得艷?
"花瓣汁液染紅了他的指甲。我低頭看自己的靴尖——還沾著今早沙陀人的血。"下官愚鈍。
""因為底下埋著死人。"魚朝恩突然把碎花拍在我胸前,"就像你策論里漏寫的隴右軍。
"血一下子沖上耳朵。我早該想到,這閹奴在隴右肯定有眼線。"大人明鑒。"我跪得干脆,
膝蓋砸在凍土上生疼,"隴右軍報上月就被沙陀斥候截了。"這是步險棋。
但魚朝恩的表情告訴我,他信了。畢竟沙陀人劫軍報,比節(jié)度使吃空餉更合他胃口。
"起來吧。"他轉(zhuǎn)身往營里走,左腳果然跛了一下,"跟咱家說說,
你是怎么識破今晚偷襲的?"我亦步亦趨跟著,故意讓燈籠照出半邊臉的陰影。
帳內(nèi)暖得讓人發(fā)昏,魚朝恩的金護(hù)甲在案上劃出刺耳聲響。"沙陀馬釘?shù)氖菍捳畦F。
"我掏出個馬掌放在案上,"雪地里聲音特別。"魚朝恩突然大笑,笑得金牙直反光。
他扔過來個錦囊,沉甸甸的砸在胸口。"賞你的。"他瞇著眼看我解繩結(jié),"打開看看。
"錦囊里是把鑰匙。青銅的,齒口很特別。
前世我在刑部見過類似的——是用來開密奏匣子的。"神策軍缺個掌書記。
"魚朝恩的護(hù)甲刮過我虎口的繭子,"三日后上任。"我猛地攥緊鑰匙。齒口扎進(jìn)掌心,
疼得清醒。這老狐貍比預(yù)想的還急,居然直接要調(diào)我去神策軍。
"下官...怕辜負(fù)大人厚愛。""不會。"魚朝恩突然湊近,粉味嗆得人想吐,
"你那個崔氏媳婦,咱家看著挺喜歡。"血一下子涼了。我盯著他衣領(lǐng)上的梅漬,
突然明白白天崔明月袖口的勒痕是哪來的。"內(nèi)子粗鄙,恐污了大人眼。""是么?
"魚朝恩退回陰影里,聲音突然冷下來,"咱家倒覺得,她比你寫的策論有意思多了。
"更鼓響到三更時,我才回到營帳。崔明月居然沒睡,正在燈下繡什么東西。見我進(jìn)來,
她立刻把繡繃翻了個面。"魚朝恩找過你?"我直接問。她手指顫了顫,針尖扎出血珠。
殷紅的血滲進(jìn)白絹,像雪地里落了瓣梅。"送了些胭脂水粉。"她語氣平淡,"說是賀禮。
"我抓起繡繃翻過來。上面是半只鴛鴦,眼睛繡得特別大,活像受驚的鹿。針腳很亂,
完全不像世家女的手藝。"明日回崔家。"我掏出鑰匙扔進(jìn)妝奩,"就說我暴病。
"崔明月的睫毛在燈下投出兩片陰影。她突然笑了,笑得比魚朝恩還冷:"李萬年,
你當(dāng)我是什么?"妝奩的銅鏡映出我們倆的影子。她鬢發(fā)散亂,我滿身血污,
倒真像對落難夫妻。"你是我夫人。"我抓起她扎傷的手指含進(jìn)嘴里,鐵銹味在舌尖漫開,
"所以聽話。"帳外傳來腳步聲。很輕,但左腳明顯比右腳拖得長。魚朝恩的人果然在盯梢。
崔明月突然抽回手,金簪抵在我喉結(jié)上:"下次再把我當(dāng)棋子,"她聲音輕得像羽毛,
"我就讓你當(dāng)鰥夫。"簪尖涼得驚人。我笑著握住她的手,把鑰匙塞回她掌心:"收好。
這是能要魚朝恩命的東西。"她的瞳孔驟然收縮。帳外的腳步聲停了片刻,又漸漸遠(yuǎn)去。
我知道魚朝恩聽見了——他故意讓我聽見他聽見。這盤棋,終于開局了。
第5章 沙陀少年的交易雪粒子打在臉上像針扎。我伏在馬背上,
看著前方那個沙陀少年在峽谷拐角處消失。"追!"身后親兵剛要催馬,我抬手?jǐn)r住。
"大人?"親兵滿臉不解。他甲胄上還沾著今早廝殺的血,凍成了褐色的冰碴子。
我瞇眼望向峽谷。兩側(cè)山崖像被巨斧劈開的,窄得只容一騎通過。
前世在這地方吃過虧——朱邪赤心曾在此設(shè)伏,坑殺了三百神策軍。"你們原地待命。
"我解下佩刀扔給親兵,"我去會會這位小王子。"馬蹄聲在峽谷里撞出回音。
轉(zhuǎn)過第三個彎時,我看見那少年摔在雪窩里,右腿不自然地彎著。他手里還攥著把彎刀,
刀柄鑲著塊青玉——朱邪部首領(lǐng)的信物。"李萬年?"少年抬頭,眼睛亮得像狼崽子。
他漢話說得意外流利,帶著隴西口音。我下馬時故意踩斷根枯枝。咔嚓聲在峽谷里格外刺耳,
驚飛了幾只寒鴉。"你爹沒教過你?"我蹲下來查看他的腿,"落單的狼死得快。
"少年突然揮刀。刀鋒擦著我脖頸過去,削斷幾根頭發(fā)。我反手捏住他腕骨,
力道剛好讓他疼出冷汗又不至于脫臼。"我爹說,"他喘著粗氣瞪我,
"李唐的官比草原的狼還狡猾。"我笑了。這倔勁跟朱邪赤心年輕時一模一樣。
前世在云州交手時,他就是這樣寧折不彎的眼神。"腿斷了。"我扯下腰帶給他固定,
"再亂動就成瘸子。"少年突然安靜下來。他盯著我包扎的手,突然問:"為什么放我走?
"峽谷里的風(fēng)突然大了。我抬頭看了看天色,鉛灰色的云壓得很低,又要下雪了。
"聽說過茶馬互市嗎?"我從馬鞍袋里掏出個皮囊,拔開塞子遞給他,"蜀地的茶,
換你們的馬。"酒氣沖出來,是沙陀人最愛的烈酒。少年鼻翼翕動,卻沒接。"騙人。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朝廷從來只搶不換。"我仰頭灌了一口。
酒液順著下巴滴在雪地上,融出個小坑。"以前是。"我把皮囊塞進(jìn)他手里,
"現(xiàn)在我說了算。"少年瞳孔縮了縮。
他當(dāng)然知道我是誰——這半年追著沙陀部打的左金吾衛(wèi)將軍,前不久剛砍了他舅舅的腦袋。
遠(yuǎn)處傳來號角聲。親兵們等不及了。少年猛地攥緊皮囊,指節(jié)發(fā)白。"我爹不會信你。
""那就帶句話。"我起身拍了拍雪,"告訴他,今年冬天特別長。"少年突然僵住。
這是沙陀人的諺語,意思是"餓狼不該互相撕咬"。
前世朱邪赤心在云州城下對我說過同樣的話,那時我們正為最后半袋糧秣拼命。
馬蹄聲越來越近。我翻身上馬,故意把水囊留在雪地里——里面裝著潞州軍的布防圖。
"等等!"少年突然喊,"你叫什么?"風(fēng)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我勒馬回頭,
看見他舉著那把彎刀,刀尖沖下——沙陀人表示休戰(zhàn)的手勢。"李萬年。
"我指了指他手里的刀,"告訴你爹,青玉該鑲在刀鞘上,不是刀柄。"親兵們沖進(jìn)峽谷時,
我只說了一句"跟丟了"。他們面面相覷,但沒人敢質(zhì)疑。
畢竟昨晚的軍報上明明白白寫著——朱邪赤心的獨子左腿有舊傷,騎不得快馬。
回營路上經(jīng)過個小土坡。我下馬假裝整理鞍韉,實則用匕首在樹下挖了個坑。
魚朝恩的密探最愛在這種地方蹲守。果然,土里埋著個銅管。我捏碎管口的蠟封,
倒出張字條。上面只有五個字:**"明月照溝渠"**我笑了笑,把字條嚼碎咽了下去。
苦的,帶著股鐵銹味。崔明月這妮子,居然用我們洞房夜的對聯(lián)當(dāng)暗號。
意思是魚朝恩上鉤了。雪下大了。我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突然很想喝沙陀人的馬奶酒。
第6章 太極殿的對質(zhì)太極殿的金磚冷得像冰。我跪在殿中央,
聽著魚朝恩尖細(xì)的嗓音在梁柱間回蕩。"李萬年私通沙陀,罪證確鑿!
"他甩出的竹簡砸在我膝前。展開一看,是我寫給朱邪赤心的信——確切地說,
是魚朝恩安插的刀筆吏仿的。字跡有九分像,可惜把"茶馬"寫成了"茶碼"。"陛下明鑒。
"我額頭抵著金磚,"臣愿當(dāng)面對質(zhì)。"殿角傳來窸窣聲。幾位宰相縮在陰影里,
像群受驚的鵪鶉。李儇在龍椅上扭了扭身子,冠冕的珠串晃得人眼花。
"愛卿啊..."小皇帝剛開口,魚朝恩突然咳嗽一聲。"老奴還有證人。"殿門吱呀打開。
我不用回頭也知道進(jìn)來的是誰——那個被我放走的沙陀少年。他走路時左腿微跛,
靴子踩在金磚上咯吱響。"就是他!"少年指著我,漢話比上次流利多了,
"他給我阿爹送布防圖!"魚朝恩嘴角翹了翹。他今天撲的粉格外厚,像是要登臺唱戲。
我盯著他腰間晃動的金魚袋,突然發(fā)現(xiàn)個細(xì)節(jié)——袋口系著崔家的雙鶴結(jié)。"李萬年,
你還有何話說?"殿內(nèi)靜得能聽見更漏聲。我慢慢直起腰,突然聽見環(huán)佩叮當(dāng)。
"臣婦有本奏。"崔明月的聲音像柄薄刀劃破綢緞。她穿著命婦朝服跨過門檻,
鬢邊的金步搖紋絲不動。魚朝恩的護(hù)甲在袖中咔嗒一響。
他沒想到崔明月會來——按律命婦不得干政,除非持丹書鐵券。"崔氏!
"小皇帝突然來了精神,"你拿的什么?"崔明月捧著的玉佩泛著青光。
那是崔家祖?zhèn)鞯?鳴鳳佩",據(jù)說能抵死罪三次。她跪在我身旁時,
袖口露出截手腕——昨晚我咬的牙印還沒消。"臣婦以全族性命擔(dān)保。"她聲音不大,
但滿殿都聽得清,"李萬年絕無二心。"魚朝恩的笑聲像夜貓子叫。他踱到我們跟前,
靴尖故意碾過我的手指。"好一對恩愛夫妻。"他彎腰嗅了嗅崔明月的鬢發(fā),"可惜啊,
證物...""證物在這。"我從懷里掏出羊皮卷。展開時帶起股血腥氣,
朱邪赤心的血手印在火光下黑得發(fā)亮。滿殿嘩然。"降書?!"宰相們終于活過來了,
腦袋湊得像群搶食的鵝。魚朝恩的粉簌簌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