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上掉下個徐蠻子 冬天熱 91622 字 2025-06-25 01: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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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房門在身后合攏,帶著沉重如棺木的悶響。林如海最后那句話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徐驍腦中:“替我守住暖閣里頭的人!”字字帶著父親的恐慌、孤臣的絕決,混著暖閣屏風(fēng)后那壓抑不住的、稚嫩又揪心的咳嗽聲。

      房里,殘冬午后的稀薄光被密實(shí)的窗紗濾過,如同沉入濁水的鉛塊,在地上投下一片混沌僵死的光斑。徐驍沒有點(diǎn)燈。靜,凝成實(shí)質(zhì)的靜,壓得人耳膜轟鳴。他盤膝坐在冰涼的地磚上,背脊抵著墻,鐵器般的目光仿佛要刺透這層疊的粉壁,死死鎖住遠(yuǎn)處暖閣里那聲隨時可能熄滅的微弱咳嗽。

      絕望像冰水浸泡骨髓。殺人?劈斬?那是塞北沙場的野狗之道。而江南是蛛網(wǎng),網(wǎng)中央盤踞的妖蟒,盤根錯節(jié)在太妃、太上皇的宮闕深處!腰間的刀是兇兵,卻是死物!斬不斷無形的黑手!護(hù)不住那暖閣里一縷隨時會被陰風(fēng)掐滅的燭火!林如海不需要只會飲血的刀!他徐驍除了一身的戾氣和隨時可能炸開的瘋狂,還有什么?

      猛然間!一個被深埋、幾乎遺忘的冰冷碎片被這絕望狠狠撬開!那是屬于“王福生”的記憶渣滓!他曾不屑地將其視作累贅,視作夢境虛影!大同城頭那一錘之下,徐驍只想把這“瘋言”徹底碾碎在烈火里!

      可現(xiàn)在……

      徐驍緊閉著眼,指甲深深摳進(jìn)掌心皮肉,冰涼的刺痛混著心頭擂鼓般的焦躁!別無他途!如同絕境里的餓狼舔舐銹鐵釘——明知苦澀無味,卻總盼著一絲絲活命的鐵腥!

      他猛地沉靜下來!屏氣,凝神!竭力刺穿腦海深處那層層疊疊、焦黑如燼的邊城血腥與戰(zhàn)場嘶吼!像一個溺水者不顧一切地向下猛扎,去觸碰水底那方冰冷而奇異的、名為“王福生”的沉棺!

      棺材蓋被絕望撬開!

      無數(shù)混亂、駁雜、帶著奇異冰冷的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倒灌!

      不再是模糊的“仙境”掠影。

      那些被徐驍本能排斥的記憶,如萬花筒般猛烈炸開!

      ——不再是高聳樓宇的無聲片段,而是一部部以奇詭字符記錄的古籍殘卷!“史”、“權(quán)謀論”、“通鑒”、“商君”、“管子”!

      ——無數(shù)個冰冷名詞如同淬毒的銀針,硬生生扎入徐驍被烽火磨礪出的單一意識:“陽謀”、“捭闔”、“籠絡(luò)”、“構(gòu)陷”、“借勢”、“驅(qū)虎吞狼”、“釜底抽薪”!

      ——一道道精妙到令人發(fā)指、卻又冰冷殘忍的策略脈絡(luò)在飛速流淌:分化!瓦解!斷臂求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退為進(jìn)!隔岸觀火!

      ——更有無數(shù)血淋淋的人名、朝代如同沉浮尸?。悍扼蝗ピ?,王翦請?zhí)?,張居正奪情!每一個名字后面都粘連著一場不見刀光的死斗、一張被絞碎的羅網(wǎng)!

      不再是虛妄的“仙境”。

      這是一座冰冷龐大的、浸透了數(shù)千年血腥陰謀智慧的——冰封武庫!

      徐驍?shù)念^顱如同被無數(shù)冰錐穿刺!劇烈的嗡鳴、尖銳的痛楚在顱腔內(nèi)瘋狂撕扯!屬于塞北孤狼那純粹的世界規(guī)則正在被強(qiáng)行注入的、來自異世的冰冷權(quán)謀法則猛烈沖擊、碾壓、粉碎!

      身體在劇烈的顫抖中如同繃緊欲裂的弓弦。每一寸筋骨都承受著兩種截然不同存在的絞殺拉扯!鮮血般的殺意與冰棱般的算計(jì)相互熔煉!

      劇烈的排斥本能讓他差點(diǎn)再次沉入邊軍嗜血本能的深淵,想把眼前浮現(xiàn)的“范蠡”、“張居正”這些陌生名字當(dāng)作敵人撕成碎片!

      “……分化……權(quán)術(shù)……”他牙縫里艱難地擠出冰碴般字眼,來自陌生世界的法則冰冷刺骨。

      “……死……”塞北少年的殘魂在意識深處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

      三日夜。

      少年將軍徐驍消失了。盤踞陰影里的,只剩一塊沉于亙古冰海深處、周身流淌著灼熱巖漿的……頑鐵!冰冷與熾熱在他靈魂深處反復(fù)捶打、淬煉、融合!痛苦讓每一次呼吸都如吞刀片!可那雙在黑暗中睜開的眼,戾氣如故,深處卻詭異地翻騰起兩股截然不同的熔流:一股是塞北烽燧錘煉出的、燒穿一切阻隔的決死之氣;另一股,則是那異世冰封智慧里解凍流出的、精微到冷酷的計(jì)算!

      第三日暮。

      薄暮西沉,殘光如血。

      沉重的門外廊下,忽地傳來一串跌跌撞撞的小碎步。像早春雨打青石階的聲響,微弱地踏破了徐驍心中鐵石淬煉的低鳴。

      叩叩叩……被拍響的,卻不是木門,更像敲在人心尖上的一根羽毛。

      “徐……徐驍哥哥……?”

      一個怯怯的、帶著病后虛弱奶氣的糯軟童音,艱難地鉆過厚實(shí)的門板縫隙,如同投入滾油的一滴水珠。

      “你……吃……吃飯飯好不好?”

      “刀疤叔叔他們說……”小姑娘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費(fèi)力復(fù)述一句粗鄙而實(shí)用的忠告,“再不吃飯……會拉、拉不出粑粑的!”

      稚嫩的吐字帶著天真的驚恐,生怕這位“哥哥”真的被可怕的“粑粑”困住。

      房間內(nèi),那尊已淬煉出鋼鐵心魄的軀體猛地一滯!

      門板被猛地拉開!久違的、帶著水汽的江南黃昏寒風(fēng)裹挾著庭院梅林清冷的香息,洶涌撲入!將屋內(nèi)沉滯如鐵的空氣狠狠攪散!

      濃重的光與影分割門框!門洞內(nèi),站著那個小小的身體。穿著水紅色厚實(shí)襖裙,頭發(fā)柔軟地梳成雙丫髻,臉頰是病后初愈尚帶著三分羸弱的蒼白,鼻尖凍得微紅,像雪地里最干凈的花苞。那雙如同含著春水星辰般的大眼睛此刻因?yàn)閾?dān)憂和些許畏懼睜得圓圓的,長睫沾著室外冷氣凝結(jié)的細(xì)小水珠。

      林黛玉。林如海暖閣里那縷微弱燭火。揚(yáng)州蛛網(wǎng)上他豁出命去要護(hù)住的小小人兒。此刻竟怯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門前,用最幼稚卻也是最樸拙的道理撬開了他緊閉三天三夜的堡壘!

      一股完全陌生的、滾燙的熱流猛地撞碎了他三天三夜苦修鑄就的冷酷心防!像一個凍僵在冰原的旅人驟然被塞入胸口一捧滾燙的爐火!那堅(jiān)冰在碎裂,在融化!

      僵硬到幾乎被熔爐高溫塑形的臉上,緊繃如鐵石的面部肌肉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一個極其艱難、從未出現(xiàn)在塞北少年將軍臉上的弧度——先是嘴角極其細(xì)微地向上牽拉,扯動著裂開的唇皮。隨即那雙深陷于權(quán)謀冰海與烽火煉獄、被仇恨與守護(hù)反復(fù)淬磨、如同狼一樣充斥著狠戾與冰寒的眸子里,那凍結(jié)萬物的寒光如同遭遇了裂谷噴發(fā)的熔巖!冰封的堅(jiān)壁轟然炸開!

      笑意!

      一種帶著鐵銹血腥氣息,卻無比真實(shí)、笨拙,從久未松動的鐵面具下生硬卻又熾熱透出的——笑意!

      如同千仞凍土之下開出了第一朵帶著血腥氣味的野花!突兀、灼目,卻又帶著讓天地都為之柔軟的生機(jī)!

      徐驍看著門前那個踮著腳、仰著臉、滿眼擔(dān)憂的小小身影,冰冷的嘴角終于揚(yáng)起。

      不是冷笑,不是嗤笑,是真正意義上——笑了。

      房門外那一束裹挾著殘雪清寒的光,如同巨斧劈開了室內(nèi)沉滯如鐵的陰暗。徐驍拉開門時,撕裂的不止是緊閉三日的木門,更是他自己那副從邊關(guān)尸山血火中拼湊起來、淬煉了三日權(quán)謀冰刃的堅(jiān)硬軀殼。

      廊檐下微薄的光柱斜斜投在他身上。靛藍(lán)色的武服洗得有些發(fā)白,袖口磨出了毛邊。臉上凍裂的傷口結(jié)了紫黑色的痂,像幾道猙獰的爬蟲趴伏在微陷的臉頰和額角。三個月江南煙雨,未曾消磨掉他眉間那道如同鑿刻的深痕,未曾柔軟他緊抿成直線的、干裂起皮的唇角。

      可就在那門外小小的身影,仰起蒼白小臉、用帶著童真驚恐詢問“粑粑”的那一刻——

      僵硬的皮肉似乎被一只無形卻滾燙的手揉搓開來。

      嘴角先是極其細(xì)微、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牽扯起干枯下唇上幾道迸裂的淺紅血口。緊接著,那緊鎖了不知多少個日夜的眉峰,如同千年凍土遭逢地火奔突,豁然間松動、舒展!像是兩塊死死咬合的玄鐵巨閘,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暖流強(qiáng)硬沖開!

      那不再是沙場上帶著血腥味的獰笑,不是面對敵人時蔑視生死的冷酷。那笑容初時生澀、僵硬,如同深埋地底萬年的頑鐵驟然暴露于春日之下,銹跡斑斑的表面被光硬生生剝開一道縫隙。但縫隙之下涌出的光澤,雖帶著灼人的粗糲,卻熾烈而真實(shí),如同陰霾深谷里炸開的第一束天光,帶著一種撕裂了命運(yùn)冰霜的、原始的生命力!

      這笑容一起,便再也無法遏制地向外漾開,將那冰封石雕般的臉頰徹底解凍!嘴角弧度加深,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被邊關(guān)風(fēng)沙磨礪得微顯鈍感的牙齒。尤其那一雙眼睛——那被大同烈火焚燒過、又被權(quán)謀毒蛇啃噬了整整三日的眼——眼底最深處的寒潭冰層轟然炸碎!翻涌而出的,是失卻已久的少年人該有的滾燙星火!

      “閻王爺開葷了?!”

      遠(yuǎn)處廊柱的陰影里,一個倚著墻、叼著根半枯草梗的刀疤老兵眼珠子瞪得溜圓,沙啞的喉音如同被砂紙打磨過,驟然在死寂的庭院里炸開!他太過驚愕,嘴里的草根都驚得掉了出來。

      他這一嗓子,如同擲入平靜深潭的巨石!

      賈敏正扶著廊柱旁的欄桿,指間捏著塊素白手帕,擔(dān)憂的目光越過庭院望向這邊,猝不及防之下,指尖一滑!那只細(xì)膩如凝脂的定窯白瓷蓋碗,裹著溫?zé)岬奶饻?,從她指間倏然滑落——

      “啪!”一聲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炸響!

      滾燙的甜湯混著潔白的瓷片濺濕了她水紅色百褶裙的鞋尖!她像是全無知覺,就那么僵立在原地,溫婉的眉眼間只有無法置信的錯愕凝固,朱唇微張,吐不出一個字。

      林如海本垂手而立,立于妻子身旁稍后一步,正若有所思地望著庭院里那株病梅嶙峋的枝椏。這突如其來的驚呼與瓷器炸裂聲讓他身形劇震!他猛地回身,視線越過妻子僵硬的背影,精準(zhǔn)地釘在了那扇敞開的屋門前——

      那逆光中少年嘴角揚(yáng)起的、如同破開了萬年冰川的、笨拙卻又熾熱的笑容!

      一剎那,這位儒雅探花出身的欽差大臣,官場浮沉打磨出的冷靜表象驟然崩裂!那雙向來洞察秋毫、平靜無波的眸子里,瞬息間掠過無數(shù)情緒:驚詫如遭電亟,一絲不合時宜的狂喜破冰而出,瞬間又被無邊的憂慮和某種沉重如山的情緒緊緊鎖住,最終化作一點(diǎn)微帶濕潤的復(fù)雜光芒!他下意識地向前踏出一小步,腳卻被地上的狼藉瓷片絆了半步,身形竟幾不可察地晃了晃!

      更遠(yuǎn)處,肅立侍候的林府下人們——從捧著銅盆的粗使婆子,到端著果盤的小婢,乃至那位面上總帶著和氣生財?shù)耐豕苁隆丝探匀缭馐?!捧銅盆的手僵在半空,水在盆沿晃蕩欲傾;端果盤的手指失力,一顆通紅的山楂從盤邊滾落,在青磚地上敲出單調(diào)的“嗒、嗒”聲響。一道道驚駭如同實(shí)質(zhì)的目光,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箭矢,嗖嗖地釘向那個沐浴在殘光中的身影!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袍子,此刻在他們眼中,仿佛騰起了塞北大漠的血焰,灼熱得令人不敢逼視!

      “嘿!瞧清楚沒!驍哥兒……這是笑了?”西院門口,一個跛腳老兵扶著門框,渾濁的老眼努力瞪大,仿佛要從那門洞光影里榨取出每一個細(xì)節(jié)。

      “乖乖……鐵面閻羅吃糖塞牙了?”另一個趴在墻頭偷覷的漢子咧開缺了顆門牙的大嘴,粗聲粗氣地咕噥著不著調(diào)的話。他本意是想沖院內(nèi)幾個擠在門口的兄弟使個得意的眼色,證明自己眼神沒錯??赡菐讉€人哪里顧得上理他?一個個張著嘴,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來,活似白日見了鬼煞星轉(zhuǎn)行扮了戲子!

      一片死寂的震驚與無聲的混亂中心。

      只有林黛玉。

      小小的她依舊仰著那張蒼白卻明凈如初雪的小臉,茫然地睜著那雙如同點(diǎn)漆、映照著寒星般純凈無辜的眸子。她不明白。

      不明白為什么哥哥笑了,所有大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

      不明白那個刀疤叔叔為什么突然叫嚷“閻王開葷”?

      不明白娘親的碗怎么碎了?

      更不明白爹爹臉上那股從未見過的、混雜了復(fù)雜水光的激動又是為何?

      她只是困惑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小小的眉頭輕輕蹙起,如同春水里暈開的一道漣漪。徐驍哥哥笑了,看起來好像很開心,可周圍的氣氛……好生古怪。她下意識地往門口光亮的邊緣挪了一小步,軟糯的童音帶著一絲被冷風(fēng)激起的微顫,如同初融的雪水滴落枯枝:

      “徐驍哥哥……飯……飯快涼了……”

      笑啜稚語暖寒塵

      那生澀卻熾烈的笑容一起,便如破堤的熔巖,洶涌地潑灑在少年僵硬如鐵的冰冷面具上。殘陽逆投的光勾勒著他眉骨鋒銳的線條,嘴角僵硬的皮肉扯開時,干裂的唇瓣上細(xì)小的血口被撕開,一點(diǎn)猩紅沁出,在稀薄的光里如同針尖般刺目。

      笑歸笑著,聲音出口卻仍是沙礫磨過鐵皮的粗糲:

      “好!”

      一個字,砸在地上,干脆得如同軍令斬首。

      隨即又是二字迸出,帶著戰(zhàn)場上啃干糧般不容置疑的殺伐氣:

      “吃飯!”

      這簡短的應(yīng)承,落在林黛玉仰起的小耳朵里,卻如同炸開的甜糖。小姑娘眼中的擔(dān)憂瞬間被點(diǎn)亮,被殘陽涂成蜜色的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全然放松的笑容,脆生生的童音像冰塊撞在銀盤里:

      “耶——!吃飯啦!” 那一點(diǎn)童稚的歡呼,在滿院壓抑的死寂中爆開,竟有驚天動地的力量!

      她歡快地跳了一下,水紅色團(tuán)花襖裙像初綻的梅骨朵被風(fēng)鼓動。小小的手伸出,沒有半分猶豫,溫軟卻有點(diǎn)冰涼的小手指——就那樣帶著孩子對“哥哥”天然的親昵與信任,大膽地、試探性地捏住了徐驍左手上那根最粗的食指!

      那一瞬間——

      徐驍整個人如同被閃電凌空劈中!徹骨的僵硬!

      那根手指,是無數(shù)日夜搭在冰冷弓弦、無數(shù)次摳進(jìn)凍土碎石、無數(shù)次握著粘膩血污刀柄的手指!上面布滿了風(fēng)霜砂礫刻下的糙皮和刀弓磨出的厚厚硬繭,關(guān)節(jié)處幾道深深的凍裂傷疤在暮色中猙獰如蜈蚣!那上面沾染過鐵驪蠻兵滾燙黏稠的腦漿,沾染過塞北雪土里污黑的冰渣,沾染過無數(shù)亡魂最后的寒息……每一道紋理都刻著血與死亡的記號,早已被磨礪得失去了感知柔軟的溫度。

      可此刻,一只溫?zé)?、纖細(xì)、如同最嫩雛鳥絨毛般柔軟的小手,沒有恐懼,沒有遲疑,就那么輕輕捏住了它!一股陌生的、溫暖的、帶著細(xì)微生命脈動的柔韌觸感,如同一道活泉轟然沖破了他指尖覆蓋的堅(jiān)冰!那冰層下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猝不及防被激活,傳來一陣近乎撕裂般的酥麻戰(zhàn)栗,尖銳地刺穿腕骨,直鉆入心臟!

      遠(yuǎn)處廊下陰影里。

      “呵——”刀疤老兵嗓子里憋出半截模糊氣音,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野雁,喉結(jié)滾動了下,叼在嘴角僅剩的半寸枯草“簌簌”抖動著。

      賈敏凝固的身影微微晃動了一下,纖細(xì)的手指猛地攥緊了廊下冰冷的雕花欄桿,攥得骨節(jié)泛白。她看著女兒那只小手毫無芥蒂地攥住那根布滿死亡印記的手指,喉嚨里無聲地吸了一口冷氣,似乎隔空都感受到了那烙印般的沖擊。

      林如海緊盯著那交匯的兩只手,那深邃如古井的眼底,劇烈翻涌的波瀾終于沉潛下去,化作一點(diǎn)極其深重、極其復(fù)雜的、如同沉入湖底精鐵的微光。他不動聲色地踏前半步,肩背的線條卻極其微妙地松弛了半分。

      徐驍僵硬的身體,在小姑娘輕輕巧巧的牽引力道下,終于被拉動了。一步,踏出門檻陰冷的暗影,踩進(jìn)庭院鋪滿殘光的路徑。腳步沉重得依舊如同拖著鐐銬,但身體的抗拒在那只柔軟小手純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薄冰。

      他低著頭,血紅的暮色浸染著他沾血的臉頰輪廓和線條冷硬的眼睫,如同沉默堅(jiān)硬的石像被最稚氣的筆觸描上了溫軟的顏色。林黛玉卻渾然不覺那股無形的壓力,只覺哥哥終于答應(yīng)吃飯了!小丫頭歡喜地拉著他往前走,步子輕快得像蹦跳的小鹿:

      “刀疤叔叔說,你要多吃肉肉!吃了肉肉才有力氣!就像……就像院子里的石獅子一樣壯!”她用盡了力氣點(diǎn)頭,小腦袋晃得像撥浪鼓,努力表達(dá)著不知從哪個老兵處聽來的、顛三倒四的“大道理”。

      徐驍被動地邁步,目光下垂,落在自己那只被牽著、幾乎要控制不住握緊刀柄的手上。手指那陌生柔軟的壓力,和他周身鼓蕩的、近乎本能的殺氣形成了荒誕又強(qiáng)烈的沖撞,扯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無聲撕扯。那張剛剛解凍裂開笑容的臉,在夕陽的斜照里顯得有幾分僵硬甚至狼狽,如同新鑄利刃第一次被強(qiáng)按入不合身的軟鞘。

      暮風(fēng)吹過庭院。

      老梅虬枝上幾??菟赖牟±贌o聲墜地。

      那顆被小婢失手跌落、在青磚地上滾動的通紅山楂,一直滾到了徐驍腳下殘舊、沾滿北地風(fēng)塵泥漬的靴子邊,被他沉重的步履碾過。飽滿的山楂果肉瞬間爆開,濺出一小灘黏稠鮮紅、如同新鮮血液般的汁液,無聲地沁入磚縫之間。

      遠(yuǎn)處暖閣的精雕木窗悄然推開一道縫隙。窗欞投下的陰影里,侍立在暖閣門口、向來最是沉穩(wěn)規(guī)矩的老嬤嬤李嬤嬤,此刻也徹底失了體統(tǒng),布滿細(xì)密皺紋的手死死揪著領(lǐng)口的盤扣,一雙見慣了府中風(fēng)雨的老眼,愣怔地看著庭院里那不可思議的一幕,張著嘴如同離水的魚,半點(diǎn)聲音也發(fā)不出。

      一片靜到詭異的震駭里。

      只有林黛玉清脆的笑語伴著風(fēng)聲蹦跳:

      “快些走嘛!爹爹說菜涼了吃會肚痛!肚痛了嬤嬤也要熬苦苦藥的!”

      小人兒嘟囔著完全不成調(diào)的“忠告”,手下的力道又加了半分,如同拖著一座挪動的大山。


      更新時間:2025-06-25 01: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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