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畫中淚盡我在孤山別墅研究《紅樓夢》脂批本時,意外發(fā)現(xiàn)大觀園十二釵畫冊。
助手秦靄與我日漸親密,她總讓我想起早逝的同**人慕真。
當我們在古籍中發(fā)現(xiàn)“瀟湘妃子淚盡而亡”的批注被篡改過時,秦靄在雨夜離奇失蹤。
只留下她常戴的玉簪,插在畫中黛玉的發(fā)髻上。翻開脂批本空白頁,
一行血字緩緩浮現(xiàn):“畫中淚盡,方得真人?!贝巴?,慕真的臉在雨水中對我微笑。
………2 孤山幽影暮色四合,沉甸甸地壓下來,像一塊吸飽了陳年墨汁的舊絹。
孤山別墅的書房里,燈還未點起,最后一線天光正被窗欞上繁復的雕花細細切割、吞噬。
塵埃在漸暗的光柱里浮沉,如同無數(shù)微小的亡靈,無聲地舞蹈。
空氣里彌漫著舊紙、陳墨、朽木和一種更難以言喻的、時間沉淀下來的陰涼氣息,
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我枯坐在那張寬大冰涼的紫檀木書案后,
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案面冰涼的紋理。視線落在對面墻上。那里,
懸掛著一幅幅裝裱考究的工筆仕女圖。絹本設(shè)色,歷經(jīng)百年,色彩依舊驚心動魄。
她們是大觀園的十二釵,被時光囚禁在這方寸絹素之間。史湘云醉臥芍藥茵的憨態(tài)可掬,
薛寶釵撲蝶的端莊中暗藏機鋒,王熙鳳丹鳳眼里的凌厲似要穿透紙背……而最中間,
是林黛玉。她獨倚花鋤,肩頭落滿桃花,那雙含愁帶怨的秋水眸,
隔著遙遠的時光和薄薄的絹紗,依舊直直地望過來,刺得人心頭一悸。那目光深處,
藏著一種能吸走所有光亮的幽邃。風不知從哪個縫隙鉆進來,帶著山間傍晚特有的潮濕涼意,
輕輕拂動墻上的畫軸。畫中人的衣袂仿佛也隨之飄動起來,
發(fā)出細微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窸窣聲。我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薄羊絨披肩,指尖冰冷。
“教授?”一個清泠泠的聲音,如同山澗泉水擊石,突兀地切開了書房的寂靜,
也切斷了我沉溺的思緒。我猛地回神,心臟在胸腔里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秦靄站在門邊。
她抱著一摞用深藍色細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古籍,
身影被走廊里昏黃的壁燈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輪廓。山雨欲來,
空氣里飽脹的水汽似乎都凝結(jié)在她烏黑的鬢角,幾縷發(fā)絲被濡濕,服帖地粘在光潔的額角。
她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亮,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專注地望著我?!爸荆?/p>
”她走近,將包裹輕輕放在書案一角,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緩,
“從‘夢覺齋’那邊送來的,說是從未公開過的一冊殘卷,剛登記入庫?!卑忾_一角,
露出里面深褐色、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的函套,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霉味、陳舊紙張和某種難以形容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沖得我微微蹙眉。
“辛苦你了,小靄?!蔽议_口,聲音有些干澀,清了清喉嚨才接著說,“放在那兒就好。
今天…辛苦了?!薄皯摰?。”她微微一笑,唇角的弧度很淡,
卻瞬間讓那張清冷的臉龐生動起來,像幽谷里驟然綻放的一朵素白的花。她沒有立刻離開,
目光轉(zhuǎn)向墻上的畫軸,尤其是中間那幅黛玉葬花圖?!懊看慰矗?/p>
都覺得林姑娘的眼神……太真了。好像真的在看著我們?!彼穆曇艉茌p,
帶著一種近乎嘆息的共鳴。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的目光,
再次落在那雙幽邃的眼眸上。一種莫名的、尖銳的酸楚毫無預兆地刺穿了心口。
太真了……是啊,真得令人心碎。這眼神,曾幾何時,也如此專注地落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慕真。這個名字無聲地在心底炸開,帶著血肉模糊的回響。她離開我,已經(jīng)五年了。
同樣是這樣一個陰雨連綿、暮色沉沉的春天傍晚。她的笑容,她指尖的溫度,
她身上淡淡的、混合著藥草與墨香的氣息……還有那雙眼睛,
盛滿了同樣的、洞悉一切又帶著無盡悲憫的幽光,
此刻卻與畫中黛玉那雙含愁帶怨的眸子詭異地重疊起來。記憶的碎片像冰冷的玻璃碴,
瞬間扎進腦海深處?!敖淌冢俊鼻仂\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將我從那片冰冷刺骨的回憶泥沼里拽了出來。我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溺水者重獲呼吸,
胸腔里充斥著冰冷的空氣和那股揮之不去的舊紙霉味?!皼]事,”我勉強扯動嘴角,
試圖擠出一個寬慰的笑,卻感覺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像石膏,“只是……這畫,
確實太有穿透力了。看得久了,容易陷進去?!蹦抗鈧}促地避開她的眼睛,
也避開了墻上那雙令人心悸的眸子,落在書案上那包新送來的古籍上。
秦靄體貼地沒有再追問。她安靜地走到窗邊,輕輕合上半敞的窗戶,
阻隔了外面愈發(fā)喧囂的風聲和濕冷的潮氣。室內(nèi)陷入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只有墻上畫軸被風吹動的細微“沙沙”聲,像是某種隱秘的低語?!澳樕惶?,
”她轉(zhuǎn)過身,聲音放得更輕緩了,“要不要……我?guī)湍荼采竦牟??上次帶來的新茶?/p>
說是寧神的?!薄啊??!蔽?guī)缀跏窍乱庾R地應道,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我需要一點熱的東西,
驅(qū)散這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和那無處不在的、慕真留下的巨大空洞。她點點頭,
身影消失在書房門口,腳步輕得像貓。門輕輕合攏的聲響,在死寂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
書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墻上十二釵的目光似乎變得更加集中、更加無所遁形,
尤其是黛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地亮著,仿佛鎖定了我。
那若有若無的……屬于慕真身上的、早已消散在時光里的藥草墨香……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
在寂靜中發(fā)酵、蒸騰。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我不得不撐住沉重的書案邊緣,
指尖用力到發(fā)白。
慕真……秦靄……黛玉……三個模糊的影像在眼前旋轉(zhuǎn)、撕裂、又強行粘合。
那相似的、清冷孤絕的氣質(zhì),那眉宇間不經(jīng)意流露的淡淡愁緒,
那專注看人時幾乎能將靈魂吸走的幽深目光……是巧合嗎?還是這陰郁的孤山,
這詭異的畫冊,這塵封的脂批本,編織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我困在其中,
重復著一個早已被淚水浸透的悲???3 篡命之謎心臟在肋骨下沉重地跳動,
每一次搏動都帶來一陣悶痛。我閉上眼,試圖驅(qū)散這荒謬的聯(lián)想。然而,黑暗中,
慕真蒼白的臉和黛玉含淚的眼,卻更加清晰地糾纏在一起,而秦靄方才關(guān)切的眼神,
竟也詭異地融入了那片混亂的光影里。門軸轉(zhuǎn)動,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
秦靄端著一只素白的瓷杯走了進來,杯口氤氳著溫熱的白氣,帶著清雅的草木香氣,
瞬間沖淡了些許室內(nèi)的陳腐?!敖淌冢韬昧?。”她將杯子輕輕放在我手邊,
目光落在我緊抓著桌沿、指節(jié)泛白的手上,一絲憂慮在她眼底飛快掠過。“謝謝。
”我松開手,端起溫熱的茶杯,指尖傳來的暖意讓我稍微回神。
茶水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瓷壁熨帖著掌心,那股寧神的草木清香也稍稍安撫了緊繃的神經(jīng)。
我啜飲了一小口,熱流順著喉嚨滑下,驅(qū)散了部分寒意?!斑@冊脂批殘卷,”我放下茶杯,
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視線投向桌上那深藍色的包裹,“入庫記錄有特別的說明嗎?
”秦靄搖搖頭,走到桌邊,小心翼翼地解開細布包裹的結(jié)?!皼]有。
只標注了來源‘夢覺齋’,編號‘庚辰補遺三’,內(nèi)容涉及部分人物的結(jié)局評點,
但具體指向不明。保存狀況……不太好。”她掀開函套,露出里面幾冊線裝古書。
紙張是深沉的黃褐色,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邊緣被蟲蛀得如鋸齒一般。
她戴上薄薄的棉質(zhì)手套,動作極其輕柔地翻開最上面一冊的封面,
一股更濃烈的陳舊氣息彌散開來。書頁上,是密密麻麻的朱砂批語。蠅頭小楷,
筆畫虬勁有力,又帶著一種閱盡滄桑后的頹唐,如同凝固的血珠爬滿泛黃的紙頁。
那暗紅的色澤,在幽暗的光線下,透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詭異感。“您看這里,”秦靄俯下身,
一縷烏發(fā)滑落肩頭,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著古籍的陳舊氣息,奇異地交織著。
她纖細的手指謹慎地點向一頁批注的邊緣,指腹隔著薄薄的棉手套,
幾乎不敢觸碰那脆弱的紙張。“這句評黛玉的,‘絳珠還淚,本為情劫。
淚盡……’后面這個字……”我湊近細看。批語寫的是:“絳珠還淚,本為情劫。淚盡而夭,
魂歸離恨,天之道也?!边@是常見的論調(diào)。但秦靄所指之處,在“淚盡”之后,
“而夭”之前的那個“而”字,墨色顯得格外深濃、突兀,筆畫邊緣微微暈染開,
像是被水洇過,又像是……覆蓋了什么東西。在這深濃的“而”字周圍,
紙張的纖維紋理也顯得有些異樣,比別處更顯粗糙、發(fā)暗?!跋袷恰煌扛倪^?
”我蹙起眉頭,心臟莫名地又懸了起來。這微小的異樣,在這死寂的書房里,
在那些無聲凝視的畫中人注視下,被無限放大,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班?,
”秦靄的聲音很輕,帶著研究者的審慎,“而且覆蓋的墨跡,
似乎和原批語的朱砂……年代感不同?!彼⑽?cè)頭,幾縷發(fā)絲擦過我的臉頰,
帶來一陣細微的癢意。她身上那種干凈的、混合著年輕肌膚氣息的味道,
與她專注的神情形成一種奇異的張力,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拔?guī)Я吮銛y式文檢燈,
要不要……”“現(xiàn)在就看。”我?guī)缀跏橇⒖陶f道。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