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回到酒店那間奢華卻冰冷得如同無菌病房的房間,沉重的木門在身后咔噠一聲鎖上,仿佛隔絕了整個世界。巴黎秋雨的濕冷似乎浸透了骨髓,連同匿名郵件帶來的刺骨寒意,一同在血液里肆虐。我像一只被暴雨打濕、迷失方向的雛鳥,踉蹌著撲倒在寬大卻毫無溫度的絲絨沙發(fā)上,蜷縮起身體,將臉深深埋進冰冷的靠墊里。
身體疲憊至極,大腦卻像一臺過載的機器,瘋狂運轉(zhuǎn),無法停歇。那張泛黃照片上父親暴怒的臉,程正榮隱忍卻銳利的眼神,會議記錄上刺眼的簽名替換,還有那句如同詛咒般的“健康原因”……這些碎片像鋒利的冰錐,反復(fù)穿刺著我的神經(jīng)。巨大的困惑、冰冷的懷疑、還有對程嵐最后那眼神的恐懼,交織成一張沉重的網(wǎng),幾乎要將我拖入絕望的深淵。
就在意識即將被這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時,一絲微弱卻無比堅韌的暖意,如同寒夜中的螢火,從記憶的最深處幽幽亮起。它牽引著我,穿越巴黎冰冷的雨幕,穿越匿名郵件的猙獰迷霧,回到了一個遙遠卻無比清晰的地方——家。
記憶的畫卷緩緩展開,色彩是溫暖柔和的橘黃。那是在南方小城的老房子里,一個飄著淡淡樟木香氣的書房。窗外是婆娑的梧桐樹影,夏夜的蟲鳴編織著寧靜的安眠曲。室內(nèi),一盞老式的綠色玻璃罩臺燈,散發(fā)著柔和而堅定的光芒,像一顆溫暖的恒星,照亮了書桌的一方天地。
那時的我,大概六七歲,扎著兩根細細的羊角辮,穿著媽媽手繡著小花的棉布睡裙,小小的身體還夠不著書桌的高度,需要跪坐在一張鋪著厚厚墊子的高腳藤椅上。爸爸就坐在我身邊。
爸爸,蕭文遠。那時的他,還沒有后來在國際會議上縱橫捭闔的鋒芒畢露,也沒有歸隱山林后的超然淡泊。他正值壯年,是單位里備受器重的筆桿子,也是小城里小有名氣的“外語通”。他工作很忙,出差是家常便飯。但無論多晚回來,只要在家,這盞臺燈下的時光,是雷打不動的。
“硯硯,看這里?!卑职值穆曇艨偸悄敲礈睾?,帶著一種奇特的、能撫平所有焦躁的韻律。他攤開一本厚厚的新華字典大小的《兒童英語圖解詞典》,紙張微微泛黃,散發(fā)出好聞的油墨和紙張混合的氣息。他修長的手指,指關(guān)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輕輕點著彩頁上一個鮮艷的蘋果圖案。
“Apple.” 他清晰地發(fā)音,飽滿圓潤的元音,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癆-P-P-L-E. Apple.” 他念得很慢,每一個音素都力求準確,仿佛在雕琢一件藝術(shù)品。然后,他拿起一支削得尖尖的中華鉛筆,那特有的、帶著點清苦的松木香氣便彌漫開來。他在我面前攤開的田字格本上,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地寫下那個對我來說還充滿魔力的單詞。
“來,跟爸爸念:A——” 他微微張開嘴,示范著口型,眼神里充滿了鼓勵,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A——” 我稚嫩的聲音模仿著,小腦袋湊得很近,幾乎要貼上那盞溫暖的臺燈玻璃罩。
“P——” 他耐心地糾正我舌尖的位置。
“P——” 我努力地卷起舌頭。
“L——” 他的氣息拂過我的額發(fā)。
“L——” 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舌尖輕抵上顎。
“E——” 尾音微微上揚。
“E——” 我終于完整地念了出來,帶著小小的得意。
每當(dāng)這時,爸爸的臉上便會綻開一個無比溫暖的笑容,眼角漾起細細的笑紋。他會伸出溫暖的大手,不是簡單地摸摸頭,而是帶著一種珍視的意味,輕輕捋順我因為專注而蹭亂的小辮子,指腹偶爾擦過我的額角或耳廓,帶來一陣安心的暖意。
“硯硯真棒!”他的贊美從不敷衍,總是具體而真誠,“這個‘P’的音發(fā)得越來越準了,比昨天好多了?!?他從不要求我立刻記住所有,而是像園丁培育幼苗,一點點澆灌,靜待花開。
臺燈的光芒籠罩著我們父女倆,在墻壁上投下依偎的剪影。燈光是暖的,爸爸的手是暖的,他念單詞的聲音是暖的,連那鉛筆的松木香,都帶著暖融融的生命力。書桌玻璃板下壓著他手抄的諸葛亮的《誡子書》,其中兩句被他用紅筆特意圈出:“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那時的我自然不懂其中深意,只覺得那字跡遒勁有力,像爸爸一樣可靠。
這不僅僅是在學(xué)英語。這是在學(xué)一種態(tài)度,一種面對陌生符號時,應(yīng)有的耐心、專注和一絲不茍的認真。爸爸用他的方式告訴我,每一個字母都有其位置,每一個發(fā)音都有其規(guī)律,就像這世間萬物,都有其運行的道理,需要用心去體察和遵循。這方小小的、被臺燈照亮的書桌,是我童年最堅固的堡壘,里面充滿了知識的光亮、無條件的信任和如山般沉靜的父愛。
時光荏苒,我漸漸長大,走出了那方被臺燈溫暖的書桌。爸爸的事業(yè)也如日中天。他在重要的國際會議中嶄露頭角,精準的同傳和深厚的文化底蘊贏得了贊譽,他的名字開始出現(xiàn)在更重要的文件上,前途似乎一片光明。然而,就在他職業(yè)生涯的黃金時期,在所有人都認為他會攀登更高峰的時候,一個決定震驚了所有人。
他選擇了歸隱。
沒有驚天動地的理由,沒有轟轟烈烈的告別。仿佛只是遵循著書桌玻璃板下那兩句早已融入骨血的格言:“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他和媽媽一起,回到了云南大理的老家,不是繁華的下關(guān),而是蒼山洱海之間,一個叫喜洲的寧靜古鎮(zhèn)。他們在古鎮(zhèn)邊緣,靠近田野的地方,租下了一個帶著大大院落的白族老宅。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是爬滿藤蔓的照壁,是青石板鋪就的天井,是盛開著茶花、杜鵑和蘭草的庭院。
爸爸徹底變了。脫下了筆挺的西裝,換上了舒適的棉麻衣衫。放下了沉重的文件包,拿起了鋤頭和花剪。曾經(jīng)在國際會議上揮斥方遒、精準傳遞著復(fù)雜外交辭令的嘴唇,如今更多時候是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或是和鄰里用帶著鄉(xiāng)音的方言嘮著家常。他的“戰(zhàn)場”從談判桌轉(zhuǎn)移到了自家的小菜園和花圃。
“爸,你真舍得放下?” 去年夏天,在我即將啟程前往紐約,開啟聯(lián)合國翻譯生涯之前,我特意回到喜洲的小院探望他們。夕陽的余暉將蒼山染成金紅色,爸爸正挽著褲腿,赤腳踩在濕潤的田埂上,小心翼翼地給一畦嫩綠的菜苗澆水。他古銅色的臉上掛著細密的汗珠,神情卻是我從未見過的舒展和滿足。
聽到我的問題,他直起腰,拄著鋤頭,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洱海和云霧繚繞的蒼山,臉上露出了那種洞悉世事的、淡然的笑容。晚風(fēng)吹動他花白的鬢角,也帶來了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氣息。
“硯硯,”他的聲音平和,像洱海的水波,“你看這菜苗,今天澆了水,曬了太陽,它就努力地向上長一點。它不關(guān)心明天會不會有風(fēng)雨,也不去想自己最終會長成什么樣子。它只是專注地活在當(dāng)下,吸收陽光雨露,努力生長。這就很好?!?/p>
他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指著遠處蒼山頂峰隱約可見的積雪:“‘明志’并非一定要站在最高的地方呼喊。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能守住內(nèi)心的平靜和底線,就是最大的‘志’?!逻h’也不是要跑得多快多遠,而是像這蒼山洱海,千年萬年,靜默無言,卻滋養(yǎng)萬物,自成境界?!彼牧伺氖稚系哪嗤粒叩轿疑磉?,像小時候一樣,習(xí)慣性地想摸摸我的頭發(fā),看到我精心打理的發(fā)型,又笑著收回了手,只是眼神依舊溫暖慈愛。
“我翻譯了一輩子別人的思想,傳遞了無數(shù)的信息和情緒?,F(xiàn)在,我只想安靜地聽聽風(fēng)聲、雨聲、鳥叫聲,種種菜,養(yǎng)養(yǎng)花,陪你媽看看云卷云舒。這日子,清靜,踏實?!彼D了頓,看著我的眼睛,那眼神清澈而深邃,如同洱海最深的水,“你選擇去聯(lián)合國,爸爸為你驕傲。那是你的路,你的‘志’。但無論你走多遠,飛多高,記住,心里要留一塊‘寧靜’的地方。不為浮名所累,不因外物移志。像這山,這水,穩(wěn)穩(wěn)地立著?!?/p>
那一刻,夕陽的金輝灑滿庭院,爸爸站在生機勃勃的菜畦旁,赤著腳,沾著泥,臉上是閱盡千帆后的從容與豁達。他談?wù)撝嗣?、山水、寧靜致遠,眼神里沒有半分對過往輝煌的留戀,更沒有一絲對權(quán)勢名利的汲汲營營。他就像一棵深深扎根于這片土地的老樹,歷經(jīng)風(fēng)霜,枝干虬勁,卻只向著陽光雨露,散發(fā)著平和而強大的生命力。
這樣一個父親,一個在人生巔峰時能為了內(nèi)心的寧靜毅然轉(zhuǎn)身,甘于平淡,在泥土和花香中尋找生命真諦的人;一個將“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刻入骨髓并身體力行的人;一個在女兒臨行前,只叮囑她守住內(nèi)心“寧靜”的人……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會為了一個所謂的“首席譯員”職位,去用不光彩的手段逼迫同事“因健康原因退出”?去搶奪原本屬于別人的成果和榮耀?
這與他畢生堅守的信念背道而馳!這與他澄澈如洱海、厚重如蒼山的靈魂格格不入!
“不可能……” 蜷縮在巴黎酒店冰冷沙發(fā)上的我,無意識地呢喃出聲,干澀的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jié)?;靵y的思緒中,那封匿名郵件帶來的冰冷指控,與記憶中父親溫暖的笑容、蒼山下澆灌菜苗的從容背影、還有那句關(guān)于“菜苗”與“山水”的樸素哲理,激烈地碰撞著。
郵件是冰冷的,帶著刻意的惡意和指向性。而記憶中的父親,是溫暖的、具體的、活生生的。他的品格,他的選擇,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言行,構(gòu)筑起一座堅不可摧的信任堡壘。那匿名郵件里的“事實”,像試圖腐蝕大理石的酸雨,在父親這座由歲月和信念鑄就的豐碑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此漏洞百出!
一定有什么地方錯了!一定是誤會!或者……是更深、更復(fù)雜的,我們暫時無法看清的真相!爸爸絕不是那樣的人!
這個認知,如同在冰冷的深海中抓住了一塊浮木,讓我瀕臨窒息的心獲得了一絲寶貴的氧氣。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連日來的精神緊繃、舟車勞頓、巨大的情感沖擊,以及此刻在父愛記憶中找到的短暫依托,終于讓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
混亂的念頭像脫韁的野馬一般在腦海中狂奔而過,讓人應(yīng)接不暇。那封匿名郵件究竟是誰發(fā)來的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程嵐對這件事情了解多少呢?還有,我的父親當(dāng)年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事情呢?這一連串的問題如同迷霧一般縈繞在心頭,讓人摸不著頭腦。
然而,在這一片混沌之中,有一些東西卻始終清晰可見。那是一盞童年時的臺燈,它散發(fā)著溫暖的光芒,仿佛在召喚著我。那光芒穿透了層層迷霧,照亮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角落。
與此同時,蒼山腳下父親那平和而強大的身影也浮現(xiàn)在眼前。他的存在就像一座山,給我?guī)砹藷o盡的撫慰和力量。在他的庇護下,我感到無比安心。
盡管這些紛亂的思緒如同潮水一般不斷涌來,但最終都無法抵擋那盞童年臺燈的溫暖召喚,也無法掩蓋蒼山腳下父親那平和而強大的身影所帶來的撫慰。
意識,如同沉入溫暖洱海的石子,一點點下沉。巴黎窗外的雨聲漸漸模糊,冰冷的沙發(fā)仿佛也帶上了老宅書房的溫度。在父愛記憶構(gòu)筑的寧靜港灣里,在身心俱疲的極限下,我蜷縮著,像一只終于找到安全巢穴的幼獸,沉沉地、無知無覺地睡著了。呼吸漸漸平穩(wěn),只有眼角殘留的一抹濕痕,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經(jīng)歷的風(fēng)暴。而心中那份對父親堅定不移的信任,如同黑暗中的微光,守護著她最后的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