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片在舌根化開,苦澀蔓延。白寒數(shù)著天花板上的裂縫,十七條,比昨天多發(fā)現(xiàn)一條。
床頭柜上的診斷書被風吹開一角,"重度抑郁癥"幾個字刺眼地暴露在晨光中。"白寒,
收拾好了嗎?船十一點開。"父親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不帶任何情緒。
白寒緩慢地眨了下眼。豪華游輪七日游,父親說是為了慶祝他病情好轉(zhuǎn)。
但他前天無意中看到弟弟白曉的日記:"爸爸媽媽要帶我去藍寶石號過生日,太棒了!
"行李箱里,抗抑郁藥和安眠藥并排躺著。白寒取出藥瓶,搖了搖,嘩啦作響。
足夠讓一個人永遠睡去的聲音。"哥,你快點!"白曉在門外跺腳,
聲音尖利得像指甲刮過玻璃。白寒把藥瓶塞進牛仔褲口袋,金屬的涼意透過布料貼在大腿上。
他對著鏡子練習微笑,嘴角抽搐得像瀕死的魚。游輪甲板上,人群喧鬧如潮水。
白寒站在邊緣,手指摳著欄桿上剝落的油漆。父親和繼母林月華圍著白曉拍照,
三人笑容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像幅被過度曝光的全家福。"小心掉下去。
"林月華瞥了他一眼,聲音輕得像在討論天氣。白寒低頭看海。深藍色的水面破碎又愈合,
像永遠無法結(jié)痂的傷口??诖锏乃幤孔兊脻L燙。夜幕降臨,
宴會廳里香檳杯碰撞出清脆的聲響。白曉的生日蛋糕有三層,奶油做的海盜船插著十支蠟燭。
白寒坐在角落,看著燭光在父親眼中跳動。曾幾何時,那樣的光也是為他而亮的。"白寒,
給弟弟送禮物。"父親遞來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白寒接過,手指碰到父親無名指上的婚戒。
涼的。林月華的那枚在燈光下閃著冷冽的光,和他母親流淚時摘下的那枚一模一樣。
"謝謝哥哥!"白曉搶過禮物,蝴蝶結(jié)在他指尖斷裂。暴風雨在午夜襲來。船艙搖晃,
白寒的藥瓶從床頭滾落,藥片散落一地,像小小的白色墓碑。他跪在地上,一粒一粒撿起,
數(shù)到第三十七粒時,聽到了某種召喚。甲板上,雨水像冰冷的箭矢。白寒張開手,
藥片一顆顆墜入黑暗,被海浪吞沒得無聲無息。他跨過欄桿,風灌進他的襯衫,鼓脹如帆。
"跳下去就好了。"他對自己說。咸澀的風撕扯著他的聲音。墜落的過程比想象中漫長。
海水灌入鼻腔時,白寒想起了七歲那年被父親舉過肩頭的感覺。那時候的天空,
也是這種令人窒息的藍。意識即將消散的瞬間,有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頰。
唇上傳來柔軟的觸感,氧氣涌入肺部。白寒睜開眼,看到一片幽藍中浮動著銀光,
像月光下的蛛網(wǎng)。"為什么尋死?"聲音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銀光凝聚成人形。
少女的藍發(fā)在水中舒展,魚尾上的鱗片折射出奇異光彩。她耳后有鰓,
開合間露出里面珍珠色的薄膜。白寒想說話,吐出一串氣泡。
人魚少女——星漣——用手指點在他眉心。突然他能呼吸了,
水流進出肺部像呼吸空氣一樣自然。"跟我來。"星漣的尾巴掃過他的小腿,觸感冰涼滑膩。
深海中矗立著城市。珊瑚建筑泛著磷光,水母充當路燈,魚群組成流動的圖案。
白寒觸摸經(jīng)過的珊瑚,它立刻綻放出更亮的光暈。"它在回應你。"星漣說,
"只有純凈之心能喚醒生命珊瑚。""純凈之心?""被污染包裹的純凈。
"星漣的瞳孔在暗處收縮成豎線,"百年來第一個。"他們停在一座貝殼搭建的宮殿前。
長老的鱗片已經(jīng)泛灰,尾鰭殘缺不全。他打量白寒的眼神像在評估一件工具。
"人類毒害海洋三百年,"長老的聲音像砂紙摩擦,"現(xiàn)在派你來贖罪。
"星漣的尾巴不安地擺動:"他不一樣,長老。他能凈化黑潮。"白寒低頭看自己的手。
血管在蒼白皮膚下呈現(xiàn)淡青色。這樣的手能凈化什么?它們連一張生日賀卡都握不住。
星漣帶他來到城市邊緣。那里的海水渾濁發(fā)黑,珊瑚變成枯骨。一條翻著白肚的魚漂過,
鱗片正在剝落。"試試。"星漣把他的手按在污染區(qū)。白寒掌心發(fā)燙。黑色海水開始旋轉(zhuǎn),
逐漸變得透明。他的視野邊緣泛起金斑,耳邊響起尖嘯——不是來自外界,
而是他記憶深處的聲音:"你就是個累贅。"林月華摔門而去。"哥哥好奇怪。
"白曉躲在父親身后。"這種病就是矯情。"醫(yī)生合上病歷本。凈化完成時,
白寒跪倒在海底沙地上嘔吐。吐出的黑色黏液被一群透明小魚爭相吞食。"看。
"星漣指著他的手腕內(nèi)側(cè)。那里浮現(xiàn)出一個發(fā)光的符號,像糾纏的海藻。白寒觸碰它時,
看到記憶碎片:母親離去的背影,父親再婚的請柬,學校儲物柜里的死老鼠。
"你的痛苦是力量的源泉。"星漣的指甲變形成半透明薄片,輕輕劃過那個符號,
"越深的傷疤,越能凈化更多的污染。"白寒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你知道我母親在哪嗎?
"星漣的鰓急促張合:"這里不是逃避現(xiàn)實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白寒聲音嘶啞,
"你們要我當清潔工,卻不給報酬?"珊瑚突然劇烈閃爍。遠處傳來類似鯨鳴的警報聲。
星漣臉色驟變:"黑潮爆發(fā)了!"海底裂開一道縫隙,黑色粘稠物質(zhì)噴涌而出。
接觸到的人魚瞬間僵直,鱗片轉(zhuǎn)為灰白。白寒被星漣拽著游向高處,
看見自己的凈化符號正在瘋狂閃爍。"這次你必須徹底凈化它。"星漣塞給他一顆珍珠,
"含住它,能承受更多記憶反噬。"珍珠在舌下融化,苦澀堪比抗抑郁藥。白寒沖向黑潮,
雙手前伸。這次涌來的不只是別人的惡言,還有他自己最黑暗的念頭:想掐死熟睡中的白曉。
把安眠藥混入林月華的咖啡。在父親車上做手腳。黑潮退去時,白寒蜷縮在海底。
他的符號已經(jīng)蔓延到胸口,像發(fā)光的荊棘。星漣抱著他,魚鱗刮擦著他的皮膚。
"為什么選我?"白寒聲音破碎。星漣的瞳孔擴大成圓形:"因為只有想死的人,
才真正知道怎么活。"白寒突然看清她耳后的疤痕——是煙頭燙出的形狀,
和他母親手腕上的一模一樣。"這是記憶經(jīng)絡。"星漣的指尖劃過那些發(fā)光的紋路,
"你凈化的黑潮越多,它們就生長得越深。"白寒抓住她的手腕:"它會要我的命嗎?
""會先要你的靈魂。"星漣抽回手,鱗片邊緣泛起警戒的紅色,"黑潮以記憶為食。
你凈化它時,它也在吃掉你。"海底城市正在戒嚴。人魚戰(zhàn)士們手持珊瑚長矛巡邏,
他們的鱗片失去光澤,眼白泛著不健康的黃色。白寒經(jīng)過時,
他們用尾鰭拍打地面——人魚族的敬禮方式。"他們快不行了。"星漣低聲說,
"污染已經(jīng)滲入鰓組織。"長老的宮殿里彌漫著腐朽氣息。
曾經(jīng)絢麗的貝殼墻壁現(xiàn)在布滿黑色脈絡,像垂死老人手背上的血管。長老躺在珍珠床上,
尾鰭正在片片剝落。"人類孩子。"他喘息著伸出枯枝般的手,"黑潮在西方峽谷爆發(fā)了。
"白寒往后退了一步。他胸口的光紋突然灼燒起來,
一段記憶強行闖入:精神病院的塑膠地板。穿白大褂的男人俯視著他。"你父親簽字了,
你得在這里住一段時間。""不!"白寒抱住頭蹲下。星漣的尾巴纏住他的腳踝,
冰涼觸感將他拉回現(xiàn)實。她眼中閃過一絲白寒讀不懂的情緒:"每次記憶反噬,
你的力量就會增強。"長老的鰓劇烈顫動:"沒時間了。西方峽谷連接著所有海洋,
如果黑潮從那里擴散..."白寒看向自己的手掌。血管在蒼白皮膚下清晰可見。
這樣的手能拯救什么?它們連自己的生命都握不住。"我去。"他聽見自己說。
星漣的瞳孔收縮成一條細線。她轉(zhuǎn)身游向?qū)m殿深處,回來時捧著個海螺容器,
里面盛著黑色粘稠液體。"喝下它。能暫時抑制記憶反噬。"液體嘗起來像燒焦的塑料。
白寒嗆得咳嗽,眼前閃過更多片段:林月華把抗抑郁藥倒進馬桶。"裝病給誰看?
"白曉在他床上倒顏料。"媽媽說你該去和親媽住。
"星漣拽著他向外游去:"藥效只有十二小時。"西方峽谷像一道猙獰的傷口橫亙在海底。
黑霧從裂縫中噴涌而出,所到之處珊瑚瞬間白骨化。幾條人魚漂浮在污染區(qū)邊緣,
皮膚上爬滿黑色紋路,已經(jīng)沒了呼吸。"開始吧。"星漣推了他一把。白寒游向黑潮中心。
這次他主動觸碰胸前的光紋,所有被壓抑的記憶洪流般傾瀉而出:父親再婚那天,
他躲在衣柜里割腕,血滴在母親的照片上。心理醫(yī)生把診斷書遞給父親:"有自殺傾向,
建議住院。"游輪甲板上,林月華對父親說:"他要跳就讓他跳。"黑潮瘋狂翻涌,
像被無形的手攪動。白寒全身的血管開始發(fā)光,光線穿透皮膚射入污水中。
他聽見自己在尖叫,但聲音被海水吞沒。痛苦達到頂峰時,
他看清了黑潮的本質(zhì)——無數(shù)扭曲的人臉在粘液中沉浮,全都是他自己的臉。凈化結(jié)束時,
峽谷恢復了原本的藍色。白寒漂浮在水中,胸前的光紋已經(jīng)蔓延到脖頸。
他吐出的黑血引來一群盲眼鰻魚,它們貪婪地舔舐著。星漣游過來扶住他。
她的鱗片失去了光澤,耳后的疤痕格外顯眼。"為什么你會有這個?"白寒觸碰那道疤。
星漣猛地躲開:"黑潮暫時退去了,但會卷土重來。源頭在人類世界。
"回程經(jīng)過一片珊瑚墓地。無數(shù)灰白人魚雕像立在那里,表面布滿蜂窩狀的孔洞。
"被黑潮吞噬的族人。"星漣說,"最后會變成多孔石,連記憶都被吸干。"白寒突然站住。
最新的一尊雕像面容清晰可見——是林月華的樣子,嘴角還帶著那種譏諷的笑。
"這不可能...""被黑潮吞噬的不僅是人魚。"星漣的尾巴不安地擺動,
"還有那些在海上消失的人類。"白寒的太陽穴突突跳動。
他想起游輪上的最后記憶:林月華確實站在他身后,但當他回頭時,欄桿上纏著一截海藻,
像極了人魚的頭發(fā)。"我父親呢?白曉呢?"星漣沒有回答。遠處傳來低頻震動,
海水變得渾濁。她臉色大變:"第二波黑潮!比預計的來得快!"這次的黑潮帶著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