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雨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三天。張黎站在落地窗前,望著外面模糊的城市輪廓,玻璃上倒映出他疲憊的面容。身后傳來陳斌稚嫩的讀書聲和莫怡溫柔的指導(dǎo)聲,這本該是一幅溫馨的家庭畫面,卻讓他的胸口發(fā)緊。
"張叔叔!"陳斌突然跑過來,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媽媽說這個字念'黎',和你的名字一樣!"孩子舉起一本圖畫書,指著上面的"黎明"二字。
張黎蹲下身,視線與陳斌齊平。小家伙的眼睛像極了陳列——那種清澈見底的棕色,不摻一絲雜質(zhì)。"斌斌真聰明。"他努力扯出一個微笑,手指卻不自覺地撫過孩子的眼角,仿佛這樣就能觸碰到那個再也見不到的老友。
"張黎,你別慣著他。"莫怡的聲音從沙發(fā)那邊傳來。她半靠在墊子上,腿上還打著石膏,但氣色已經(jīng)比剛來上海時好了許多。"他現(xiàn)在認字可快了,昨天還——"話說到一半,莫怡突然停住了,眼神黯淡下來。張黎知道,她想起了陳列曾經(jīng)如何驕傲地講述兒子的每一個進步。
房間里一時只剩下雨滴敲打窗戶的聲音。
"我去做飯。"張黎站起身,逃也似地走向廚房。擰開水龍頭,冷水嘩啦啦地沖在他的手背上,帶走了一些不該有的情緒。他盯著水流,思緒卻飄回數(shù)月前那個黃昏——莫怡從陽臺墜落的身影,像一片枯葉般輕飄飄地下墜,卻在接觸地面的瞬間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悶響。那一刻,他幾乎以為陳列托付給他的兩個人都要失去了。
"需要幫忙嗎?"莫怡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張黎猛地回頭,發(fā)現(xiàn)她拄著拐杖站在廚房門口,眼中帶著歉意。
"你應(yīng)該躺著休息。"他關(guān)上水龍頭,聲音比預(yù)想的要生硬。
莫怡搖搖頭,慢慢挪到餐桌旁坐下。"骨頭已經(jīng)沒那么疼了。"她停頓了一下,"而且...我不想總是麻煩你。"
張黎從冰箱里拿出食材,刀在砧板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他感覺到莫怡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像一團小小的火焰,燒得他心神不寧。
"張黎,"莫怡突然開口,"等我傷好了,我就帶陳斌出去找地方住。"
刀鋒一頓,差點切到手指。張黎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切菜的動作,沒有回頭。"不急,你們先住著。"
"我不能一直這樣打擾你的生活。"莫怡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我知道你和陳列是過命的交情,但...這畢竟是暫時的。"
菜刀重重地剁在砧板上。"你也知道這是暫時的?"張黎轉(zhuǎn)過身,眼中燃起壓抑已久的怒火,"那你為什么能從五樓跳下去?你怎么可以就這樣把陳斌扔給我不管了?"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莫怡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纖細的手指緊緊抓住拐杖,指節(jié)泛出青白色。
"我..."她的嘴唇顫抖著,"我當(dāng)時只是..."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以后還有什么臉面去見陳列?"張黎的聲音低了下來,卻更加刺痛人心。
陳列的名字像一把刀,精準(zhǔn)地刺入莫怡尚未愈合的傷口。淚水無聲地滑過她的臉頰,滴在桌面上形成小小的水洼。張黎想上前安慰,卻又不敢——他怕自己一旦觸碰她,就會暴露出更多不該有的情感。
"媽媽!"陳斌的小身影沖進廚房,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氣氛。他踮起腳尖夠到紙巾盒,抽了幾張遞給莫怡,"不哭。斌斌今天在學(xué)校很乖,老師教我們加法,我都回答的出來!"
孩子的天真像一束光照進陰暗的廚房。莫怡擦干眼淚,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嗯,斌斌真聰明。幼兒園里今天老師還教了什么呀?"
張黎看著這對母子,胸口泛起一陣酸澀的溫暖。陳斌已經(jīng)六歲了,懵懵懂懂地理解了"再也見不到爸爸"意味著什么。雖然不明白為什么要突然來到上海,但他本能地知道,是眼前這個張叔叔在最黑暗的時刻保護了他們。
"老師還教我們畫畫了!"陳斌興奮地說,"我畫了我們家——有媽媽,有張叔叔,還有..."他的聲音突然變小,偷偷看了莫怡一眼,"...還有爸爸在天上看著我們。"
莫怡一把將兒子摟進懷里,肩膀微微顫抖。張黎別過臉去,假裝專注于灶臺上的湯鍋。熱氣蒸騰中,他恍惚看見陳列站在那兒,像大學(xué)時代那樣對他笑著:"兄弟,我老婆孩子就拜托你了。"
那一刻,一種可怕的錯覺攫住了張黎——仿佛眼前這個哭泣的女人和天真的孩子就是他的家人,他們共同度過著平凡而珍貴的日常。這個念頭來得如此自然,又如此罪惡,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湯要溢出來了。"莫怡輕聲提醒。
張黎猛地回過神來,急忙關(guān)小火。當(dāng)他再次抬頭時,莫怡正用一種復(fù)雜的眼神看著他——那里有感激,有悲傷,還有一絲他讀不懂的情緒。
"張叔叔,"陳斌突然跑到他身邊,拽了拽他的圍裙,"你做飯的樣子好像爸爸。"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擊中張黎的心臟。他蹲下身,平視著孩子天真的眼睛:"你...你還記得爸爸做飯的樣子?"
陳斌用力點頭:"爸爸會做很好吃的紅燒肉,還會讓我站在小凳子上看他炒菜。"他的小臉突然垮下來,"但是爸爸好久沒回家了..."
張黎將孩子摟入懷中,聞著那熟悉的兒童洗發(fā)水味道——和陳列家里用的一模一樣。他閉上眼睛,壓抑著洶涌而來的情感。"你爸爸...他是個英雄。"他最終只說出這一句話。
"我知道!"陳斌突然掙脫他的懷抱,眼睛亮晶晶的,"小明的爸爸也是警察,他說警察都是抓壞人的英雄!"
廚房里的空氣瞬間凝固。張黎和莫怡交換了一個驚慌的眼神——他們從未告訴陳斌他父親的真實職業(yè)。
"斌斌,"莫怡輕聲問,"誰告訴你爸爸是警察的?"
"我自己知道的!"陳斌驕傲地挺起胸脯,"爸爸的書桌抽屜里有徽章,還有槍的照片!他不讓我告訴別人,但我現(xiàn)在可以說了對不對?因為爸爸已經(jīng)..."孩子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不確定地看向兩個大人。
張黎的手無意識地握成了拳頭。陳列一向謹慎,不可能讓孩子看到那些東西。除非...除非他最后一次離家前太過匆忙,忘記了鎖抽屜。
"斌斌,"他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這件事你還跟誰說過?"
陳斌搖搖頭:"沒有。爸爸說不可以告訴任何人,連幼兒園老師都不行。"他歪著頭想了想,"但是上個月小美來我們家玩的時候,她看見了我的畫..."
"什么畫?"莫怡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
"就是...就是我畫的爸爸穿著警服的畫..."陳斌被母親的語氣嚇到了,聲音越來越小。
張黎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小美是鄰居家的女兒,而她的父親在本地一家貿(mào)易公司工作——那家公司曾被懷疑與販毒集團有資金往來。如果這個信息被傳出去...
"張黎?"莫怡擔(dān)憂地看著他瞬間變白的臉色。
"沒事。"他強作鎮(zhèn)定,摸了摸陳斌的頭,"斌斌,以后關(guān)于爸爸的事情,我們都不跟別人說,好嗎?這是我們的秘密。"
孩子認真地點點頭,然后被電視里傳來的動畫片主題曲吸引,跑出了廚房。
廚房里再次只剩下兩個人。莫怡的眼中滿是恐懼:"你覺得會有危險嗎?"
張黎搖搖頭,卻無法給出確定的答案。"我會調(diào)查清楚的。這段時間你們盡量不要單獨外出,學(xué)校那邊我會安排人接送。"
莫怡的拐杖突然滑落,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彎下腰想去撿,卻因為動作太大而痛得倒吸一口冷氣。張黎一個箭步上前,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撿起拐杖。
兩人的距離突然近得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莫怡的發(fā)絲拂過張黎的臉頰,帶著淡淡的洗發(fā)水香氣。他注意到她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在燈光下像細小的鉆石。
一種強烈的沖動突然攫住了張黎——他想吻去那些淚水,想將這個飽受痛苦的女人緊緊擁入懷中,想告訴她不用再害怕,因為有他在。這個念頭來得如此強烈,讓他幾乎顫抖起來。
"謝謝。"莫怡輕聲說,卻沒有立即拉開距離。她的目光落在張黎的臉上,似乎在尋找什么。
就在這危險的一刻,客廳里傳來陳斌的叫聲:"張叔叔!動畫片里也有警察!"
這個聲音像一盆冷水澆醒了張黎。他猛地后退一步,拐杖"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再次打破了兩人之間那種微妙的氛圍。
"我...我去看看他。"張黎幾乎是逃出了廚房。站在客廳里,他深吸幾口氣,試圖平復(fù)狂跳的心臟。電視屏幕上,卡通警察正追捕著壞人,陳斌坐在沙發(fā)前的地毯上,看得津津有味。
張黎走過去,坐在孩子身邊。陳斌自然地靠過來,小腦袋倚在他的手臂上——這是陳列曾經(jīng)的位置。一種深重的罪惡感突然淹沒了張黎。他怎么能對摯友的妻子產(chǎn)生那樣的感情?怎么能在這個孩子身上尋找替代品?
"張叔叔,"陳斌突然仰起臉,"你會一直陪著我和媽媽嗎?"
這個問題像刀子一樣扎進張黎的心臟。他該說什么?說他會遵守對陳列的承諾,保護他們直到危險過去?說他會克制自己不該有的情感,只做一個盡職的守護者?
"斌斌,"最終他選擇了一個安全的回答,"你媽媽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到時候...我們會商量以后的事。"
孩子似乎對這個模糊的答案感到滿意,又轉(zhuǎn)頭去看電視了。張黎卻感到一陣空虛。他掏出手機,翻到加密相冊里陳列的照片——那是警校畢業(yè)時拍的,兩個年輕人穿著制服,肩并肩站在一起,眼中滿是對未來的期待。
"老陳,我該怎么辦?"他在心中無聲地問道。
照片里的陳列只是微笑著,永遠定格在那個充滿希望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