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男)2023年10月15日我吞了一整瓶安眠藥,卻沒死成。巴黎的夜晚冷得刺骨。
真可笑,連死亡都嫌棄我。我抹了把臉,發(fā)現(xiàn)掌心全是冰涼的淚水。“十一年了,
怎么還是哭包?”這個聲音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剖開我的記憶。我抬頭,
路燈的光暈里站著個修長的身影,他逆著光,可那輪廓我閉著眼都能描摹出來。裴渡聞。
我的竹馬,我的罪孽,我藏在木雕小人里十一年的秘密。“你認錯人了?!蔽覄e過臉,
用袖子粗暴地擦眼睛。他蹲下來,手指輕輕拂過我的眼角?!罢矍啵彼麌@息著叫我的名字,
“你的藥瓶掉在路上了?!蔽疫@才注意到他手里攥著那個橙色塑料瓶。他穿著米色風衣,
領(lǐng)口露出淺灰色毛衣的邊角。而我只穿著單薄的黑色衛(wèi)衣,袖口還有嘔吐物的痕跡。
多么諷刺的重逢。2023年10月16日我在一個陌生的公寓醒來。
床頭柜上放著溫水、解藥和一張紙條:“廚房有粥,我去上班,晚上七點回來。
鑰匙在鞋柜上。——渡聞”字跡工整得刺眼。我小時候總嘲笑他寫字像刻鋼板,
一筆一劃都要用尺子量過似的?,F(xiàn)在這字跡里多了幾分醫(yī)生的潦草,但骨子里的規(guī)整沒變。
書架上塞滿醫(yī)學著作和心理學期刊,冰箱上貼著幾張便簽,寫著法文菜譜。
粥在電飯煲里保溫,旁邊擺著一小碟腌蘿卜。我盛了一碗,米粒煮得恰到好處,
上面飄著細碎的蔥花。第一口下去,我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發(fā)高燒,他也是這樣熬了粥,
坐在我床邊一勺一勺喂我。那時他笑著說:“折青,等你好了,我們?nèi)タ春0伞?/p>
”后來我沒好,我們也沒看成海。2023年10月17日裴渡聞晚上回來時帶了一袋橙子。
我正在翻他書架上的相冊。里面全是風景照,沒有人物?!罢沂裁茨兀?/p>
”他脫下外套掛在門后?!澳愕慕Y(jié)婚照?!蔽夜室庹f。他笑了,
眼角擠出細紋:“精神科醫(yī)生最容易離婚,我沒敢禍害別人?!彼戳耸?,開始剝橙子,
“倒是你,怎么來法國了?”“逃命?!蔽叶⒅揲L的手指,橙皮在他指尖綻開,
汁水濺在腕骨上。我鬼使神差地湊過去舔掉了那滴液體。他僵住了?!八握矍?,
”他聲音發(fā)緊,“別這樣?!薄霸鯓樱俊蔽覑阂獾匦χ?,“你不是醫(yī)生嗎?
給病人檢查身體啊?!彼偷卣酒饋?,橙子滾落在地。最后他只是嘆了口氣,
彎腰撿起橙子去廚房沖洗。2023年10月20日我做了噩夢。
夢里我又回到那個滿是霉味的家,父親醉醺醺地舉著皮帶,母親躲在廚房哭。我縮在墻角,
等疼痛降臨。醒來時裴渡聞坐在我床邊,手指輕輕梳理我被冷汗浸濕的頭發(fā)。
月光描摹著他的側(cè)臉,疲憊又溫柔?!皦粢娛裁戳??”他問。“你。”我撒謊,
“夢見你把我推進河里?!彼种敢活D:“那年夏天?我只是想教你游泳?!薄拔也铧c淹死。
”“我抓住你了?!八曇艉茌p,“我一直都抓住你了,折青。
”我忽然憤怒起來:“那為什么后來放手?為什么一聲不響就轉(zhuǎn)學?”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最后他說:“我爸堵伯欠債,我們連夜逃走的。我給你留了信,
塞在你書包里。”那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書包里有個木雕小人,以為是他的告別禮物,
卻從沒發(fā)現(xiàn)什么信?!拔艺疫^你,”我嗓子發(fā)緊,“高中畢業(yè)那年,
我去省城找遍了所有中學?!薄拔覀冊跍刂??!彼嘈χ?,“后來我爸跳樓了,
我媽帶我來了法國投奔舅舅?!蔽覀兿鄬o言。月光在地板上畫出一道慘白的界線,
像隔開我們的時光長河。2023年10月25日我開始去裴渡聞工作的醫(yī)院做心理咨詢。
不是因為他要求,而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需要,我整夜失眠,白天又昏睡不醒,
有時會突然呼吸困難。他的同事Dr. Laurent給我做評估。
那個法國老頭問我:“為什么選擇自殺?”“就像...”我斟酌著詞句,
“就像你每天經(jīng)過一扇門,突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它開著。你只是好奇走進去看看。
”老頭搖頭:“不,年輕人,你不是好奇。你是太熟悉那扇門后的黑暗了。
”離開時經(jīng)過裴渡聞的診室,門虛掩著。我看見他低頭寫著什么,
白大褂下的肩膀瘦削得驚人。他抬頭看見我,立刻換上那種專業(yè)的微笑,
可我分明看見他前一秒的表情。疲憊得像是隨時會坍塌。
2023年11月2日我發(fā)現(xiàn)裴渡聞在吃藥。白色的小藥片藏在維生素瓶里,
但我認得那個形狀。五年前我也吃過同樣的藥物。他洗澡時手機響了,
屏幕上跳出一條消息:“裴醫(yī)生,下周的評估會議需要您提交最新的——”我沒看完。
浴室水聲停了,我慌忙放下手機。他擦著頭發(fā)出來,鎖骨上掛著水珠。我突然意識到,
我記憶中那個在河邊給我捉螢火蟲的少年,如今已是眼角有細紋的男人?!翱词裁??
”他笑著問?!澳闶萘??!蔽艺f。他怔了怔,隨即開玩笑:“巴黎的咖啡太難喝。
”可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內(nèi)側(cè)。我們都在撒謊,用謊言編織一張安全的網(wǎng)。
2023年11月10日今天去了盧浮宮。裴渡聞休假,硬拉我出門。
我們在《自由引導人民》前站了很久,他突然說:“記得嗎?你說過要當畫家。
”“我說過要當海盜?!蔽曳瘩g?!澳鞘瞧邭q。十二歲生日那天,你偷了美術(shù)老師的粉筆,
在操場上畫了整幅《星空》。”我驚訝他還記得。那天我被罰站到天黑,他來陪我,
我們數(shù)著星星等月亮升起?;丶液蟾赣H用皮帶抽我,罵我“不務正業(yè)的廢物”。
“后來為什么不畫了?”他問。“顏料太貴?!蔽逸p描淡寫。
其實是父親把我攢錢買的顏料全倒進下水道的事。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掌心有薄繭。
我們站在油畫前,像兩個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標。
2023年11月15日我偷看了裴渡聞的日記。我知道這很卑鄙,但當他在廚房做飯時,
我溜進了他的臥室。日記本藏在枕頭下。最新一頁寫著:“他又做噩夢了。凌晨三點醒來,
發(fā)現(xiàn)他蜷縮在沙發(fā)角落,像只受傷的動物。我該告訴他嗎?告訴他我這些年一直在找他,
告訴他我每年都回那個小鎮(zhèn),站在河邊等一個永遠不會出現(xiàn)的人?不,他負擔已經(jīng)夠重了。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當年我能更勇敢一點,帶他一起逃走...”我慌忙合上日記塞回去,
心臟跳得發(fā)痛。當晚他做了紅酒燉牛肉,我們誰都沒提那個本子,
只是沉默地吃完了一整頓飯。臨睡前,他遞給我一杯熱牛奶,我小時候失眠的良藥。
我接過時我們的手指相觸,誰都沒有立即松開?!岸陕?,”我輕聲問,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會找我嗎?
”他眼睛在暖黃燈光下呈現(xiàn)出琥珀色:“我會找到世界的盡頭?!蔽倚α?,把牛奶一飲而盡。
我們都知道這是謊言,但今晚,請讓我們假裝相信。
2023年12月5日我又偷看了裴渡聞的日記。這次是在他值夜班的時候。
我知道他的排班表,知道他今晚不會回來。我像個賊一樣溜進他的房間,翻開那本黑色日記。
“11月20日:折青今天畫了素描,是窗外的梧桐樹。
他畫畫時咬下唇的樣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Dr. Laurent說他有進步,
但我知道他只是把痛苦藏得更深了。就像我一樣。
”“11月28日:夢見父親跳樓的那個晚上了。折青在隔壁房間尖叫著醒來,
我沖進去時他正用指甲抓自己的手臂。我抱住他,他渾身發(fā)抖像只淋雨的小鳥。
我想告訴他我也在做噩夢,但醫(yī)生的職責是治愈,不是傾訴。
”“12月3日:肌電圖結(jié)果比想象的糟。如果告訴折青,他會崩潰吧?他總說我救了他,
可誰來救我呢?”最后一行字洇開了,像是被水漬暈染過。肌電圖?什么結(jié)果?
我瘋狂地翻著前面的頁面,直到找到九月份的記錄:“9月15日:手抖得更厲害了。
舅舅說的沒錯,果然是家族遺傳。媽媽最后那幾年連勺子都拿不住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眼前。
最遲五年,也許三年,我就會變成一具清醒的囚徒?!睍莱閷蠜]鎖,我顫抖著拉開,
里面有一疊醫(yī)療報告。法文我看不懂,但那些逐漸惡化的曲線。裴渡聞在生病。
一種會慢慢奪走他行動能力的絕癥。我跌坐在地上,醫(yī)療報告散落一地。
突然想起上周他端咖啡時突然灑了的杯子,他說是太燙了。還有前天他系扣子時笨拙的手指,
他笑著說自己老了。原來他一直在騙我。2023年12月10日我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裴渡聞今天休假,我們一起去了蒙馬特高地。十二月的巴黎冷得刺骨,
他圍著那條我小時候送他的藍格子圍巾。居然還留著,已經(jīng)磨得起球了?!翱?,
”他指著遠處,“埃菲爾鐵塔?!彼蝗蛔プ∥业氖址胚M他大衣口袋,
我們的手指在溫暖的黑暗中糾纏?!罢矍?,”他輕聲說,“如果有一天我...”“閉嘴。
”我兇狠地打斷他,“看你的破塔去。”他笑了。我盯著他的側(cè)臉,
想起日記里那句話“最遲五年”。五年后他才三十五歲。三十五歲,多年輕的年紀,
我的竹馬應該活到白發(fā)蒼蒼,活到嘲笑我掉光牙齒。而不是被困在一具逐漸僵硬的軀殼里。
回程的地鐵上,他靠著車窗睡著了。我偷偷打量他瘦削的臉頰,
想起十二歲那年我們擠在鄉(xiāng)鎮(zhèn)小學的課桌上打盹,陽光透過破窗戶灑在他睫毛上的樣子。
時間怎么就這么殘忍?2023年12月15日我去了裴渡聞工作的醫(yī)院圖書館,
查了一整天資料。那種病叫“脊髓小腦共濟失調(diào)”,會逐漸剝奪人的平衡、語言和吞咽能力,
最后連呼吸都需要輔助。平均發(fā)病年齡三十歲。平均生存期十年。無有效治療方法。
回公寓的路上我買了瓶威士忌,一個人坐在公園長椅上喝到半醉。手機響了七次,
全是裴渡聞的未接來電。第八次我接了?!澳阍谀模俊彼曇艟o繃。“外面?!薄熬唧w位置。
”“不知道。”我又灌了一口酒,“可能迷路了?!倍昼姾笏业搅宋摇?/p>
他穿著單薄的毛衣就跑出來了,鼻尖凍得通紅??吹轿沂掷锏木破繒r,他眼神暗了暗。
“給我?!彼焓?。我挑釁地又喝了一口:“憑什么?你能喝藥,我不能喝酒?”他僵住了。
風吹亂他的頭發(fā),有那么一瞬間他看起來脆弱得像個少年。“你看了我的日記。
”這不是疑問句。“也看了你的醫(yī)療報告?!蔽一位尉破?,“裴醫(yī)生,醫(yī)者不能自醫(yī)啊。
”他突然搶過酒瓶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四處飛濺。“宋折青,”他聲音發(fā)抖,
“你以為我想這樣嗎?看著自己的基因一點點殺死自己?知道我多羨慕你能自殺嗎?
至少那是你的選擇!”我愣住了。這是他第一次對我發(fā)火。酒精讓我的視線模糊,
但我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淚光?!盀槭裁床桓嬖V我?”我啞著嗓子問?!案嬖V你什么?
”他松開我,苦笑,“告訴你你唯一的救贖也要死了?”最后是我先崩潰了。我跪在地上,
抓著他的衣角哭得像條被拋棄的狗。
“渡聞...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不能再...”他慢慢蹲下來抱住我,
我們像小時候那樣蜷縮在一起。巴黎的夜空開始飄雪?!盎丶野?。
”2023年12月24日圣誕夜。裴渡聞做了紅酒燉雞,我們在小餐桌上點了蠟燭。
他手指已經(jīng)不太靈活,切面包時差點劃傷自己。我默默接過刀,把面包切成小塊?!爸x謝。
”他微笑。窗外飄著雪,收音機里放著《Petit Papa N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