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長安最負盛名的李家嫡幼子,我曾有一妻房。她本是小戶之女,出身寒微,
靠著其父僥幸救下天子才得以入京為天子義女。和親原本是她唯一的歸宿,可是我少年意氣,
在宮中宴席上當(dāng)眾為她不平。天子喜怒不形于色,只當(dāng)眾給我們賜了婚。后來,
我這妻房死于兵馬之亂。而我正與太傅嫡女在城外安然度日,全然不知城中之亂。
我未得半字遺言,更未能為她收斂肉身。她于年少時入京,又于年少時故去,
在京中甚至沒有留下一個名字。1我從未想過有如此際遇等待著我,卻不是來生。
自我喝下那杯毒酒之前,便早已設(shè)想過人死之后是何境遇。我只盼望自己能體面些。
萬一真有地府,我好歹還是個翩翩郎君,不至于不敢去見想見之人。我提前齋戒三日,
每日焚香凈體。等到身體穢物排盡,才毫不猶豫喝下毒酒。無論死后是虛無,還是輪回,
于我而言都是解脫。除此之外,其他皆是虛妄罷了??晌覜]想到死后竟能有如此幻境。
我穩(wěn)穩(wěn)坐在臨街的茶樓,對面是幾位少年皇子。腹中充實,全無空虛之感。
我仿若受到指引一般,在這幻境中轉(zhuǎn)頭往窗外看去。底下鑼鼓喧天,
由兩位白面無須手持拂塵的宦官引路,后頭跟著兩隊禁軍,緊緊將一白色車輿護在中間。
忽而一陣風(fēng)過,車上帷幔翻飛,露出一張蒼白面容來。我心下一悸,慌忙起身,
衣袍掀翻了面前半盞茶水。此時對面?zhèn)鱽硪晃换首拥男β暎骸案富嗜蚀龋瑦勖袢缱樱?/p>
我們又沒有姐妹,這下當(dāng)真是兒女雙全了?!蔽乙苫蟛灰眩砩祥_始發(fā)抖,抬起手抖落衣袖,
細細看著手背的肌膚紋理。色澤白皙健康,光滑如玉,十指纖長。我生前享譽長安,
不僅僅因為父親是當(dāng)朝丞相,更因為我天資聰穎,過目不忘,還有一副好皮相。
我記得每個一面之緣的人的面容,更遑論發(fā)生過的一切。我這輩子只忘記過一個人的臉。
此時此刻,這熟悉的一切讓我恍若夢中。這不是幻境嗎?為何?浸透衣袍的茶水尚有余溫,
可剛剛出言的三皇子明明早在多年前就已死于黨爭。此時對面又有聲音響起,這次是個女聲。
“子瑜,你這是如何了?茶水都叫你那袍子喝干凈了,你不若換件聽話的來。
”我順著聲音回看過去。是太傅嫡女,沈環(huán)。有人上來扶我,我一言不發(fā),跟著人去了偏房。
他輕輕脫下我的外袍,從八仙桌旁的紅木箱子里取出一件新的,復(fù)又給我換上。
我盯著面前年紀(jì)尚小的男子。是我早已遣走的書童蘇卻。我發(fā)抖的手終于停下,
心中沉寂一片,淚水在眼中匯聚。我聽見自己少年時的聲音響起?!鞍s,回府。
”我們拋下一眾人等,將馬車丟在茶樓,騎著馬飛奔回家。我如愿進入那座宅院,布局雅致,
雕梁畫棟。府中眾人俱在,院子里的池水在正午的陽光底下散發(fā)著盈盈光輝。
我少年時的居所也一如既往整潔秀致,卻不是婚后生氣勃勃的模樣。
我在三十二歲這一年死去,又回到十五年前?;氐轿沂邭q初見我那妻房時。
京中沒有她的名字,她現(xiàn)在是我朝平月公主。我不及多問候家人,獨自騎馬來到皇宮門外。
公主的儀仗在城中繞了一圈,此時恰好入宮。我牽著馬遠遠站在人群之后,
看到人群往宮中蠕動。她就在人群正中。而我卻無緣得見。我手握韁繩,
掌心細肉被磨得通紅,佇立良久。最后只低聲道:“殿下,別來無恙?!辈恢菧I意迷蒙,
還是三十二歲已壞了一半的眼睛還不習(xí)慣十七歲康健的身體。
我明明看見那馬車的帷幔已掀起一角,車中人卻沒有露出半寸面容。2我不知自己因何回來。
前世的因果我已盡力圓滿,唯一的遺憾不過是那張模糊的面容。她從未在我夢里出現(xiàn)。
想必是恨我。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夫君呢?妻子在城中受盡凌辱,夫君卻在別院里吟詩作賦。
我在回來的第一個夜里輾轉(zhuǎn)難眠,重復(fù)回想于我而言過于清晰的一切過往。
我妻子是大齊當(dāng)朝唯一的公主,天子的義女。她的故事在民間口口相傳,
大都跟天子仁厚捆綁在一起。民間傳說,平月公主的生父原本是山中獵戶。天子微服出巡,
輕裝簡從,不想在密林中被狼群追趕。幸得一獵戶出手相救,與狼群以命相搏,
圣駕由此得救。獵戶卻葬身狼口,只來得及留下遺言,托這群不知身份的貴人照看女兒。
天子感念他的忠誠勇毅,將他唯一的女兒認(rèn)作義女,賜公主頭銜。在外巡游期間,
還特特遣人入京帶出嬤嬤教導(dǎo)公主,好讓她就此成為真正的金枝玉葉。天子仁厚,
特許公主在京中巡游,從皇宮正門正式入宮。不是親女,卻勝似親女。
在京中百姓茶余飯后的家常閑話中,天子是愛民如子的君父,公主是飛上枝頭的鳳凰,
這就是一段無懈可擊的佳話。其中內(nèi)幕,只有京中貴族可以窺見一二。公主出身鄙薄,
雖得天子寵愛,到底比不上親女?;食熬€戰(zhàn)事吃緊,原本宗室女人人自危。自她到來,
長安貴女們又活泛起來,恢復(fù)了往日奢靡,常呼朋喚友外出游宴。大家心知肚明。
朝中有真正的公主,圣上便不至于為了聯(lián)姻的人選動搖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宗室情誼。
畢竟是將女兒送去那蠻人之地,能否安然活著尚未可知。宗室親王們心里門清。
沒人真的看得起公主。她的命運早已寫就。我與她素昧平生,
只是不齒長安貴族平日里作風(fēng)奢靡,視平民如螻蟻,
隨意發(fā)動戰(zhàn)爭之后又將一身榮辱寄于無辜的平民女子之身。于是在一次宮宴上出言維護了她,
后又憤然離席。天子當(dāng)下便將公主許配給我,
而我需不遠萬里去邊境之外虎視眈眈的夜朝和談。我從此便與仕途無緣,
一身抱負再無施展之地。而她此后雖是公主,卻是我一個人的公主。只有我需要守她的規(guī)矩,
因為我是她的駙馬。宗親們卻可以隨意出言羞辱于她,至多喚她一聲“平月”。
這是天子給我們二人永世的教訓(xùn)。我既敢出言維護她,那便只能一輩子做她的臣,而非夫君。
后來公主歿于盛夏,尸骨無存。小小一個女孩,孤身入長安,又魂銷此處,時年不過十八。
我后來幾乎瞎了雙眼,卻再尋她不得。好在上天垂憐,給了我一次重生。在百感交集之中,
我終于沉沉睡去。3上一世,我與公主相識于一場秋狩,我久未騎馬,沖撞了她,
二人兩馬滾下山坡。她的愛馬摔斷了腿,守在旁邊哭個不住。她才剛剛及笄,還是個小姑娘。
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安慰她。一時忘了男女大防,握住她的肩膀?qū)⑺崃锲饋怼?/p>
她那時還未長高,我聽她啜泣聲停了,好奇地彎腰下去查看。發(fā)現(xiàn)她面若紅霞,
我才知自己冒犯了她。此時想來,她那時就心悅于我。如今一切重來,我更應(yīng)當(dāng)好好謀劃,
看如何能順利與她初識,又不傷了她從家中帶來長安的愛馬。秋狩在三月后,這三月中,
我把前世暗地里傷害過她的奴仆陸陸續(xù)續(xù)全都遣送出府。我精通騎術(shù),上一世死前也常騎馬。
只是這具身體如今并未吃過苦頭,稍稍一握韁繩就疼痛難忍。我便日日往馬場去。
有時遇上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去跑馬。秋狩將至,屆時這二人免不了互別苗頭,
早早便開始精進騎術(shù)。我夾在二人中間好不煩躁。有時還會遇上沈環(huán)。長安就這一個馬場,
熟識的面孔又恰巧都有資格去秋狩。我日日看著這些熟悉但又稚嫩許多的面龐,
不免想起日后他們各自的結(jié)局。圣上育有六子,大皇子天殘,注定無緣帝位。
二皇子與三皇子母妃不合,從幼年起就一直相斗,在長安早已人盡皆知。
四皇子醉心詩歌辭賦,雖簡在帝心,卻好似毫無威脅。剩下的幾位皇子尚且年幼,
在上輩子甚至沒來得及開始糾結(jié)黨羽,天子就已命在旦夕??蓱z二皇子與三皇子斗了一輩子,
結(jié)果卻為四皇子做了嫁衣。二皇子被幽禁,三皇子性子急躁,未滿三十就葬送了性命。
我與他們年少相識,本該為此唏噓??扇首颖揪退烙谖业闹\劃之下,
二皇子幽禁的去處也是我精挑細選過的,保證他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陽光。我早已滿身污穢,
再也不是少年時風(fēng)光霽月的磊落公子。此時我卻與這群人一道在太陽底下跑馬,
說不清到底誰的罪孽更深重些。四皇子此時與我并肩站在一處,寬袍大袖,衣長觸地。
對比其他人的胡人打扮,活脫脫一個赴宴公子哥的模樣。他吊兒郎當(dāng)?shù)溃骸白予ぃ?/p>
我府中新得了前朝王大人的墨寶,你得空來品鑒品鑒。”我也不拆穿他,道改日。
他也不追究,往嘴里扔了顆不知道哪兒來的葡萄。其他人正好換完胡服過來。
沈環(huán)喚我:“子瑜這段時日就忙著騎馬?許久未見你,還以為你被你爹拘在家里了。
”我還未來得及應(yīng)對,三皇子就陰陽怪氣道:“他爹哪兒會拘著他,討好還來不及呢,
畢竟得父皇寵愛,便是丞相大人也要禮讓三分吧?!鄙颦h(huán)與他爭辯起來。我索性懶得再理會,
翻身上馬,一路跑進林中。得再多練幾次驚馬。我腦海中滿是那副模糊面容。
我迫切想知道我的妻子長的什么模樣。自她走后,我已多年未曾在記憶中得見。
轉(zhuǎn)眼三月已過,我手心磨起一層薄繭。赴完四皇子賞鑒墨寶之約,有些計劃也提上了日程。
我拒了其他的帖子,安心準(zhǔn)備秋狩之行。心口提前幾天就開始狂跳不已。出發(fā)那日,
我騎馬跟隨在公主的馬車旁邊。幾位皇子為保留體力,紛紛坐上了馬車。我此時還算清靜。
只是握著韁繩的手忍不住發(fā)抖。我心里暗笑自己明明已經(jīng)年過三十,
卻偏偏還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人群喧鬧,馬車中卻沒有一點聲音。公主不跟任何人說話。
我上輩子就知道,她進宮的前半年總是一言不發(fā),背后有人議論她是天殘之人。
我后來知道她是因為害怕。害怕對她笑臉相迎的所有人。他們都對她笑,
卻把她帶到千里之外,任人取笑和欺負她,還打算遠遠將她送離故土。
秋狩之地在長安城郊的西山。到達西山大營后,女眷們住進早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shù)膸づ瘛?/p>
圣上杯酒下肚,一聲令下,秋狩就此開始。我循著上輩子去過的那條小道,
馬速也控制得剛好。終于到了那片沖撞過公主的密林與山坡的連接處,我額頭已冒出細汗。
我閉上雙眼,在空中顛簸了一下,馬蹄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四周安靜,卻又不安靜。
密林中傳來鳥鳴,四周忽而來了一陣風(fēng),林木沙沙作響。我睜開雙眼,拐角處沒有任何人。
山坡底下也沒有任何人。我心生失落,暗暗寬慰自己,可能是記錯了時機。我下得馬來,
在原處靜靜站著。我就在此處等她。直到天快黑盡了,不遠處的小道上傳來蘇卻尋我的叫聲,
這處也沒有任何人來。我拖著麻木的雙腿勉強騎上馬背,與蘇卻一道沉默著回到大營。
我沒有任何獵物。三皇子卻開心不已,得意洋洋。我沒有管他,只呆呆望著身前烈酒。
盯了半晌,執(zhí)起杯子一飲而盡,起身提前退席。公主沒有來。既沒有去山坡,也沒有來赴宴。
我酒意上頭,紅著雙眼一路繞進女眷的營地。眾人都在宴會之中,這里看守松懈,
很難想象到黑暗之中還有一盞燈亮著,那兒還有位公主。我疾步前進,
卻在終于到達唯一還亮著燈的帳篷前頭猶豫了片刻。終究抵不過沖動。
我輕聲問:“殿下為何不去赴宴?”這話沒頭沒尾,實在冒犯至極。
里頭卻傳來清越女聲:“父皇讓你來的嗎?請轉(zhuǎn)告父皇,我日間身子不爽,起不來身,
明日再去請罪?!蔽译p膝一軟,滑倒在地。
里頭沒聽到動靜再次警惕出聲:“不知是哪位大人,此處是女眷居所,煩請速速回避。
”公主不會這樣說話。至少在此時,公主甚至不會說話。她上輩子第一次開口說話,
稱謂混亂,旁人都笑個不住。幾年過去仍舊毫無長進。在出降之后苦心孤詣,
才學(xué)會貴族之間交流的雅言和敬稱。我雙手顫抖,卻是喜悅和不安。心里有個答案呼之欲出。
我開始胡言亂語:“臣名李瑜,是城西李丞相之子。”里頭沉默片刻,傳來一聲輕笑。
“原是丞相幼子?!?公主趕走了我。我心里已有結(jié)論。公主是上輩子的公主,
正如我也是上輩子的李瑜。所以她才沒有騎馬入林中。所以她才開口說了話,而且言辭得體,
不怒自威。我欣喜她是上輩子的公主,我曾多次難過于公主不會是上輩子的公主,
我所有的謀劃都只是為了贖上輩子的罪。可是如今她仍在世間,
我仍可以觸及那個熟悉的魂靈。那是我拜過天地的妻子。
可是我的妻子也記得上輩子發(fā)生過的一切。直到她離世前發(fā)生的一切。
我接下來的幾日一直恍恍惚惚,時喜時悲,只能讓蘇卻盡力為我遮掩。他兩輩子都忠心耿耿,
對公主也心懷善意,我早跟他如同兄弟一般。秋狩結(jié)束后,南邊的邊境正式爆發(fā)了戰(zhàn)爭。
這些年國庫空虛,已經(jīng)支撐不起更久的戰(zhàn)爭。宮里傳言公主仍然不開口說話,
圣上開始大肆在民間搜尋良醫(yī)。這自然又免不了傳為一段佳話。我得知這些消息時,
正在跟四皇子對弈。他一貫是裝傻的高手,此時棋差一著,
驚訝地高聲道:“子瑜的棋藝果真名不虛傳?!蔽覄偮犕晏K卻得來的消息,方才一通亂下。
我沒接話,坦言道:“殿下不嫌棄瑜既無官身,又無人可用,瑜盡可效忠于殿下。
”他也不繼續(xù)裝模作樣,兩眼輕闔,有銳利的光一閃而過:“愚笨如三皇兄,
再嫉妒你得父皇寵愛,仍然三五不時邀你到府。我母家不顯,母妃去世得早,雖得父皇疼惜,
到底難登大位。你為何要選擇我?”他在此時睜開雙眼,笑了笑,
戲謔道:“難不成真是被我的字畫墨寶迷惑住了?”這位皇子口口聲聲說他的父皇,
我多過了一輩子,豈不知曉他最恨毒了他的父皇。
我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拌は胍臇|西只有殿下可以給我。”他疑惑了。我接著道:“瑜想尚公主,
為公主求一世安樂無虞?!彼等唬骸氨境€馬不得干政,子瑜,你不是心有抱負?
你有大好仕途?!蔽议]了閉眼,說出了那句上輩子無意間被公主聽去的話:“殿下,
一門雙相,這不是好兆頭。公主身份尊貴,長安沒有旁的小娘子可以與之相比。
”他果然信服,欣然同意。我從此便是四皇子府的幕僚。有些事上輩子復(fù)雜,
這輩子就簡單了。只是得知宮中消息之后,我回家就病倒了。這一病就是一月。
四皇子總在夜間偷潛入府中,我為他細細謀劃可以盡快拉攏的人選。只是夜深無人之時,
我總時時想起那夜公主開口說的話。原以為公主初時未曾辨別出我的聲音,現(xiàn)在想來,
她明明知道。她知道我為何自稱為臣,知道我是李瑜。所以她應(yīng)了我。
她從我開口第一句就知道?;蛟S公主恨我。我斷斷續(xù)續(xù)病了一個月,
平日里的友人也紛紛登門造訪。父親日間也來過幾次。只是他寡言,自母親去后一直如此。
他或許知曉了什么,只是叮囑我保重身子,旁的一概不問。我想跟他說說公主,
最后還是作罷。很快,有大批民間郎中被接入宮中,去治療公主的啞癥。邊疆戰(zhàn)亂,
長安城中卻仍舊平靜,宗親貴族家中夜夜歌舞升平。百姓消息閉塞,只當(dāng)國中富饒,
仍然有心思議論民間出來的平月公主如何受圣上寵愛。恰逢中秋,宮中少不了宴會。
前世在這次宴會上,圣上給公主賜了婚。冒著與宗親失和的風(fēng)險也要將公主許給我,
好阻斷我的仕途,最好讓我死在邊疆。偽君子不過如是。我與四皇子通過氣,道我病體已愈,
應(yīng)當(dāng)入宮參宴的。宮里仍是那副樣子。毫無生氣,乏善可陳。宮妃們在高墻之后互相傾軋,
不是死于非命,就是手染鮮血。公主絕不能久留于這種豺狼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