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窒息。無邊無際的黑暗包裹著她,沉重如鉛,直墜深淵。
2023年,隆冬的夜海是墨色的墳場。咸腥刺骨的海水蠻橫地灌入林晚的口鼻,每一次徒勞的嗆咳都帶出肺里僅存的一點熱氣。沉重的羽絨服吸飽了水,變成冰冷的鐵砧,拽著她朝那永不見天光的海底沉淪。意識像被撕碎的紙片,在刺骨的寒流中飄散、消融。
解脫?或許吧。至少,那些日復一日啃噬她骨髓的催婚嘮叨、上司刻薄如刀的貶斥、手機上永遠接不完的催債號碼、相親對象挑剔審視的目光……都將在下一刻歸于永恒的沉寂。
可就在意識徹底沉入虛無的前一秒,一種尖銳的不甘,像垂死魚類的最后掙扎,猛地刺穿她的麻木。手指在沉重濕透的口袋里痙攣般一抓——觸感是意料之中的脆硬。一片早已干枯、邊緣卷曲、脈絡卻依然清晰的銀杏葉書簽,死死硌在掌心。
那是十八歲秋天,教室窗外那棵老銀杏樹贈予她的紀念品。被她珍重地夾在遺書里,一同投入這無情的海。一個輪回的起點與終點,荒謬地重疊在這片冰冷的海水里。
意識徹底熄滅的剎那,指骨幾乎要將這片脆弱的枯葉捏碎。
“叮鈴鈴——?。。 ?/p>
尖銳、急促、帶著金屬刮擦般令人牙酸穿透力的鈴聲,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林晚混沌的腦海!
“咳!咳咳咳——!”
她猛地睜開眼,劇烈地嗆咳起來,仿佛肺里還灌滿了咸澀的海水。額頭猝不及防地撞上一片堅硬冰冷的平面,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不是幽深黑暗的海底礁石……
斑駁脫落的綠色墻裙,如同生了丑陋的癬,爬滿了視野。眼前是一張磨得發(fā)亮、露出木頭原色的老舊課桌,桌角還刻著歪歪扭扭的“早”字。頭頂,一臺積滿灰塵、扇葉泛黃的老式吊扇正有氣無力地吱呀轉動,攪動著沉悶的空氣。
鼻腔里,一股無比熟悉又異常陌生的混合氣味霸道地涌入:劣質粉筆碾碎的粉塵氣息、舊書報陳年的油墨與紙張霉味、青春期少年少女身上隱約散發(fā)出的汗液與廉價香皂的味道……這一切,混雜成一種名為“高三”的獨特氣味,濃烈得讓她瞬間窒息。
不是海水。不是死亡。是……活生生的,帶著喧囂塵埃的……教室?
耳朵里嗡嗡作響,過濾掉刺耳的鈴聲后,鼎沸的人聲才如同潮水般涌來。桌椅板凳的碰撞聲、追逐打鬧的嬉笑聲、對答案的爭執(zhí)聲、某個角落里偷偷翻看小說被發(fā)現(xiàn)的驚呼……這一切,構筑成一個遙遠得如同隔世,卻又在記憶深處頑固盤踞的場景。
她僵直地轉動脖頸,動作滯澀得像生銹的機器。目光掠過講臺——半塊未擦凈的黑板上,殘留著白色的粉筆字跡,一個復雜的三角函數(shù)公式兀自懸在那里,符號冰冷而陌生。視線掃過身旁——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正側著頭,和后排的男生說著什么,發(fā)尾系著一個鮮艷、廉價、塑料感十足的草莓發(fā)圈。
最后,她的目光被牢牢釘在窗外。
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在深秋午后的陽光下,舒展著滿樹金黃。扇形的葉片在微涼的秋風里輕輕搖曳,如同無數(shù)只振翅欲飛的金蝶,篩下滿地跳躍晃動的光斑。每一片葉子,都閃耀著一種近乎燃燒的生命力。
2005年。高三上學期。教室窗外那棵標志性的銀杏樹。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被猛地松開,開始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咚!咚!咚!每一次搏動都沉重得撞向肋骨,帶著瀕臨碎裂的劇痛和一種滅頂般的荒謬感。她顫抖著,近乎恐懼地抬起自己的手。
光滑。緊致。皮膚下是年輕的、飽滿的彈性。指甲蓋是健康的粉色,沒有長期敲擊鍵盤留下的薄繭和磨損。指關節(jié)纖細,沒有因常年焦慮而啃噬出的血痂和死皮。
這不是那雙被生活磨礪得粗糙、寫滿疲憊和失敗的手。不是那張被失眠、抑郁、無休止的加班熬得蠟黃憔悴、眼袋深重的臉。
她猛地低下頭,校服寬大的領口遮不住脖頸的弧度。那里沒有長期伏案工作留下的僵硬和酸痛,只有年輕肌膚的流暢線條。
真的……回來了?
一張被揉捏得皺巴巴的小紙條,帶著一點惡作劇般的力道,從旁邊推了過來,蹭過她的手臂。紙條上,是一行娟秀又帶著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的字跡:
“林晚!班主任盯你十分鐘了!小心點!(^_?)☆”
林晚緩緩抬起頭,視線穿過嘈雜晃動的人影,精準地對上了講臺后那道目光。
班主任李老師,四十出頭,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向后梳攏,露出寬闊的額頭。此刻,她正抱著手臂,鏡片后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銳利,牢牢鎖定在林晚身上。那目光里混雜著審視、不滿、嚴厲的警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習慣性的掌控。
這目光,在前世漫長的十幾年里,曾無數(shù)次讓她如芒在背,讓她不由自主地縮緊肩膀,讓她在深夜里驚醒,反復咀嚼自己的“不夠好”。它像一根無形的鞭子,時刻抽打著她,讓她朝著“標準答案”的方向奔跑。
然而此刻,一股冰冷的、尖銳的恨意,毫無預兆地,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間席卷了林晚的四肢百?。?/p>
李老師嚴厲審視的目光,瞬間扭曲、變形,與無數(shù)個讓她窒息的瞬間重疊、融合——
母親坐在昏暗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邊織毛衣一邊嘆氣:“晚晚啊,不是媽說你,都三十了,眼光別那么高,找個老實人過日子才是正經(jīng)。你看隔壁王阿姨家的女兒……”
頂頭上司那張油膩的臉湊近,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小林,你這方案做的什么玩意兒?一點靈性都沒有!年輕人要多學習,多加班,別老想著到點就走!這個月績效還想不想要了?”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瘋狂閃爍,催債的號碼像索命的符咒,聽筒里傳來冰冷程式化的女聲:“林晚女士,您在我行的貸款已逾期十五天,請盡快……”
咖啡館里,對面的男人翹著二郎腿,挑剔的目光掃過她的穿著,嘴角撇了撇:“聽說你工作挺忙?女人嘛,還是得以家庭為重。我媽說,最好一結婚就能要孩子……”
無數(shù)張臉孔,無數(shù)個聲音,無數(shù)道目光!父母的、上司的、債主的、相親對象的、親戚的、鄰居的……他們像一張巨大而黏膩的蛛網(wǎng),一層又一層地裹纏上來,勒緊她的呼吸,榨干她的血肉,最終將她拖入那片冰冷黑暗的海底!
就是這些目光!就是這些期待!就是這些名為“為你好”、實為絞索的“標準答案”!
憑什么?!
憑什么她林晚的人生,要活成別人滿意的模板?要為了一個“光宗耀祖”的虛名,耗盡青春和心力去擠高考的獨木橋?要為了所謂的“結婚生子、家庭圓滿”的“標配”,去忍受一個又一個面目可憎的男人,去磨平自己所有的棱角和夢想?
巨大的荒謬感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她看著講臺上李老師那張因她長久“走神”而更加陰沉的臉,看著周圍同學投來的或好奇或擔憂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只覺得這一切都像一出荒誕不經(jīng)的滑稽戲。
“叮鈴鈴——?。 ?/p>
下課鈴聲再次尖銳地響起,如同一個宣判。
教室瞬間被更巨大的喧鬧浪潮淹沒。桌椅挪動,書本合攏,人聲鼎沸,學生們像出籠的鳥雀般迫不及待地涌向門口。
在一片鼎沸的嘈雜中,林晚卻感到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平靜。那是一種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的冷靜,是經(jīng)歷過死亡、又從死亡中爬回來的人,才能擁有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站起身。動作并不快,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儀式感。椅腿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這聲音奇異地壓過了周圍的喧鬧,讓附近幾個同學下意識地停下了動作,詫異地看向她。
她無視了同桌女孩驚愕的眼神,無視了后排男生張大的嘴,無視了所有投射過來的、帶著各種意味的目光。她的腳步很穩(wěn),一步一步,穿過課桌間的狹窄通道,走向講臺。
班主任李老師顯然沒料到她會徑直走過來,正收拾教案的手頓住了,眉頭緊緊皺起,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審視和嚴厲的疑問:“林晚?你……”
林晚沒有看她。她的目光落在講臺一角,那疊剛剛發(fā)下來不久、還散發(fā)著新鮮油墨味道的紙張上。最上面一張,姓名欄里,清晰地印著兩個字:林晚。
高考志愿預填表。
這張紙,在前世,曾承載了她和父母多少小心翼翼的期盼、反復的爭執(zhí)、徹夜的焦慮?它像一張無形的賣身契,將她未來四年乃至更久的人生,牢牢綁定在一條由分數(shù)和社會期待鋪就的軌道上。
她的手指落在了那張紙上。冰涼的觸感。
沒有猶豫。沒有解釋。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留戀。
雙手捏住紙張的兩端,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然后,在班主任陡然瞪大的眼睛和全班瞬間死寂下來的注視中,雙臂猛地向兩側發(fā)力!
“嘶啦——!”
清晰、響亮、帶著一種撕裂布帛般決絕意味的聲音,驟然劃破了教室凝固的空氣!
紙張應聲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她面無表情,動作沒有絲毫停滯,將裂成兩半的紙疊在一起,再次用力——
“嘶啦——!嘶啦——!”
一下,又一下。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力量感。脆弱的紙張在她手中發(fā)出絕望的呻吟,被徹底撕裂、再撕裂!
潔白的碎紙片,如同被驟然驚起的鴿群,又像是寒冬里提前降下的、冰冷的雪,紛紛揚揚,打著旋兒,飄落在她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邊。幾片沾著墨跡的碎片,甚至落在了李老師擦得锃亮的黑皮鞋上。
整個教室,鴉雀無聲。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嬉笑、喧鬧、收拾書本的動作都凝固了。幾十雙眼睛,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駭然、茫然和一絲恐懼,死死地盯在林晚和她腳邊那堆刺目的白色廢墟上。
班主任李老師的臉,由鐵青轉為煞白,嘴唇哆嗦著,指著林晚的手指劇烈顫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被極度憤怒和震驚噎住的聲音:“你……你……林晚!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反了!反了天了!!”
那咆哮如同滾雷,在死寂的教室里炸開。
林晚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班主任因暴怒而扭曲的臉,掃過一張張寫滿震驚和不解的同學面孔。她的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恐懼,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平靜,如同剛剛掙脫冰封的寒潭。
她一個字也沒有說。
轉身。
邁步。
在幾十道石化般的目光和班主任暴怒的咆哮聲中,她像一艘斬開驚濤駭浪的小船,徑直穿過教室后門,走向走廊。
走廊盡頭,是那扇敞開的、通往小操場的門。門外,是那棵巨大的、燃燒著生命般金黃的銀杏樹。
午后深秋的陽光,澄澈、溫暖、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她一步步走進那片金色的光暈里。陽光穿過銀杏樹層層疊疊的扇形葉片,在她年輕的、剛剛掙脫了死亡陰影的臉上,投下晃動跳躍的光斑。微涼的、帶著草木清香的秋風拂過她的發(fā)梢、她的臉頰。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涌入肺腑,帶著陽光的溫度、泥土的微腥、草木的芬芳,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顫栗的自由氣息。肺部貪婪地擴張,每一個肺泡都在歡呼。這感覺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切。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壓了回去。那不是悲傷,不是委屈。那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掙脫枷鎖的顫栗,是生命本身最原始、最磅礴的力量在咆哮!
一個聲音,清晰而堅定地在她靈魂深處響起,蓋過了身后教室里殘留的咆哮和死寂,蓋過了前世所有的喧囂與壓迫:
“這輩子,我只做三件事——愛自己,養(yǎng)狗狗,看花開。高考?名校?光宗耀祖?讓別人滿意的‘標配人生’?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
陽光如此慷慨地擁抱著她。腳下的水泥地堅實可靠。遠處的天空高遠湛藍。
她抬起手,指尖感受著陽光的暖意,感受著微風的輕撫,感受著皮膚下年輕血液奔流的活力。
一抹極淡、卻無比真實的弧度,輕輕勾起了她的嘴角。
活著。
真好。
風穿過金黃的銀杏葉,發(fā)出沙沙的低語。一片邊緣微卷的扇形金葉,打著旋兒,輕盈地飄落,恰好拂過她空蕩蕩的校服口袋邊緣,最終落在了她腳邊那冰冷的水泥地上。
林晚的腳步微微一頓。
她下意識地、帶著某種近乎本能的確信,伸手探向自己左邊校服口袋——那個在前世冰冷海水中,曾緊緊攥住一片枯葉的口袋。
指尖觸到的,只有粗糙的布料內襯。
空的。
那片與她一同沉入深海、承載著前世所有絕望與終結印記的銀杏葉書簽……
此刻,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