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銀杏的新生
月末的閣樓,空氣里彌漫著深冬特有的干冷,以及紙張和油墨的陳舊氣息。林晚蜷縮在臺燈的光暈里,面前攤開著那個磨損得厲害的筆記本。它不再僅僅是自考筆記,更像一本承載著她全部生存軌跡的賬簿。
超市的工資條(實發(fā) 3800元)、寵物店陳老板遞來的信封(兼職工資 1800元)、線上賣書小鐵盒里積攢的零散鈔票(利潤 350元)——所有的收入來源,都化作一行行清晰、有時甚至帶著汗?jié)n的數(shù)字,被她用最工整的字跡謄寫在“收入”欄下。
“支出”欄則密密麻麻,帶著精打細算的刻痕:房租300元,米面糧油蔬菜300元,水電煤150元,自考資料打印50元,最便宜的公交月卡30元,一塊肥皂5元……每一筆都微小,卻都是生存必需的錨點。
計算器冰冷的按鍵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她屏住呼吸,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反復核對著每一個數(shù)字。加,減,再核算。當最終的、代表“余額”的數(shù)字,無比清晰地定格在 **10150.50元** 時,她按著計算器的手指,驟然停住。
空氣仿佛凝固了。臺燈的光芒似乎也亮了幾分。她盯著那個數(shù)字,許久,許久。沒有歡呼,沒有雀躍,只有一種巨大的、沉甸甸的、如同巨石落地的釋然感,從胸腔深處緩慢而洶涌地蔓延開來,直至四肢百骸。她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短暫的白霧。
一萬零一百五十元五角。
在2005年的冬天。
在一個十八歲、與原生家庭徹底切割、高中肄業(yè)、蝸居于破敗閣樓的女孩手中。
它離前世那個遙不可及的“45歲存款200萬”的執(zhí)念,依舊隔著難以逾越的鴻溝。但此刻,這個數(shù)字所代表的,絕非僅僅是金錢本身。它是無數(shù)個清晨刺骨的寒風,是超市貨架前搬起的沉重貨箱,是寵物店籠舍里刺鼻的消毒水味,是深夜臺燈下強撐的眼皮,是公交車上搖晃的困頓,是每一分被掰成兩半花的窘迫……是她用汗水、時間、意志,甚至尊嚴,一寸一寸、一厘一厘,從生活的夾縫里摳挖出來的、實實在在的根基。
物質的根基,正在一寸寸夯實。
自由的堡壘,有了第一道堅硬的圍墻。
幾天后,自考的戰(zhàn)場如期而至。第一次報考的兩門——《現(xiàn)代漢語》與《文學概論》,如同兩座需要翻越的山峰。她向超市和寵物店都請了假,將最后幾天完全封鎖在閣樓的方寸之間。臺燈的光芒是她唯一的戰(zhàn)友,書頁的翻動是沖鋒的號角。
考試那天,天空陰沉,寒風凜冽。她穿著最厚實的舊外套,帶著準考證和必需的文具,平靜地匯入走向考場的、或緊張或茫然的人流??紙隼飶浡o張和焦慮的氣息。試卷發(fā)下,她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題目。前世累積的應試經(jīng)驗、數(shù)月來近乎自虐的鉆研、以及重生賦予她的那份遠超年齡的沉著,在筆尖匯聚。沒有慌亂,只有一種近乎冰冷的專注。筆尖劃過答題紙的沙沙聲,是她為自己命運書寫的戰(zhàn)歌。題目并非全無挑戰(zhàn),但比預想中更順利。當她走出考場大門,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結果如何尚未可知,但她已傾盡全力。
她沒有直接回閣樓,而是拐向一條僻靜的街道。書包里,多了一個小小的、邊緣有些生銹的舊鐵皮糖果盒。
她坐了很久的公交車,來到城郊一條安靜的河邊。河面開闊,水流平緩,帶著冬日特有的寧靜與蕭索。她刻意避開了前世那片吞噬她的、冰冷黑暗的海域。這里是完全陌生的所在,只有風掠過枯黃的蘆葦,發(fā)出低低的嗚咽。
她在一塊背風的淺灘邊坐下,打開那個舊鐵盒。里面沒有糖果,只有幾張折疊整齊的信紙。她展開信紙,上面是她用超市收銀臺順來的圓珠筆,在無數(shù)個深夜里,一筆一劃、帶著刻骨銘心的痛楚,默寫下來的前世遺書。每一個字,都如同烙印,記錄著被“標配人生”綁架至死的絕望、窒息、以及深入骨髓的無力感。那些對父母期望的恐懼,對催婚催生的厭憎,對職場傾軋的疲憊,對債務纏身的絕望……字字泣血,句句錐心。
午后的陽光穿過稀薄的云層,吝嗇地灑下一點微溫。林晚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些熟悉的、扭曲的文字。沒有恨意翻涌,沒有悲傷決堤,內(nèi)心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她拿出一個最便宜的一次性打火機。
“嚓?!?/p>
微弱的火苗跳躍起來。
她將信紙一角湊近火焰。橘黃色的火舌如同貪婪的精靈,瞬間舔舐上去,迅速蔓延。紙張在火焰中痛苦地卷曲、變黑、化為灰燼。那些承載著巨大痛苦的字句,在跳躍的光焰中扭曲、模糊、最終徹底消失。火光映照著她年輕卻異常沉靜的臉龐,瞳孔深處跳動著兩簇微小的火苗。
沒有快意恩仇的宣泄,沒有淚流滿面的告別。只有一種徹底的、近乎神圣的凈化??粗詈笠稽c紙角化為青煙,被河風吹散,輕盈地飄向水面,最終消融在冰冷的河水中,了無痕跡。仿佛那個被世俗標準勒得窒息、最終選擇沉入黑暗的靈魂,也隨著這灰燼,徹底消散在這天地間。
燒掉的不只是紙。
是那個被“標配人生”綁架至死的、名為“林晚”的舊魂靈。
是前世所有沉重的枷鎖和絕望的回響。
火焰熄滅,只剩下一小撮灰白的余燼,被風吹得無影無蹤。河邊恢復了寧靜,只有水流潺潺,仿佛一切從未發(fā)生。
林晚靜靜地坐著,直到指尖的寒意提醒她時間的流逝。她再次打開舊鐵盒。底層,小心翼翼地躺著一枚小小的、金黃色的銀杏葉書簽。它被保存得極好,脈絡清晰如掌紋,邊緣微微向內(nèi)卷曲,卻依舊保持著奪目的、如同凝固陽光般的金色。
她將它輕輕取出,舉起來,對著西斜的陽光。光線穿透薄薄的葉片,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溫潤如玉的質感,葉脈像金色的血管,在光線下清晰可見。它如此脆弱,卻又如此頑強,穿越了死亡的冰冷深海,又回到了她的掌心。
“你見證過我的死亡,”她無聲地低語,指尖輕撫過那光滑微涼的葉面,“現(xiàn)在,請見證我的新生?!?/p>
夕陽的余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空曠的河灘上。風掠過,帶著河水微腥的氣息,也帶來了某種新生的、清冽的味道。
回到閣樓,已是暮色四合。她習慣性地看向墻角那個廢棄搪瓷盆。盆里,那幾株從路邊挖來的、不知名的頑強小草,在寒冬里依舊保持著深沉的綠意。然而,就在靠近盆沿的一條細小石縫里,一抹極其柔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翠綠,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的眼簾!
她屏住呼吸,幾乎是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蹲下身。
是真的!
一株不知名的、纖細到極致的嫩芽,頂開了堅硬的泥土和冰冷的石礫,頑強地探出了頭。兩片小小的、近乎透明的嫩葉,怯生生地舒展開,在閣樓冰冷的空氣里,微微地、無比柔弱卻又無比堅定地顫動著。那新鮮的、充滿生命張力的翠綠,像一束微小的光,瞬間點亮了這灰暗的角落,充滿了令人心顫的勃勃生機。
林晚的心,被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暖流擊中。她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那嬌嫩得仿佛一觸即碎的葉片。指尖傳來微弱的、屬于生命的震顫。一股酸澀又滾燙的熱意猛地涌上眼眶。
窗外,那棵曾灑落金葉的老銀杏樹,早已落盡繁華,只剩下光禿禿的、遒勁的枝椏,沉默地刺向鉛灰色的、寒冷的天穹。
但此刻,在這方寸之地的廢墟上,在這冰冷的搪瓷盆里,一枚來自死亡深海的銀杏葉,一株意外降臨的、不知名的嫩芽,都在無聲地宣告著一個事實:
寒冬終會過去。
我的春天,正在這內(nèi)心的廢墟上,在自由的土壤里,悄然萌發(fā)。
她站起身,將那片金黃的銀杏葉書簽,輕輕地、鄭重地放在搪瓷盆的邊緣,緊挨著那株新生的嫩芽。
夕陽最后的、無比慷慨的金輝,恰好穿過那塊被擦凈的天窗玻璃,溫柔地籠罩下來。光芒將書簽染成更純粹的金黃,將嫩芽映照得如同翡翠般通透,也將林晚沉靜而帶著一絲疲憊、卻無比明亮的側臉,勾勒出柔和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