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廳的空氣里彌漫著藝術(shù)展特有的氣息——新印刷品的油墨香、拋光地板的蠟味，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期待與審視的緊張感。
楚暮站在角落，指尖輕輕拂過最后一張照片的亞克力邊框，調(diào)整著頂燈的角度，確保那束模擬的晨光能精準地落在照片中老人花白的鬢角上。
這幅名為《晨光中的報亭》是她《城市之光》系列的開篇之作，也是她傾注最多情感的。
照片里，年過六旬的報亭主人老張，正低頭整理著幾份邊緣有些卷起的雜志。
畫面捕捉的并非宏大敘事，而是他唇角那抹習慣性的、仿佛與歲月和解的溫和笑意。
奇妙的是，一束真實的晨光，穿透了城市鋼筋水泥的縫隙，恰好落在他布滿皺紋的額角和那幾縷銀發(fā)上，像給這個平凡的生命瞬間鍍上了一層圣潔的金輝。
“楚老師，媒體采訪十分鐘后在東區(qū)開始?！敝硇×值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興奮，低聲提醒道。
“好，知道了?！背簯?，聲音平靜。
她深吸了一口氣，內(nèi)心充滿了復雜的情感，目光再次緩緩地掃過這個空間，這個曾經(jīng)承載了她兩年辛勤工作和無數(shù)心血的地方。
《城市之光》——捕捉這座城市里普通人靈魂閃爍的瞬間，是她固執(zhí)的堅持。展廳里已有了不少觀眾，低聲交談著，在每一幅作品前駐足。
他們或贊嘆構(gòu)圖，或討論光影，但是楚暮在等待，等待那個能穿透畫面表層，觸碰到她按下快門時心跳的人。
“這張照片…很特別。”
一個低沉的、帶著思索意味的男聲，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她身后響起。
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展廳的背景音，清晰地落在楚暮耳中。
楚暮輕輕地轉(zhuǎn)過身去，動作優(yōu)雅而流暢，仿佛是在無聲地表達著某種情感或意圖。
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站在展廳中央最顯眼的位置——那幅被命名為《書架之間》的作品前。
他穿著質(zhì)料考究的深灰色羊絨衫，黑色長褲襯得雙腿筆直，側(cè)臉的線條干凈利落，鼻梁高挺，下頜線清晰而略顯冷峻。
此刻，他眉頭微蹙，深邃的目光專注地凝視著照片，仿佛在解讀一幅古老的密碼。
楚暮的心，毫無預兆地輕輕一跳。
她走了過去，在他身側(cè)半步之遙停下，沒有立刻回應，而是順著他的目光重新審視自己的作品。
她注意到照片中的色彩似乎比往常更加生動，每一筆都洋溢著情感的流轉(zhuǎn)。
她不禁感到一陣溫暖，仿佛他的目光能夠穿透畫面，觸及她的靈魂深處。楚暮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頭看向他，眼中閃爍著期待與不安交織的光芒。
照片里的畫面，是城西那家?guī)缀跻粫r代遺忘的“時光書局”。
陳舊的木質(zhì)書架泛著溫潤的油光，層層疊疊的書籍擠滿了每一寸空間，陽光透過蒙塵的高窗斜射進來，形成一道道光柱，塵埃在其中飛舞。
畫面中心，一個模糊的、只勾勒出輪廓的身影正在書架間穿行，姿態(tài)熟悉而放松，仿佛與這滿室的書香融為一體。焦點，卻落在了光影交錯的書脊和空氣中漂浮的微塵上。
“謝謝?！背洪_口道，聲音帶著一點探究：“你好，能說說，這張照片特別在哪里嗎？”
男人似乎沒料到會被反問，略顯驚訝地轉(zhuǎn)過頭。
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像秋日里沉淀的琥珀，此刻清晰地映著楚暮的身影。短暫的驚訝后，那雙眼底浮起一絲欣賞。
“大多數(shù)人，會將清晰的主體——無論是人還是物——作為視覺焦點?！彼眯揲L的手指虛點了一下照片中那個模糊的身影。
“但你卻反其道而行。讓主體虛化，成為環(huán)境的一部分，反而讓整個空間——這光線、這塵埃、這層層疊疊的書——擁有了生命感和呼吸感。環(huán)境不再是背景，它就是主角，講述著時間的故事?！?/p>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照片，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而且…這家書店，我去過很多次。它隱藏在老城區(qū)的巷子里，陳舊、安靜，甚至還有些昏暗。但在這張照片里，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它的美，它的靈魂?！?/p>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楚暮的心房。她記得第一次踏入“時光書局”的情景。
空氣中是舊紙張?zhí)赜械摹⒒旌现鴫m埃的墨香，光線昏暗，陳老板坐在角落的老藤椅里打盹。
那一刻，一種被時光溫柔包裹的安全感擊中了她。
為了捕捉那份獨一無二的“靈魂”，她花了整整三個周末，在清晨或黃昏的光線里守候，直到那個熟客的身影與斜射的陽光、飛舞的塵埃構(gòu)成這幅和諧的畫面。
“那是老城區(qū)僅存的一家獨立書店了?！背旱穆曇舨蛔杂X地放輕，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親近：“老板姓陳，守了它三十多年。聽說有人出過高價想收購，甚至想改成網(wǎng)紅咖啡館，他都拒絕了?！?/p>
她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他說，書籍排列的方式是有靈魂的，算法推薦的網(wǎng)絡書店，永遠無法替代讀者親手在書架上發(fā)現(xiàn)珍寶時那種心跳加速的驚喜?！?/p>
顧流光琥珀色的眼眸瞬間亮了起來，像是被投入火種的干柴，燃起一簇明澈的光。
欣喜地開口：“你見過陳伯？他是我父親的老朋友！小時候我?guī)缀跏窃谀情g書店里泡大的?！?/p>
“你是…”楚暮腦海中靈光一閃，一個名字脫口而出：“顧流光？《城市褶皺》的作者？”
現(xiàn)在楚暮確認了，他就是那位以敏銳洞察和細膩筆觸記錄城市變遷而聲名鵲起的青年作家。
顧流光唇角微揚，坦然點頭：“沒想到，我的讀者里還有這么優(yōu)秀的攝影師?！?/p>
“我很喜歡你的書?！背旱幕貞嬲\而直接，帶著一絲遇到知己的雀躍。
“尤其是關(guān)于老城區(qū)變遷的那幾篇。你對那些即將消失的角落、那些沉默的居民的觀察和描寫，捕捉到了很多攝影師鏡頭都難以表達的細節(jié)和情感。比如你寫那個修了幾十年自行車的啞巴老李，寫他布滿油污的手是如何溫柔地擦拭每一顆螺絲釘…那種安靜的力量感，令人動容。”
顧流光眼中閃過明顯的驚喜和更深層次的認同。他看著楚暮，仿佛在重新認識一件稀世的珍寶。就在他薄唇微啟，似乎想說什么更深的話時——
“流光！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我找你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