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高中都過去三個月了,劉昱辰與班級同學早已打成一片,但是,他的文科短板越來越明顯,歷史,地理,政治都大幅度下降,這使他愈加迷茫。
窗外小雨淅淅瀝瀝,地理課換成了歷史課。劉昱辰看著眼前攤開的試卷,題目如同一道天塹橫亙在他眼前:“結合材料,分析北宋‘崇文抑武’政策對當時社會結構及后世國防產生的深遠影響(15分)?!泵苊苈槁榈挠∷⒆舟E在眼前游移、糾纏,他感到一陣熟悉的眩暈。那些曾在季風成因里活過來的清晰邏輯,此刻被歷史事件與抽象概念的汪洋徹底淹沒。他拼命在記憶里翻找那些零碎的知識點——杯酒釋兵權、冗官冗費、澶淵之盟……它們像散落一地的珠子,滾得到處都是,卻怎么也串不成一條邏輯的鏈條。筆尖懸在紙面上,久久無法落下,洇開一小團墨跡。老師沉穩(wěn)的聲音在講臺上流淌,講解著“文官系統(tǒng)膨脹”、“邊備松弛”、“積貧積弱”這些關鍵詞,劉昱辰卻只覺得它們像冰冷的石塊砸進腦海,激不起半點屬于自己的理解漣漪。他煩躁地抓了抓后腦勺炸起的頭發(fā),目光下意識飄向窗外,四樓那個物理實驗室的窗戶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賀知夏的世界,那個由精確數據和物理定律構成的世界,此刻竟顯得如此遙遠而清晰。
緊接著的政治課,更是將他投入了更深的泥沼。課代表發(fā)下復習提綱,上面列著“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三條基本原理及其方法論意義”。他盯著那些字眼:“實踐是認識的來源、動力、目的和檢驗標準”、“認識運動的反復性和無限性”……每一個字都認識,可連在一起,卻變成了無法穿透的濃霧。老師要求當堂背誦并理解運用。劉昱辰像一臺卡頓的復讀機,嘴唇機械地開合,反復咀嚼著“實踐決定認識”、“認識反作用于實踐”,可這些句子如同光滑的鵝卵石,無法在他思維的土地上扎下根須。他試圖用地理課上理解“海陸熱力差異”的具象方式去捕捉這些抽象概念,卻只換來更深的挫敗感。這感覺如此熟悉,如同昨日物理實驗臺上賀知夏面對那些混亂導線時的狼狽無措。他下意識地又去揪后腦勺的頭發(fā),指尖傳來微微的刺痛。原來短板轟鳴,是這般令人窒息的聲響。
午休的鈴聲剛歇,劉昱辰就抓起地理書和筆記本,幾乎是小跑著沖向圖書館。走廊里喧鬧的人聲被他拋在身后,他需要那片熟悉的、帶著紙墨清香的安靜角落,需要孫曉曉那種能把復雜等高線擰成一股清晰繩子的神奇能力。推開沉重的木門,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孫曉曉。她面前攤開的卻是一本厚厚的《高考政治核心考點速記》,旁邊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奶茶。她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按著太陽穴,筆尖煩躁地在草稿紙上戳著,留下一個個深深的墨點。嘴里念念叨叨,全是“主要矛盾”、“矛盾主要方面”之類的詞句碎片。
劉昱辰拉開椅子坐下,聲音里帶著一絲剛從歷史政治泥潭里爬出來的疲憊:“孫大師,江湖救急!北宋那堆破事兒快把我繞死了……”
孫曉曉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同病相憐的煩躁,她用力把面前的政治書往前一推,書脊撞在桌面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救你?劉掃雷同志,看看我這水深火熱!矛盾分析法,實踐論…這都什么跟什么??!我腦袋現在就是個糨糊桶!”她拿起那杯涼透的奶茶狠狠吸了一口,冰涼的液體似乎也沒能壓下心頭的火氣,“選擇題還能靠點‘摳字眼’神功蒙混過關,這大題…簡直要我命!我寧愿回去畫一百遍等高線地形圖!”
劉昱辰看著她眼底明顯的疲憊和煩躁,剛到嘴邊的地理問題又咽了回去。他默默翻開自己的歷史筆記,上面字跡潦草,涂抹修改的痕跡比清晰的記錄更多,如同他此刻混亂的思緒。圖書館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兩人偶爾泄氣般的、沉重的嘆息。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肩頭,兩個各自在對方領域游刃有余的人,此刻在自己的短板面前,像擱淺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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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樓的空氣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焊錫松香和一絲隱約的焦糊氣味。物理實驗室的燈管發(fā)出嗡嗡的低鳴,白熾的光線冰冷地打在實驗臺上。賀知夏坐在角落里,面前是重新連接好的“伏安法測電阻”電路板。電流表、電壓表、滑動變阻器、幾個不同阻值的電阻,它們被導線規(guī)整地連接著,像一隊沉默而秩序井然的士兵,無聲地審視著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指尖冰涼,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小心翼翼地再次接通電源。電壓表的紅色指針猛地向右偏轉,穩(wěn)穩(wěn)地停在一個刻度上。她屏住呼吸,目光緊緊追隨著旁邊電流表那根更纖細的黑色指針——它遲疑地、極其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刻度盤上那微小的變化幾乎難以捕捉。
“還是不對…” 賀知夏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挫敗的沙啞。她煩躁地一把拉開連接電源的導線,金屬夾子彈開發(fā)出清脆的“咔噠”聲,在安靜的實驗室里顯得格外突兀。她泄氣地趴倒在冰涼的實驗臺上,側臉貼著桌面,目光失焦地落在桌角——那里曾經放著她的藍色水杯,如今只剩下一小塊沒被完全清理干凈的、幾乎看不見的水漬印記,像一道隱秘的傷疤。指尖無意識地用力掐著左手虎口那道舊傷痕,細微的刺痛感傳來,卻壓不住心底那股沉甸甸的、冰冷的無力感。物理世界的邏輯鏈條,在她手中仿佛成了最滑溜的泥鰍。為什么電流就是不肯跟隨電壓的變化?為什么那些在趙修遠手里馴服無比的元件,到了她這里就充滿了無聲的嘲笑?那清脆的碎裂聲仿佛又在耳邊回響,碎片扎破指尖的銳痛感再次襲來。她猛地閉上眼,將臉更深地埋進臂彎里。
“又被‘伏安法’伏擊了?”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帶著了然的笑意。賀知夏抬起頭,撞上趙修遠清澈含笑的眸子。他自然地在她旁邊的實驗凳上坐下,沒有看那堆電路,目光落在她緊掐著虎口的手上。
“嗯?!辟R知夏悶悶地應了一聲,松開手,虎口處留下一排清晰的指甲印,“感覺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趙修遠笑了笑,沒有直接去看電路,反而拿起她記錄本上那幾組數據掃了一眼:“電壓跳變這么大,電流卻幾乎原地踏步…唔,典型的‘電壓表搶戲’癥狀?!彼Z氣輕松得像在討論天氣,隨手拿起旁邊一根備用導線,指尖靈巧地活動了一下,“電壓表內阻大得像座山,你把它并聯在被測電阻兩端,相當于給電流開了條大路旁的小岔道,大部分電流都懶洋洋地從電壓表那條好走的路上溜過去了,真正流過電阻本身的電流自然就少得可憐,變化也就微乎其微了?!?/p>
他一邊說,一邊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輕輕撥開賀知夏擋在眼前的幾縷碎發(fā)。這個動作流暢而熟稔,帶著一種超越性別的、純粹朋友間的體貼。他修長的手指指向電路板上的一個關鍵連接點:“看這里,電壓表接的位置,是不是直接騎在待測電阻R_x的兩端了?要測它兩端的電壓沒錯,但電流表呢?它測的必須是老老實實流過R_x的總電流。所以,得讓電流表擋在總路上,像個門神?!彼呎f邊利落地調整了兩根導線的連接位置,將電流表串聯進了主回路,同時確保電壓表依舊并聯在電阻兩端,“這叫‘電流表外接法’,專治你這種電壓表喧賓奪主的毛病。試試?”
賀知夏看著他干凈利落的動作,聽著他清晰平和的講解,實驗室冰冷的空氣似乎注入了一絲微弱的暖流。她重新接通電源,緊張地盯著電流表——這一次,那根黑色的指針隨著電壓的調節(jié),清晰地、穩(wěn)定地向右偏轉了!雖然幅度不大,卻是一個毋庸置疑、令人心跳加速的變化!
“動了!它真的動了!”賀知夏的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暗夜中陡然點亮的星子。她迅速在記錄本上記下這組寶貴的數據,筆尖因激動而有些顫抖。實驗室慘白的燈光落在她驟然煥發(fā)出光彩的臉上,方才那厚重的陰霾似乎被這小小的成功撕開了一道口子。
“看,沒那么可怕吧?”趙修遠單手支著下巴,笑瞇瞇地看著她記錄,“物理嘛,有時候就像解謎,找準了那個搭錯的線頭,后面就順了?!彼D了頓,目光掃過她左手虎口那淡淡的紅痕,聲音更溫和了些,“杯子碎了就碎了,舊的不去,新氣象不來。重要的是,電路通了。” 似乎意有所指的話,像一陣輕風,悄然拂過賀知夏心頭那塊名為挫敗的堅冰。
放學的鈴聲如同開閘的洪流,瞬間釋放出教學樓里積蓄了一整天的喧囂。劉昱辰隨著人流擠出二班教室,孫曉曉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著剛才語文練習里的某個刁鉆選項。他習慣性地應和著,腳步卻像有自己的意志,在樓梯口微微一頓,沒有直接向下匯入涌向校門的人潮,而是心血來潮,腳尖一拐,踏上了向上延伸的臺階。
越往上走,人聲越是稀薄。二樓是文科班的天地,彌漫著書卷氣和輕聲的討論;三樓是部分副科教室和教師辦公室,相對安靜;而當他踏上通往四樓的最后一段樓梯時,一種迥異的氣息撲面而來??諝饫锲≈黠@的、屬于實驗室的獨特氣味——淡淡的化學試劑味混雜著物理實驗室特有的金屬和機油氣息。走廊兩側教室門框上方的班牌也赫然不同:“高一(十八班)”、“高二(十七班)”……這里是理科的領地。腳步聲在這里變得清晰、硬朗,偶爾從敞開的門里傳出的是激烈的爭論聲,討論著劉昱辰完全陌生的符號和公式,或是某個實驗數據的異常點。一種無形的屏障感油然而生。
他的腳步在十八班教室后門附近慢了下來,幾乎是無意識地。目光透過門框上方窄窄的玻璃窗向內搜尋。教室里人已不多,散落著零星幾個還在埋頭演算或整理書包的身影。很快,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賀知夏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微微低著頭,深栗色的短發(fā)垂落,遮住了部分側臉。她面前攤開的正是那本厚厚的、磚頭般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物理》。她似乎正深陷于某道難題之中,左手無意識地、用力地按著右手虎口那處舊痕,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右手則握著筆,筆尖懸在草稿紙上方,遲遲沒有落下,只有筆桿在指間煩躁地、無意識地來回轉動著。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孤獨而倔強的剪影,那本巨大的《五三》像一塊沉重的磐石,壓在她單薄的肩頭,也沉沉地壓在了劉昱辰的心上。
他站在走廊略顯昏暗的光線里,隔著玻璃和一段空蕩蕩的距離,靜靜地看著。她緊蹙的眉頭,她按著虎口的用力指尖,她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沉浸于困境的專注與掙扎,都像無聲的潮汐,一波波拍打過來。他想起了自己面對歷史論述題和政治哲學概念時那種茫然無措的窒息感,與此刻賀知夏深陷物理迷宮的困境何其相似。只是隔著一道窄窄的走廊,隔著一個文與理的分野。
就在這時,另一個身影闖入了他的視線。趙修遠背著書包,腳步輕快地走到賀知夏桌旁,很自然地屈指敲了敲她的桌面。賀知夏猛地從題海中驚醒,抬起頭,臉上還帶著解題未果的茫然。趙修遠笑著說了句什么,指了指她攤開的《五三》,又隨手拿起她桌角的筆,在那道題旁邊飛快地畫了幾筆。賀知夏緊繃的肩膀線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松弛下來,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甚至還露出了一個很淺的、如釋重負的笑容,對著趙修遠點了點頭。
這一幕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扎了劉昱辰一下。一種微妙的、混雜著釋然和更深澀意的情緒悄然彌漫開。他釋然于有人能如此自然地接近她,為她驅散無理的陰云;可那澀意,卻源自于一種清晰的認知——那道題,那個世界,那個能輕易撥開她迷霧的人,都離他太遙遠了。他站在文科的二樓,隔著兩層樓板和一條學科的鴻溝,能看清她的輪廓,卻永遠無法真正踏入她此刻正為之苦戰(zhàn)的戰(zhàn)場。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窗邊那個被陽光和物理難題籠罩的身影,賀知夏正側耳聽著趙修遠的講解,臉上是他久未得見的專注與平和。劉昱辰收回目光,悄然轉身,沿著來時的樓梯向下走去,腳步比來時沉重了許多。
晚餐時分,家里的氣氛較之以往,有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妙的緩和。臺燈的光暈籠罩著小小的餐桌,母親做的幾樣家常菜散發(fā)著溫熱的香氣。劉昱辰默默地將那張地理10分的卷子再次推到父親面前,旁邊,還放著一張墨跡未干的歷史小測驗卷——上面一個醒目的“6”字,旁邊是老師簡短的評語:“史實掌握尚可,分析論述薄弱,未能抓住核心矛盾?!?/p>
劉父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針,先在地理試卷上那鮮紅的“10”字和清晰的成因分析上停留了片刻,眉頭幾不可察地松動了一下。隨即,視線便如冰水般澆在了那張歷史試卷上。他看著那個刺目的“6”分,看著評語中“未能抓住核心矛盾”幾個字,剛剛有所緩和的臉色迅速沉了下去,嘴角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他拿起歷史卷子,手指用力,紙張被捏得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
“地理能搞懂原理,說明腦子沒壞?!眲⒏傅穆曇舻统?,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在桌面上,“這歷史怎么回事?‘未能抓住核心矛盾’?書都白念了?心思都飄哪兒去了?”他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劉昱辰的臉,似乎在審視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別以為地理撞上一次運氣就萬事大吉!這些文科的東西,一樣是硬骨頭!啃不下來,你拿什么去拼?嗯?”
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劉昱辰。餐桌上剛剛升起的那一點點稀薄的暖意被父親的詰問瞬間凍結、粉碎。地理10分帶來的短暫光芒,在歷史6分的陰影下顯得如此微弱可笑。他垂著頭,盯著碗里白米飯的紋理,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剛剛在四樓看到賀知夏時心底翻涌的復雜情緒——那點釋然,那點澀意,那點對理科世界模糊的向往——此刻在父親冰冷的審視和“啃不下來”的定論下,變成了無法言說、也無處安放的沉重負擔。他感到自己像被重新按回了冰冷的深水之中,剛剛浮出水面得以喘息的那幾秒,不過是一場錯覺。
母親擔憂的目光在父子兩人之間逡巡,她張了張嘴想緩和氣氛,最終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夾了一塊排骨放到劉昱辰碗里:“先吃飯吧,菜要涼了?!?/p>
劉昱辰機械地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咀嚼著。排骨的醬香在舌尖彌漫開,卻帶著揮之不去的苦澀。父親嚴厲的話語,歷史試卷上刺眼的紅叉,四樓窗邊賀知夏被物理難題籠罩的倔強側影,還有趙修遠俯身講解時那自然流露的熟稔……所有的畫面和聲音在他腦海里交織、沖撞、轟鳴,最終都化為一種尖銳的認知:短板無處不在,轟鳴聲震耳欲聾。它們不僅存在于試卷的分數里,更橫亙在他與他渴望理解的世界、渴望靠近的人之間,如同冰冷而沉默的山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