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驕陽似火球般懸在頭頂,無情地炙烤著大地。軍訓最后一天的操場像個巨大的蒸籠,塑膠跑道蒸騰起扭曲視線的熱浪,連空氣都仿佛在呻吟。汗水如同蜿蜒的溪流,順著劉昱辰的鬢角、太陽穴汩汩而下,在下巴尖匯聚成一顆沉甸甸的水珠,“啪嗒”一聲砸在滾燙的地面,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印記,旋即又被蒸發(fā)殆盡。他抬手抹去,粗糙的指腹蹭過曬得生疼的皮膚,目光卻固執(zhí)地穿透那片晃動的、扭曲的熱空氣,牢牢鎖定在第三排那個高挑的身影上。
賀知夏正隨著教官短促有力的口令進行最后的轉身練習。陽光毫無遮擋地打在她身上,寬大的迷彩服后背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汗?jié)n。她束著高馬尾,幾縷汗?jié)竦乃榘l(fā)掙脫束縛,緊緊貼在白皙的后頸上,隨著她干凈利落的動作微微顫動。每一次抬臂、每一次踢腿、每一次利落的轉體,都帶著一種近乎苛刻的標準。她像一株被驕陽暴曬卻依舊倔強挺直脊梁的小白楊,汗水順著她繃緊的下頜線滑落,滴進衣領,她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你真要這么做?”王旭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旁,聲音被操場的嘈雜和熱浪蒸得有些模糊。他遞來一瓶剛從冰桶里撈出來的礦泉水,瓶身凝結的水珠正簌簌滾落,砸在滾燙的塑膠地面上,發(fā)出“嗤嗤”的輕響,瞬間化作一縷白汽。
劉昱辰接過水瓶,刺骨的冰涼與掌心灼熱的刺痛感猛烈碰撞,激得他指尖一縮。他擰開瓶蓋,仰頭灌下一大口。冰水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帶來短暫的、近乎麻痹的清醒。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目光依舊焦著在那個身影上,聲音低沉得像在砂紙上磨過:“總得有個交代?!彼D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吐出那三個字,“最后一次。”
王旭沒說話,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掌心的溫熱透過汗?jié)竦牟剂蟼鱽恚瑤е鵁o聲的支撐和了然。
刺耳的哨聲終于撕裂了燥熱的空氣,宣告著這場為期一周的煎熬正式結束。操場上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混雜著解脫與疲憊的歡呼聲浪。學生們如蒙大赦,四散開來。劉昱辰看到賀知夏和周曉雯挽著手,快步走向操場邊緣那片稀疏的梧桐樹蔭。她的馬尾辮隨著輕快的步伐在陽光下劃出栗色的弧線,發(fā)梢跳躍著細碎的金光,像一條流動的星河,刺得他眼睛微微發(fā)澀。
“去吧,”王旭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這次拍在他肩上的力道更重了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我在這等你。”
樹蔭下總算有了一絲稀薄的涼意。賀知夏正仰著頭,大口喝著水。纖細的脖頸拉出一道優(yōu)美而脆弱的弧線,喉間那顆小小的、淡褐色的痣隨著吞咽的動作清晰地上下一動。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影。劉昱辰走近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恰好轉過頭,四目相對的瞬間,她握著水瓶的手明顯僵了一下,瓶口的水猝不及防地灑出幾滴,落在她汗?jié)竦念I口,洇開一小片深色。
“有事?”賀知夏放下水瓶,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她抬起手背,隨意地蹭了蹭沾著水珠的下巴,目光平靜地看向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詢問今天的天氣預報。周曉雯識趣地退開了幾步,抱著手臂倚在不遠處的樹干上,但劉昱辰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探究的、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我…”劉昱辰的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礫堵住,事先在心底演練了千百遍的開場白,此刻在舌尖翻滾,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注意到賀知夏原本嶄新的迷彩服袖口已經磨起了毛邊,露出粗糙的線頭。她的右手食指上,貼著前天訓練時磨破皮后,他遞過去卻被她拒絕的卡通創(chuàng)可貼位置,現在只貼著一片最普通、最不起眼的肉色創(chuàng)可貼。這個細節(jié)像一根細小的刺,扎了他一下?!拔蚁朐僬務?,關于…”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
“如果是上次的事,”賀知夏打斷了他,語氣沒有波瀾,目光卻垂了下去,落在手中的礦泉水瓶上。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瓶身上濕漉漉的標簽,將那塑料邊緣卷起、撫平,再卷起,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點,“我覺得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彼痤^,目光重新迎上他的,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馬上要正式上課了,我們都該往前看?!?/p>
陽光透過搖曳的樹葉縫隙,在她臉上明明暗暗地晃動。劉昱辰清晰地看到她眼下那抹淡淡的、疲憊的青影,比暑假前似乎更深了些。她的睫毛很長,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微微顫動著。是太累了嗎?還是…別的?
“我知道我那天很蠢,”劉昱辰深吸了一口氣,初秋微涼的空氣混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涌入胸腔,卻無法平息掌心不斷滲出的粘膩汗水。他握緊了拳頭,指甲幾乎嵌進肉里。“發(fā)那種話…像個白癡。”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乎消失在喉嚨深處,帶著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但那不是真正的我。我只是…太緊張了…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笨拙地剖白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試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賀知夏終于抬眼,那雙熟悉的杏眼望向他,里面不再是純粹的平靜,而是翻涌著一種劉昱辰無法完全解讀的復雜情緒——有無奈,有困擾,或許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被掩藏得很深的疲憊。她的目光掃過他曬得通紅甚至有些脫皮的鼻梁,又落在他因為緊張而緊握成拳、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上?!皢栴}不只在那一句話,昱辰?!彼币姷亟辛怂拿?,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幾乎要被風吹散,卻重重砸在劉昱辰心上,“我們根本不適合談戀愛,就像魚和自行車?!?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決絕。
這個出乎意料的、帶著文學氣息的比喻讓劉昱辰猛地一怔,隨即一股酸澀涌上喉頭,他只能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苦笑:“這么文藝的比喻…不愧是語文課代表?!?自嘲的話語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狼狽。
一絲極淡、極快的笑意,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漾開的漣漪,掠過賀知夏的嘴角,轉瞬即逝,快得讓劉昱辰幾乎以為是錯覺。她低下頭,用力擰緊瓶蓋,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劉昱辰注意到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沒有任何女孩子喜歡的裝飾,只有右手小指上殘留著一點洗不掉的藍色墨水痕跡,像一枚小小的、沉默的勛章。
“總之,”她重新抬起頭,眼神已經恢復了之前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直直地看向劉昱辰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猶豫和掙扎,“做朋友更合適。”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集合的哨聲,尖銳而急促,像一把鋒利的剪刀,猛地剪斷了兩人之間那根無形的、緊繃的弦。
賀知夏朝他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算是最后的告別,然后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走向班級集合的隊伍。陽光慷慨地將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長很長,那影子起初與劉昱辰的影子短暫交疊,隨即又隨著她的步伐堅定地向前,最終融入了其他同學密密麻麻的陰影里,再也分辨不出。她走路時,右腳依舊會習慣性地、極其輕微地踮一下——那是初三足球賽扭傷留下的、幾乎無人察覺的小習慣,此刻卻像一把鈍刀,在劉昱辰心上緩慢地割過。
“怎么樣?”回到2班隊伍,王旭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他遞過來一張紙巾。劉昱辰這才遲鈍地意識到,自己額頭上不知何時又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搖搖頭,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將手伸進口袋,指尖觸碰到一個冰涼堅硬的小東西。他緊緊握住它,仿佛那是溺水者最后的浮木。
那是那顆隨身攜帶的象棋“車”——初三時賀知夏送給他的“幸運物”。光滑的木質棋子早已被他摩挲得溫潤發(fā)亮,邊緣處有一道細微的裂痕,是去年校際象棋比賽失利時摔的。他把它掏出來,金屬包邊的冰冷觸感瞬間從掌心蔓延到四肢百骸。
“結束了。”他低語,像是對王旭說,更像是對自己宣判。他將那枚“車”棋子高高拋起,看著它在刺眼的陽光下劃出一道短暫而微弱的銀光,又穩(wěn)穩(wěn)落回滾燙的掌心。那冰冷的金屬感,此刻卻帶著一種灼人的痛楚。
“徹底?!?/p>
操場上,各班隊伍開始列隊返回臨時教室。18班的隊伍從2班旁邊經過時,劉昱辰下意識地深深低下頭,佯裝專注地整理著早已系好的鞋帶。鞋帶粗糙的纖維摩擦著指尖。然而,周曉雯壓低的、帶著明顯不滿的聲音還是清晰地鉆進了他的耳朵:“…他還真又來糾纏你了?”緊接著,是賀知夏模糊卻清晰的回應,帶著一種刻意的平淡和距離感:“別這么說…都過去了?!?/p>
那“過去了”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精準地扎進劉昱辰的心口。
王旭用力拽了他一把:“走了!老班要點名了!”
臨時教室里彌漫著汗味和塵埃的氣息。班主任李老師的聲音在講臺上響起,宣布著最終的分班名單和教室位置。劉昱辰機械地在筆記本上寫下“高一(2)班”,筆尖劃破紙頁。他的思緒卻像斷了線的風箏,不受控制地飄向去年夏天——微信對話框里塞滿了賀知夏一連串的語音消息,背景音里是她家樓下嘈雜的蟬鳴,她語速飛快地講著新看的小說情節(jié),抱怨路上遇到的流浪貓又胖了…那些聲音鮮活、明亮,帶著陽光的溫度。而現在,那個對話框沉寂得如同深海,只剩下一句冰冷的“做朋友更合適”,橫亙在兩人之間,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放學后去打球嗎?”解散時,王旭試圖打破沉悶,“三班那幾個小子放話說要虐我們?!?/p>
劉昱辰搖搖頭,聲音有些?。骸安涣耍蚁胍粋€人待會兒。”
他獨自一人走出喧鬧的校門。九月的風終于帶上了一絲初秋的涼意,拂過他汗?jié)竦暮蟊常て鹨魂囄⑿〉膽?zhàn)栗。路過那家熟悉的便利店時,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了。明亮的玻璃窗后,冰柜里五顏六色的冰棍碼放得整整齊齊。他仿佛又看到了賀知夏踮著腳,指著最里面那層,眼睛亮晶晶地嚷著:“老板!要那個雙色的西瓜棒冰!” 那清脆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回響。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默默地移開了視線。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是媽媽的消息:【今晚奶奶來吃飯,記得買瓶醬油回來】
他回復了一個“好”字。抬起頭,目光無意間掃過馬路對面——心臟驟然一縮!
賀知夏和周曉雯正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賀知夏側著臉,似乎在跟周曉雯爭論著什么,眉頭微蹙,語速很快,雙手還配合著話語比劃著。她甩動的馬尾辮在傍晚柔和的光線下依舊泛著栗色的光澤,充滿了生機。就在這時,紅燈亮起,車流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阻斷了視線。刺耳的喇叭聲、引擎的轟鳴聲淹沒了所有。劉昱辰只能徒勞地踮起腳。幾秒鐘后,車流散去,對面的人行道上,已經空空如也。只剩下川流不息的車燈和漸濃的暮色。
她們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回到家,廚房里飄出飯菜的香氣。劉昱辰將醬油放在灶臺上,徑直走進浴室。溫熱的水流從頭頂沖刷而下,試圖帶走一身黏膩的汗水和塵土,也沖刷著心底那沉甸甸的疲憊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鈍痛。他閉上眼睛,水珠順著緊閉的眼睫不斷滾落,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微型降雨。
“昱辰!吃飯了!”奶奶帶著笑意的呼喚穿透水聲。
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奶奶不停地往他碗里夾著紅燒排骨和清蒸魚:“快多吃點!瞧瞧,軍訓一周都瘦脫相了!臉也曬得跟黑炭似的!”奶奶心疼地嘮叨著。
劉昱辰食不知味地扒拉著碗里的米飯。魚肉鮮嫩,他卻味同嚼蠟。奶奶的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他混亂的心湖。他突然抬起頭,沒頭沒腦地問:“奶奶,你說…魚和自行車,是什么意思?”
奶奶夾菜的手頓在半空,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隨即又被慈愛的笑意取代:“哎喲,這又是什么你們年輕人的新鮮話?魚嘛,離了水活不了,得在水里游。自行車呢,得在平路上騎才跑得快。這倆東西,一個水里,一個路上,八竿子打不著,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嘛!” 奶奶用最樸素的道理解釋著。
劉昱辰怔怔地看著碗里那塊潔白的魚肉。是啊,水和路。兩個世界。他忽然覺得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回到房間,他反鎖上門。房間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城市微光。他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著,觸碰到一個冰涼的鐵盒。他把它拿出來,放在書桌上,啪嗒一聲打開了臺燈。
昏黃的光線下,鐵盒里靜靜躺著初三時賀知夏給他的所有“遺跡”——一張皺巴巴的、畫著滑稽笑臉的“加油”紙條,是足球賽前她偷偷塞進他書包的;幾張寫著“借橡皮”、“放學圖書館見”的便簽紙,字跡飛揚;還有一張邊緣已經磨損的象棋比賽入場券。他拿起那張入場券,翻到背面,上面是賀知夏清秀的字跡:“給最棒的車!——沖鋒陷陣,所向披靡!”。那是她給他起的外號,因為他下棋風格莽撞直接,像棋盤上橫沖直撞的“車”?;貞浫缤彼銢坝慷?,帶著清晰的畫面和聲音,幾乎讓他窒息。
他拿起口袋里那顆還帶著體溫的“車”棋子,將它輕輕放進鐵盒里,就壓在那張入場券上。然后,“咔噠”一聲,用力合上了蓋子。那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像是一扇門被徹底關上。
窗外,暮色徹底吞噬了最后一絲霞光,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他拿起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有些蒼白的臉。指尖在那個熟悉的、卻沉寂已久的頭像上懸停了很久很久,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戰(zhàn)爭。最終,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只發(fā)出一句干澀的:【祝高中生活順利】
消息發(fā)送成功的提示音格外刺耳。他死死盯著屏幕,眼睛酸澀也不肯眨一下。屏幕頂端,那令人心悸的“對方正在輸入…”字樣,如同鬼魅般閃現了一瞬,又迅速消失。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像鈍刀子割肉。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等待時,手機終于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屏幕上,孤零零地躺著一個簡短到近乎冷漠的回復:【你也是】
沒有表情,沒有符號,只有三個冰冷的方塊字。
劉昱辰猛地關掉手機,像扔掉一塊燙手的烙鐵。他拉開書包,拿出嶄新的課本。扉頁上,“高一(2)班 劉昱辰”幾個字寫得工工整整,甚至有些用力過度。他伸出手指,用力地、一遍遍地描摹著自己的名字。明天。是的,明天太陽照常升起。課本是新的,班級是新的,生活也該是新的了。他必須向前看。他這樣告訴自己。
窗外的風似乎大了一些,吹動著窗欞,發(fā)出嗚嗚的輕響。某個瞬間,那風聲里似乎夾雜著一縷極其熟悉、清脆如銀鈴的笑聲,穿透了時空的阻隔。劉昱辰的心猛地一跳,屏息凝神去捕捉——但那幻覺轉瞬即逝,風聲依舊只是風聲。樓下傳來幾個男生追逐打鬧的嬉笑聲,漸漸遠去,消失在夜色里。
他頹然地倒在床上,將滾燙的臉頰深深埋進微涼的枕頭里。布料吸走了眼角一絲難以察覺的濕意。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光芒萬丈。而他和她,終將在各自嶄新的軌道上,背道而馳,漸行漸遠。梧桐樹蔭下的那聲“做朋友更合適”,連同那枚被鎖進鐵盒的“車”棋子,被一起埋葬在這個汗水和熱浪交織的、漫長的夏日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