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的林夜坐在村口那棵虬枝盤結(jié)的老槐樹下,小小的身子幾乎被樹影吞沒。指尖捻著一片被秋風(fēng)卷落的枯葉,邊緣蜷曲,脈絡(luò)清晰。遠(yuǎn)處,赤鱗江的怒濤日夜不息地拍打著黝黑的峭壁,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轟鳴,仿佛大地深處傳來的心跳。幾個精壯的漁夫扛著濕漉漉的漁網(wǎng)和沉重的網(wǎng)具,深一腳淺一腳地從灘涂走來,古銅色的皮膚上沾滿晶亮的鹽粒。他們瞥見樹下那個瘦小、沉默的身影,有人搖頭,有人嗤笑出聲。
“看,林家那小崽子,又在發(fā)呆了?!?/p>
“整日里不是看云就是盯葉子,跟他那早死的爹一個樣,神神叨叨的,怕不是個癡兒?”
“噓,小聲點,林家嫂子聽見又要抹眼淚了……”
粗糲的議論聲隨風(fēng)飄來,帶著江水的腥咸和生活的疲憊。
林夜恍若未聞。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沉浸在一個奇妙的世界里。那枚旋轉(zhuǎn)著、飄搖墜落的枯葉,它下墜的軌跡并非雜亂無章。它每一次微小的翻轉(zhuǎn)、加速、盤旋,都與遠(yuǎn)處江濤拍岸的節(jié)奏、與掠過耳畔山風(fēng)的嗚咽、與腳下大地細(xì)微的震顫,乃至天際流云舒展的韻律,奇妙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宏大而精密的“律動”。這律動無聲,卻清晰無比地在他幼小的心湖中投下漣漪,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悟悄然滋生。
幾乎是本能地,他并攏兩根細(xì)瘦的指頭,對著身前幾尺外、被陽光曬得微暖的空氣,模仿著那落葉翻轉(zhuǎn)的軌跡,輕輕一劃。
“嗤啦——!”
一聲輕微的、如同撕裂厚布帛的聲音響起。
三丈外,一截碗口粗細(xì)、橫斜在老槐樹主干上的虬枝,毫無征兆地齊根斷裂!沉重的斷枝帶著簌簌落葉轟然砸在泥地上,激起一片塵土。斷口處光滑如鏡,竟像是被最鋒利的刀刃瞬間斬過!
死寂。
漁夫們的嗤笑凝固在臉上,扛在肩頭的沉重網(wǎng)具哐當(dāng)一聲砸落在地,濺起泥水。他們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平滑的斷口,又猛地轉(zhuǎn)頭看向槐樹下那個依舊低頭看著手中枯葉、仿佛對這一切毫無所覺的瘦小身影。一股寒意,莫名地從腳底板竄上脊梁骨。方才的議論和輕視,此刻顯得如此可笑而蒼白。江濤聲似乎更響了,拍打著沉默的岸邊,也拍打著幾個漢子驟然失序的心跳。
……
時光如同赤鱗江的水,奔流不息,一去不返。十年光陰,足以讓當(dāng)年江畔的漁村徹底消失在世人的記憶里,被更繁華的城鎮(zhèn)取代,被更重要的地名覆蓋。唯有在距離赤鱗江千里之外,一座荒僻得連飛鳥都罕至的無名孤峰之巔,幾間簡陋的茅草屋頑強(qiáng)地扎根在嶙峋的怪石之間,成了少年林夜暫時的棲身之所。
十九歲的林夜,盤膝坐在懸崖最邊緣一塊突出的巨石上。身下是深不見底的幽谷,翻涌的云海如同白色的怒濤,不斷撞擊著陡峭的山壁,又被無形的力量撕扯成縷縷輕紗。山風(fēng)強(qiáng)勁,鼓蕩著他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邊緣已經(jīng)磨破的粗麻布衣袍,獵獵作響。他膝上橫放著一柄簡陋的木劍,劍身布滿深淺不一的劃痕和蟲蛀的小孔,顯然有些年頭了。他雙目微闔,呼吸悠長而平緩,周身沒有半分靈力波動的跡象,整個人仿佛已與腳下冰冷的巖石、與呼嘯的山風(fēng)、與翻騰的云海、與這片亙古蒼涼的天地,融為了一體。他就是山的一部分,是風(fēng)的一縷,是云的一朵。
“師兄!快看我新琢磨出來的劍法!”
一個清越靈動,如同山澗清泉般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崖頂?shù)募澎o。只見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輕盈的雨燕,足尖在下方陡坡幾株虬勁的老松枝頭靈巧地一點,身形借力拔高,幾個起落便翩然落在了林夜身側(cè)不遠(yuǎn)處的空地上。正是蘇青璃,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眉眼彎彎,帶著這個年紀(jì)特有的蓬勃朝氣。她手中握著一柄翠綠的竹劍,手腕一抖,挽了個漂亮的劍花。
“接招!”她嬌叱一聲,身形驟然發(fā)動!竹劍在她手中仿佛活了過來,瞬間幻化出七道虛實難辨、凌厲異常的劍影!這七道劍影并非靜止,而是如同七條吐信的毒蛇,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劍網(wǎng),帶著尖銳的破空之聲,朝著盤坐的林夜周身要害籠罩而去!劍風(fēng)所過之處,地上的碎石枯枝被激得四散飛濺,顯示出不俗的力道和速度。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凌厲攻勢,林夜依舊沒有睜開雙眼。
他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一下。
只是握著木劍的右手,極其隨意地向上一抬,手腕以一個微小到幾乎難以察覺的角度輕輕一旋。
“叮!”
一聲清脆得如同玉磬相擊的輕響,在呼嘯的山風(fēng)中顯得格外清晰。
那漫天罩下的、氣勢洶洶的七道凌厲劍影,在木劍抬起的瞬間,如同被戳破的七彩肥皂泡,無聲無息地消散于無形。蘇青璃手中的竹劍劍尖,此刻正不偏不倚地點在林夜手中那柄破舊木劍靠近劍格處的一道陳年舊疤上——那正是整柄木劍最厚實、承受力最強(qiáng),也是唯一能毫發(fā)無損地接下她這全力一擊而不至于崩碎的地方。
“??!又、又被你找到‘眼’了!”蘇青璃懊惱地一跺腳,小嘴撅得老高,但那雙明亮的眸子里很快又燃起好奇的火焰,“師兄,你剛才是不是用了傳說中的‘心眼’?閉著眼睛都能看穿我的劍路!”
林夜緩緩睜開雙眼,目光平靜如深潭古井。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左手食指,輕輕拂過木劍劍身上那縱橫交錯、記錄著無數(shù)次切磋痕跡的舊疤。他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觸感,仿佛在撫摸時間的紋理。
“風(fēng)過疏竹,竹不留聲;雁渡寒潭,潭不留影?!彼穆曇舨桓撸瑓s清晰地穿透了山風(fēng),“劍,亦當(dāng)如此。心念所至,劍意自生。無滯無礙,無跡可尋?!彼а?,望向西方天際。殘陽如血,正緩緩沉入翻涌的云海之下,將漫天流云染成一片燃燒的赤金色,瑰麗而壯闊。那跳躍的光影映在他深邃的眸底,仿佛點燃了兩簇幽靜的火焰?!按司常覇舅疅o影’?!?/p>
蘇青璃似懂非懂,咀嚼著“無影”二字,只覺得其中蘊(yùn)含著難以言喻的玄奧。
是夜。月華如水,靜靜流淌在孤寂的峰頂,為嶙峋的山石披上一層清冷的銀紗。白日的喧囂徹底沉寂,唯有山風(fēng)不知疲倦地在深谷間穿梭呼嘯。林夜依舊獨(dú)坐于崖邊那塊巨石之上,只是膝上的木劍換成了那本從林家祠堂暗格里尋得的無字舊冊——影神圖殘卷。冊頁泛黃,觸手溫潤,不知是何材質(zhì),上面空空如也,卻仿佛蘊(yùn)含著某種引而不發(fā)的力量。
驀地,一點微弱的碧綠光芒從下方深不見底的幽谷中升起,緊接著是兩點、三點……成千上萬點流螢如同被喚醒的星辰,從黑暗的深淵里輕盈地飛舞上來,縈繞在林夜的周身,盤旋飛舞,明明滅滅。它們尾部的微光在夜色中劃出一道道短暫而優(yōu)美的弧線,竟奇妙地勾勒出無形山風(fēng)流動的軌跡。
林夜攤開左手手掌,掌心向上。幾只在附近飛舞的流螢受到某種無形的吸引,輕盈地落在他溫?zé)岬恼菩?,光芒柔和地閃爍著。他凝視著掌心這點點微光,眼神專注而深邃,口中低聲呢喃,仿佛在與古老的典籍對話:“無影……無終……無間……”
隨著他的低語,掌心那幾點流螢的光芒似乎受到了某種力量的牽引,開始緩緩匯聚、拉伸、變形。漸漸地,一柄極其模糊、似有還無的虛幻劍影,在他掌心上方凝聚成形。這劍影沒有鋒利的刃口,沒有華麗的裝飾,甚至沒有固定的形態(tài),仿佛只是由流動的光影構(gòu)成,在月色下若隱若現(xiàn),卻又散發(fā)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存在感”。它靜靜地懸浮著,看似無害,卻隱隱散發(fā)出一種能切開月光、斬斷微風(fēng)的銳利意境。
就在這時,盤旋在崖頂?shù)娜f千流螢,仿佛受到了君王召喚的臣民,驟然改變了飛舞的軌跡!它們不再散亂,而是如同百川歸海,化作一條璀璨奪目的綠色星河,帶著細(xì)微而密集的嗡鳴聲,前仆后繼地涌向林夜掌心上方那柄虛幻的劍影!
光點沒入劍影,如同水滴匯入溪流。那虛幻的劍影如同被注入了生命,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凝實、清晰!劍身依舊無鋒,卻流轉(zhuǎn)著一種內(nèi)斂到極致的光芒,仿佛將萬千星辰的精華都壓縮其中。當(dāng)最后一點流螢的光輝融入劍身時——
“錚——!”
一聲清越激昂、仿佛能滌蕩靈魂的劍鳴,毫無征兆地響徹孤峰之巔!這聲音并不宏大,卻帶著一種穿透萬物的力量,瞬間壓過了呼嘯的山風(fēng),在寂靜的月夜下久久回蕩!
以天地靈韻為爐,以本心道念為火!以這萬千生靈的微光為引!
無名孤峰之巔,十九歲的林夜,于月下流螢之中,以心淬劍意,以念鑄鋒芒。沒有驚天動地的異象,沒有霞光萬道的祥瑞,只有那一聲清越的劍鳴,宣告著一個嶄新境界的壁壘被無聲踏破——化天境!這水到渠成的突破,平靜得如同山間明月升起,卻又蘊(yùn)含著足以震撼世間的力量。
……
又是七年光陰荏苒。昔日的荒僻孤峰,早已脫胎換骨,氣象萬千,成了名動一方的新興道統(tǒng)——風(fēng)靈月影宗!
七座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的懸浮山峰,如同北斗七星般排列,拱衛(wèi)著中央那座最為雄偉的主峰。峰頂之上,一座恢弘的白玉大殿拔地而起,殿宇飛檐斗拱,在陽光下折射出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正是宗門核心“攬月臺”。大殿的檐角,懸掛著不知以何種秘法煉制的青銅風(fēng)鈴,山風(fēng)拂過,鈴聲清脆悠揚(yáng),其音階高低錯落,竟隱隱暗合周天星辰運(yùn)轉(zhuǎn)的玄妙軌跡,聞之令人心曠神怡,雜念頓消。
一條條以潔白云霞凝聚而成的階梯,如同玉帶般纏繞在山峰之間,連接著各處殿宇樓閣、修煉洞府。白日里,云霧繚繞,仙鶴清唳;入夜時,則有無數(shù)顆由陣法牽引、散發(fā)著柔和星輝的光球懸浮于山道兩側(cè),宛如將漫天星斗摘落凡塵,為夜行的弟子指引方向。山間靈氣氤氳成霧,濃郁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云霧縹緲處,時可見身著統(tǒng)一月白或天青色弟子袍的年輕身影,御使著各色流光溢彩的飛劍法寶,如游魚般靈活穿梭于奇峰怪石之間。劍氣破空的銳嘯、法寶飛遁的流光,交織成一曲充滿生機(jī)的仙家樂章,龍吟鳳噦,不絕于耳。
山門入口處,一方高達(dá)十丈、通體玄黑如墨的巨大石碑巍然矗立,如同沉默的守護(hù)者。石碑沒有鑲嵌金玉寶石,沒有雕刻繁復(fù)花紋,只有四個遒勁有力、深深刻入石髓的大字——風(fēng)靈月影!字跡飄逸靈動,如流風(fēng)回雪,瀟灑不羈;又沉靜內(nèi)斂,似古潭印月,深不可測。每一筆的起承轉(zhuǎn)合,每一劃的頓挫鋒芒,都蘊(yùn)含著一種大道至簡、返璞歸真的深邃韻律。修為不足或心性浮躁的修士,若是長久凝視這四字,便會感到心神激蕩,氣血翻涌,難以自持。
此刻,攬月臺最高處的白玉欄桿旁,一道身影負(fù)手而立。二十六歲的林夜,身著一襲素白如雪的宗主長袍,袍袖與衣袂在強(qiáng)勁的山風(fēng)中獵獵舞動,身形卻穩(wěn)如磐石。歲月并未在他年輕的臉上刻下多少痕跡,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比之少年時更加沉靜,仿佛蘊(yùn)藏了整片星空。曾經(jīng)在無名峰上顯露的鋒芒,如今已盡數(shù)斂去,周身氣息圓融無礙,如深潭靜水,不起波瀾,卻又讓人感到淵深似海,不可測度。
他身后三步之外,三位須發(fā)皆白、面容古樸的長老恭敬地垂手而立。他們周身氣息沉凝,淵深如海,赫然都是足以在一方稱尊做祖的虛道境大能!然而此刻,這三位跺跺腳都能讓大地震顫的老者,望向那道年輕背影的目光中,卻只有發(fā)自肺腑的敬畏與嘆服,如同仰望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
“宗主,”為首的大長老微微躬身,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歷時三載,集全宗之力,‘鈞天鎖空陣’終于功成圓滿!此陣以地脈為基,勾連方圓千里七十二條主靈脈;以天星為引,接引周天三百六十顆主星之力!陣眼便設(shè)在這攬月臺下,由我等三人及三十六位長老輪值鎮(zhèn)守。一旦陣法全開……”大長老深吸一口氣,眼中精光爆射,“縱是遁一境巔峰強(qiáng)者親臨,也休想在短時間內(nèi)破開我山門防御!”
林夜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投向云海翻騰的盡頭,仿佛穿透了層層云霧,看到了更遙遠(yuǎn)的天地。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個最簡單的事實:“陣是死的,道是活的。風(fēng)靈月影宗,守的從來就不是這山門,也不是這一座座宮殿樓宇?!?/p>
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指向下方云霧繚繞的山間。順著他的指向,可以看到幾處開闊的演武場上,眾多年輕弟子正在刻苦修煉。劍氣縱橫,身法如電。有的弟子身形飄忽不定,如風(fēng)過疏竹,無跡可尋,正是“風(fēng)靈”一脈的迅捷;有的弟子劍光揮灑,清冷如月華傾瀉,虛實變幻,捉摸不透,深得“月影”一脈的精髓。他們臉上洋溢著對大道追求的執(zhí)著,眼中閃爍著屬于年輕人的蓬勃朝氣。
“守的是這份‘自在’?!绷忠沟穆曇艉茌p,卻清晰地傳入三位長老耳中,“守的是弟子們求道之心不受拘束,守的是這山間一縷清風(fēng)、一片流云的安然。守的是……心之所向,道之所存。”
話音方落,仿佛是為了印證他話語中的深意,又或是命運(yùn)早已埋下的伏筆被驟然觸發(fā)——
轟隆隆隆——?。。。?/p>
九天之上,毫無征兆地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恐怖巨響!那聲音并非雷霆,更像是蒼穹本身被某種無法想象的巨力硬生生撕裂!在三位長老駭然抬頭的目光中,只見那原本湛藍(lán)如洗的晴空,猛地被撕開一道橫貫東西、長達(dá)萬丈的猙獰豁口!裂口邊緣并非空間破碎常見的漆黑虛無,而是流淌著如同熔融黃金般粘稠、灼熱的液體!一股足以焚滅萬物、讓靈魂都為之灼痛的恐怖氣息——暴戾、熾熱、仿佛要將整個諸天萬界都化為灰燼的氣息——如同決堤的天河,從那熔金裂縫中傾瀉而下!
整個天空瞬間被染成了刺目的金紅色!原本悠然流淌的云海,在這股焚世氣息的沖擊下,如同沸水般劇烈翻滾、沸騰,然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蒸發(fā)、消失!七座懸浮的山峰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劇烈地震顫起來!布設(shè)在山體各處的守護(hù)符文應(yīng)激而發(fā),嗡鳴著亮起各色光芒,匯聚成巨大的光幕籠罩住七峰和主殿攬月臺。然而,在這從天而降的滅世威壓下,那看似堅固的光幕如同暴風(fēng)雨中的燭火,瘋狂地閃爍、明滅,隨時可能徹底崩潰!
“金烏焚界?!!”大長老失聲驚呼,老臉煞白,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這是……這是妖族至尊赤陽老祖的招牌神通!焚界煮海,滅殺萬靈!他……他怎么會突然對我風(fēng)靈月影宗出手?!我們與他素?zé)o仇怨?。 ?/p>
他的驚呼聲未落,那流淌著熔金的恐怖裂縫中,一只覆蓋著燃燒著太陽真火般金色翎羽、大如連綿山脈的恐怖巨爪,悍然探了出來!巨爪撕裂尚未完全穩(wěn)定的空間裂縫,帶著焚盡八荒、毀滅一切的意志,無視了七峰搖搖欲墜的護(hù)山光幕,目標(biāo)直指中央主峰攬月臺!爪風(fēng)未至,那恐怖的高溫已然讓攬月臺周圍的空氣扭曲、白玉欄桿發(fā)出噼啪的灼裂聲!空間在爪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融化、塌陷!
死亡的氣息,瞬間籠罩了整個風(fēng)靈月影宗!所有弟子都停下了修煉,驚恐地望向那只仿佛從神話中探出的滅世之爪!蘇青璃臉色蒼白,握緊了手中的劍,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等威壓下連手指都難以動彈!
千鈞一發(fā)!生死存亡!
攬月臺邊緣,那道素白的身影終于動了。
林夜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對那足以讓虛道境大能瞬間化為飛灰的焚世巨爪,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平靜得令人心悸。他沒有拔劍,沒有結(jié)印,甚至沒有調(diào)動一絲一毫驚天動地的靈力。他只是對著那遮蔽了半個天空、裹挾著無盡熔巖與毀滅氣息抓落的巨爪,極其隨意地抬起了右手,伸出一根修長白皙的食指,對著那毀天滅地的源頭,凌空輕輕一點。
動作輕緩,從容,仿佛只是要拂去落在衣袖上的一片塵埃。
一個清晰而平靜的字眼,從他口中吐出:
“靜?!?/p>
沒有預(yù)想中驚天動地的能量碰撞,沒有震耳欲聾的爆炸轟鳴。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那毀天滅地的熔金巨爪,距離攬月臺尚有百丈之遙,卻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無質(zhì)、卻又堅不可摧的絕對壁壘,驟然凝固在了半空!爪上燃燒的太陽真火停止了跳動,凝固成雕塑般的金色火焰;流淌的熔金停止了流動,如同被凍結(jié)的巖漿;那撕裂蒼穹、焚滅萬物的恐怖氣息,如同被投入了絕對零度的寒潭,瞬間冷卻、沉寂、歸于死寂!就連那萬丈熔金裂縫中傾瀉而下的毀滅洪流,也如同被凍結(jié)的瀑布,凝固在了半空!
一道無形的、難以言喻其邊界的“界域”,以林夜那根伸出的食指指尖為中心,悄然籠罩了整個風(fēng)靈月影宗山門范圍。域內(nèi),風(fēng)依舊輕拂,吹動著弟子們的發(fā)梢衣袂;云依舊在七峰間悠然流淌;弟子們驚魂未定的喘息聲,甚至遠(yuǎn)處靈獸園中仙鶴的清唳聲,都依舊清晰可聞。仿佛外面那凝固的滅世景象,只是一幅掛在天空的巨大而恐怖的畫。域外,赤陽老祖那驚怒交加、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咆哮聲,隔著那層無形的“靜”之界域傳來,變得模糊不清,如同隔了千山萬水。
“遁……遁一境???!”
三位白發(fā)蒼茫的長老,如同三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雕,徹底僵在了原地!他們的眼睛瞪得滾圓,嘴巴無意識地張開,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無與倫比的震駭與茫然!二十六歲的遁一境!這……這怎么可能?!亙古未聞!打破了他們所有認(rèn)知的極限!這已經(jīng)不是天才可以形容,這簡直是……神跡!是傳說!
林夜緩緩收回手指,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抬眼,目光穿透那凝固的熔金裂縫,似乎直接落在了無盡虛空深處某位暴怒的存在身上。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清晰地回蕩在凝固的天地間:
“赤陽,退去。此間,非你撒野之地?!?/p>
凝固的熔金裂縫劇烈地扭曲、波動起來,仿佛內(nèi)部有狂暴的力量在瘋狂沖擊。然而,在那無形的“靜”之界域面前,一切的掙扎都顯得徒勞。最終,那萬丈裂縫如同受傷的巨獸般,發(fā)出一聲不甘的、沉悶的嘶鳴(聲音被界域過濾后顯得極其微弱),緩緩地、艱難地彌合起來。焚滅萬物的氣息如同潮水般退去,凝固的熔金巨爪也隨之消散。天空重新恢復(fù)了湛藍(lán),仿佛剛才那滅世的一幕從未發(fā)生過。溫暖的陽光重新灑落在驚魂未定的風(fēng)靈月影宗山門之上。
死寂。
攬月臺上下,陷入了一片絕對的死寂。
下一刻,如同壓抑到極點的火山轟然爆發(fā)!
“宗主——?。?!”
“宗主神威?。 ?/p>
“風(fēng)靈月影!萬世永昌?。?!”
震天動地的歡呼聲、吶喊聲、狂喜的咆哮聲,如同積蓄了萬年的海嘯,瞬間席卷了七座山峰!所有的恐懼、絕望都被這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難以言喻的崇敬所取代!聲浪如潮,一浪高過一浪,在群山萬壑間瘋狂回蕩,驚起飛鳥無數(shù),久久不息!每一個弟子都激動得臉色通紅,望向攬月臺那道素白身影的目光,充滿了狂熱與無上的敬仰!他,就是宗門的擎天之柱!是他們的信仰!
然而,無人看見。
就在那歡呼的聲浪達(dá)到頂峰,所有人都沉浸在狂喜之中時。攬月臺邊緣,背對著眾人的林夜,那只剛剛收回、垂落于寬大袍袖之中的右手食指指尖,一滴殷紅得刺目、蘊(yùn)含著濃郁精粹靈韻的血珠,無聲地滲出,悄然滴落,迅速滲入了腳下溫潤的白玉地磚之中,只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暗紅小點。
強(qiáng)行鎮(zhèn)壓一位同階妖族至尊的含怒一擊,并以絕對法則之力將其逼退,遠(yuǎn)非表面看上去那般輕松寫意。那反噬之力,如同無形的毒蛇,已然噬咬了他的本源。
更無人能夠感知到,在那九天之上,無盡虛空的最深處,超越了尋常修士想象的維度。
一座通體由玄黑神金鑄造、龐大到足以鎮(zhèn)壓萬古星辰流轉(zhuǎn)的宏偉巨殿,靜靜地懸浮在永恒的黑暗與星光之中。巨殿散發(fā)出冰冷、古老、漠視一切的氣息。
巨殿最深處,那尊高踞于仿佛由星辰骸骨堆砌而成的王座之上的身影,緩緩睜開了雙眼。那雙眼睛,沒有瞳孔,沒有眼白,只有無盡的黑暗旋渦,其中仿佛有星河誕生、宇宙寂滅的恐怖景象在不斷演化。這雙漠然到極致的眼眸,穿透了無盡時空的阻隔,無視了距離與維度,精準(zhǔn)無比地落在了風(fēng)靈月影宗山門前那塊玄黑石碑之上,落在了那四個飄逸沉凝的大字——“風(fēng)靈月影”之上。
冰冷得如同萬載玄冰、不含絲毫情緒波動的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大殿內(nèi)緩緩響起,每一個音節(jié)都讓侍立王座兩側(cè)、如同雕塑般的神將神魂深處傳來撕裂般的戰(zhàn)栗:
“二十六歲……遁一……”
聲音微微一頓,仿佛在咀嚼著這個信息帶來的沖擊。旋即,那漠然的聲線吐出最后的判詞:
“此等變數(shù)……當(dāng)誅?!?/p>
侍奉在王座巨大陰影之下的一位身形佝僂、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老仆,無聲無息地躬下身,如同潛伏的毒蛇。他的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
“殿主,風(fēng)靈月影宗地處東荒偏遠(yuǎn)之地,根基尚淺,與‘天庭’、‘魔族’皆無深厚舊誼。其宗主林夜,崛起于微末,性情看似溫和,實則孤傲。老奴以為,或可……借刀殺人,以絕后患。” 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陰冷的算計。
王座上的身影沉默了片刻。那雙蘊(yùn)含宇宙生滅的眼眸中,黑暗旋渦似乎轉(zhuǎn)動得更加深邃。最終,一個冰冷的單字從黑暗中吐出:
“善?!?/p>
隨著這個字落下,一道約莫三尺長短、通體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線的符詔,無聲無息地自王座前的虛空中凝聚成型。符詔表面,兩個由純粹毀滅法則凝聚而成、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古篆大字——“玄天”——清晰可見。符詔成型后,沒有絲毫停留,如同擁有生命般輕輕一顫,便悄無聲息地沒入了虛空之中,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而此刻的攬月臺上,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依舊震耳欲聾。林夜的目光卻從歡呼的人群上移開,落在了白玉欄桿的角落。那里,一枚小小的、邊緣已經(jīng)破損的枯黃槐葉,不知被哪一陣罡風(fēng)卷上了這萬丈高臺,靜靜地躺在那里。
他俯身,伸出兩根手指,極其小心地將那枚槐葉拾起。葉片早已失去水分,變得脆弱,邊緣殘留著一絲極其細(xì)微、卻無比熟悉的、屬于赤鱗江畔潮濕泥土的獨(dú)特氣息。這氣息跨越了千山萬水,穿越了十幾年的光陰,將他瞬間拉回了那個江濤拍岸、槐葉飄零的村口。
指腹輕輕摩挲著葉片的脈絡(luò),粗糙的觸感帶著歲月的痕跡。他抬起頭,望向山下廣場上那些因為劫后余生和宗主神威而激動歡呼、臉龐漲得通紅的年輕弟子們,他們眼中閃爍著純粹的光。山風(fēng)吹拂著他素白的袍角,也吹散了他唇邊一聲低不可聞的輕語:
“起于微末,當(dāng)守本心。這條路……還長。”
云海在腳下翻騰舒卷,如同鋪開的巨大絨毯。夕陽的余暉為七座懸浮山峰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隨著夜幕緩緩降臨,風(fēng)靈月影宗各處殿宇樓閣、弟子居所,乃至山道旁點綴的亭臺,次第亮起了柔和的光芒。萬家燈火,星星點點,逐漸連成一片溫暖的光海,在這萬丈孤高的山巔之上倔強(qiáng)地亮起,散發(fā)著寧靜而堅韌的光輝,仿佛能穿透即將到來的沉沉永夜,照亮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