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軒的掛鐘才剛剛指到兩點(diǎn)五十分呢，林溫儀就已經(jīng)是第三次把裙擺上的褶子給撫平了。
她身上那條淡青色的連衣裙，洗得都有點(diǎn)起那種毛茸茸的邊兒了，這裙子可是她特意挑的。
為啥呢？
因?yàn)檫@顏色就像春天里的第一場雨似的，她聽說沈婉如最看不得自己女兒穿那種硬邦邦、冷颼颼感覺的衣服。
“林老師，家長們來嘍！”前臺的小夏從玻璃門后面探出個腦袋來，她發(fā)梢上沾著點(diǎn)金粉，那是剛剛幫忙貼氣球的時候蹭上去的。
林溫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甜橙味兒的香薰從擴(kuò)香石里慢慢地散出來，這香薰啊，是她今天早上特意給換的呢，聽人說這玩意兒能讓焦慮的感覺減輕點(diǎn)兒。
就在推開門的那一剎那，她第一眼就瞧見李小滿了。
這小丫頭穿著鵝黃色的蓬蓬裙，辮子上扎著的粉色蝴蝶結(jié)，就跟她昨天畫的蠟筆畫里的一模一樣。
她正緊緊地攥著媽媽的衣角呢，小指甲在裙面上都摳出小褶子來了。
“小滿媽媽?！绷譁貎x彎下腰，和小女孩的眼睛平視著說，“你的裙子可真漂亮啊，就像一個會飛的小太陽似的?！?/p>
小滿的睫毛微微地顫動了一下，原本藏在媽媽身后的小手，悄悄地伸了出來，輕輕地碰了碰林溫儀的指尖。
就這么一個小小的觸碰，讓林溫儀心里頭暖乎乎的。
可等她一抬頭呢，就對上了沈婉如那冷冰冰、硬邦邦的眼神。
這位穿著香奈兒套裝的女士，正抱著胳膊呢，她耳朵上的珍珠耳墜在吊燈下面閃著冷冷的光，說道：“林老師，我下午三點(diǎn)半還得去開個董事會呢，你就別啰嗦了，有話快說?！薄巴袢缃??！绷譁貎x沒搭腔呢，一轉(zhuǎn)身就從鋼琴上拿了個牛皮紙袋，“小滿今天早上拿來的，說是要給晨晨的。”她把一張畫紙抽出來——只見畫里有兩個女孩手拉手站在小船上，船帆是拿亮片貼的，在光底下一閃一閃的，就像細(xì)碎的星星似的，“小滿說啊，友誼的小船得一塊兒劃呢?！?/p>
沈婉如的眼睛一下子就瞇了一下，瞳孔好像都縮了縮。
林溫儀瞧見她無名指上戴著的鉆戒有點(diǎn)微微發(fā)顫呢。
這鉆戒啊，就是上周晨晨哭著喊“媽媽老是看手機(jī)，都不看我”的時候，她心煩意亂給摘下來的那枚。
“?！?/p>
掛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敲了三下，正好三點(diǎn)整了。
林溫儀伸手就按下了藍(lán)牙音箱的播放鍵，《雪絨花》那旋律就像化了的蜂蜜一樣，緩緩流淌出來。
她朝著教室中間走過去，白色的紗簾被那穿堂風(fēng)給吹起來一角，墻面上那些孩子們畫的蠟筆畫，在風(fēng)里輕輕地晃悠著，就像一群撲騰著翅膀的小鳥兒一樣。
“今兒個啊，咱們不練基本功了。”她張開兩只胳膊，袖口沾著的粉筆灰“簌簌簌”地就掉到地上了，“爸爸媽媽和小朋友們手拉手，咱們一塊兒來劃友誼的小船?！?/p>
李小滿第一個有動靜了。
這小丫頭松開了媽媽的手，一搖一擺地朝著縮在角落里的晨晨走過去。
晨晨的羊角辮有一綹散開了，正揪著自己的蕾絲襪邊呢，這蕾絲襪邊啊，還是昨天被小滿推搡的時候給弄亂的。
林溫儀大氣都不敢出，就瞧見小滿的指尖輕輕觸了觸晨晨的手背，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就跟碰一片隨時會碎掉的雪花似的。
“那個……咱們一起劃船，好不好呀？”小滿的聲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可這時候教室里安靜得很，大家都能聽見。
晨晨抬起頭來，那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剛被擦過的玻璃珠子一樣。
她很用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兩個小腦袋就湊一塊兒去了，還把疊在一起的手高高地舉起來。
林溫儀就悄悄地退到鋼琴旁邊，發(fā)現(xiàn)琴鍵上不知道是誰放了一顆水果糖，那糖紙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暖乎乎的黃色光芒。
沈婉如的變化是從手指開始的。
最開始呢，她就垂著眼睛看手表，后來手指就不自覺地在大腿上敲啊敲的，再到后來啊——晨晨突然拽她的裙角的時候，她整個人就跟僵住了一樣。
“媽媽，你當(dāng)大船，我和小滿當(dāng)小船呀！”晨晨仰著小臉，發(fā)梢沾著的金粉就像星星點(diǎn)點(diǎn)灑在她臉上一樣，“老師說，大船要保護(hù)小船，不讓小船翻掉呢。”
沈婉如的喉結(jié)微微動了動。
林溫儀看到她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不過最后還是輕輕地放在了晨晨的頭頂上。
當(dāng)三個人的手疊在一起的時候，林溫儀聽到沈婉如低低的抽泣聲，這聲音混在《雪絨花》的旋律里，就像一片雪花掉進(jìn)了湖水里一樣。
“媽媽其實(shí)也想……”沈婉如的話被音樂給蓋過去了。
林溫儀瞧見她彎腰的時候，珍珠項鏈垂落下來，那弧度看著軟軟的，就聽到她接著說，“想陪你跳舞呢?！?/p>
這時候，掌聲突然就響起來了。
也不知道是哪個家長先眼眶泛紅了，緊接著，抽鼻子的聲音就這兒一下那兒一下地響起來了。
林溫儀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她伸手去抓鋼琴上的紙巾，可一轉(zhuǎn)身，就撞進(jìn)了一道熟悉的目光里。
顧硯之就站在教室門口呢。
他沒穿西裝，淺灰色襯衫的袖口卷到了小臂上，手里還緊緊攥著個牛皮紙袋。
林溫儀一看就認(rèn)出來了，那是她昨天落在顧硯之辦公室的案卷。
顧硯之的喉結(jié)微微動了動，像是有話要說，可最后就只是站在那兒，目光從抱在一起的母女身上掃過，又從正在轉(zhuǎn)圈的兩個小女孩身上掃過，最后掃過了所有人眼角的淚花。
林溫儀的心跳一下子就漏了一拍。
她看到顧硯之的手指慢慢松開了，案卷袋的邊角垂了下來，里面露出了半張起訴狀的標(biāo)題，那是周宇辰起訴沈婉如侵犯子女探視權(quán)的案子。
顧硯之突然就轉(zhuǎn)身了。
他走得特別急，皮鞋跟在地板上敲出一陣慌亂的聲響，不過到了門口又停住了。
林溫儀瞅見他掏出手機(jī)，背對著教室嘀咕了幾句。
音樂聲太吵了，他說的啥根本聽不清。
不過她瞧見他最后垂在身邊的手，手指先是慢慢握成拳，然后又緩緩松開，就好像在放下啥特別沉的東西似的。
這課上完的時候都快四點(diǎn)了。
林溫儀正蹲在地上撿孩子們掉的亮片呢，手指頭突然碰到一張折成小帆船模樣的便簽紙。
把便簽紙展開，那熟悉的、冷硬的字跡就映入眼簾了：“也許……舞蹈真的能治愈些什么呢?！睕]有署名，可她知道這是顧硯之寫的字。
就跟他案卷上的批注一樣，每個筆畫都像是拿尺子比著寫的，只是在最后的那個句號上，有點(diǎn)墨暈開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紙條夾進(jìn)備課本，一抬頭就看見窗外的梧桐葉在風(fēng)里搖晃。
樹影里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穿著淺灰色的襯衫，站了一會兒，就轉(zhuǎn)身朝著律所的方向走了。
林溫儀笑了，手指輕輕在紙條的字跡上摩挲著，感覺就像是在摸一塊正在化掉的冰。
“林老師！”小夏拿著車鑰匙跑過來，“王阿姨說她的電動車壞了，您能送她去地鐵站不？”
林溫儀應(yīng)了一聲，拿上外套就往外走。
路過律所樓下的時候，她聽到咖啡廳的門鈴“?！钡仨懥艘幌?。
玻璃窗上糊著一層白霧呢，根本瞅不見里面的人。
這時候她冷不丁就想起顧硯之辦公室的百葉窗了，那百葉窗老是拉得死死的，就跟一扇死活不肯開的門似的。
哎，是不是該進(jìn)去喝杯咖啡呢？
她心里剛這么一想，就被王阿姨的聲音給叫走了。
風(fēng)呼呼一吹，把她的裙角給掀起來了，還帶起一片梧桐葉，那葉子輕輕巧巧地就貼在咖啡廳的玻璃上了，就好像是一封沒寄出去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