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云雀軒彌漫著茉莉茶香,這茶是溫儀特地煮的。
她蹲在鏡子前面,手指頭輕輕滑過那像蛛網(wǎng)一樣碎掉的鏡面。
那些碎痕里啊,還留存著昨天學(xué)員們的模樣呢。
王阿姨下腰的時候,臉上顫巍巍的皺紋;小航轉(zhuǎn)圈的時候,那飛起來的一撮呆毛;還有蘇晴穿上軟底鞋的時候,泛紅的眼尾,都在這些裂痕里閃爍著光芒呢。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她哼著小曲兒,把厚紙板裁剪成和鏡面一樣大小,然后用膠條一圈一圈地粘得牢牢的。
突然,碎鏡子的角扎了一下手心,她抽了抽鼻子,不過還是笑著把那片指甲蓋大小的碎玻璃撿起來,放到了教學(xué)桌的玻璃罐里。
玻璃罐的底部已經(jīng)有七八片碎玻璃了,在早晨的陽光里就像一堆小星星。
“溫老師?!?/p>
顧硯之的聲音從門口傳過來的時候,她正踮著腳把玻璃罐放到窗臺上呢。
轉(zhuǎn)身的時候,她的頭發(fā)絲掃過《愛蓮說》的樂譜,紙頁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就好像一句沒說完的話。
顧硯之手里握著一個牛皮紙袋,領(lǐng)帶松了半寸,看起來是那種很少見的很隨意的樣子。
“蘇晴上星期在家長群里說云雀軒用過期的護具,我讓人查看了監(jiān)控和進(jìn)貨單?!彼鸭埓频綔貎x面前,紙袋封皮上“法律告知函”這幾個字看著就讓人覺得沉甸甸的,“發(fā)律師函的話,就能讓她把帖子刪了然后道歉?!?/p>
溫儀沒有接。
她伸手輕輕碰了碰紙袋的邊兒,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好像在碰一只隨時可能驚飛的蝴蝶似的。
“上周三啊,蘇晴來上課,走的時候把我落在更衣室的保溫杯給帶回來了?!彼劬Υ怪?,嘴角帶著笑說道,“你猜怎么著,杯底壓著張紙條呢,上面寫著‘對不起’,那字啊,像是被眼淚泡過,都發(fā)皺了?!?/p>
顧硯之呢,手指在桌沿輕輕敲了兩下。
他見過太多因為利益就破碎得不成樣子的關(guān)系了,什么道歉信啊,保證書啊,甚至還有血書呢,可哪一次不是一轉(zhuǎn)眼就跟沒發(fā)生過一樣?
不過溫儀說話的時候,那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片溫柔的影子,就好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她當(dāng)年被劇團淘汰的時候,我在后臺聽到她對著鏡子大喊‘我明明比她們都努力啊’?!彼痤^看著顧硯之,“有些傷啊,得自己慢慢愈合,就像傷口慢慢結(jié)痂一樣?!?/p>
窗外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
顧硯之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臺的那個玻璃罐,罐子里的碎鏡片在風(fēng)里晃悠著,還映出他微微抿著的嘴角。
他忽然就想起陳澤宇昨天塞給他的那封信了——那孩子說在云雀軒看到學(xué)跳舞的孤兒,眼睛亮閃閃的,就像有一團火在里面似的。
“顧律師?”
溫儀的聲音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正把那個玻璃罐往他手邊推了推呢:“這是我收集的‘破鏡集’?!彼氖种冈诠拮永锏乃槠蟿澾^,“每一片都是學(xué)員們弄壞鏡子留下來的。”有人摔跟頭給砸裂的呀,還有小孩子打鬧的時候碰碎的呢……”她眼睛笑成了月牙兒,“不過你瞧瞧,現(xiàn)在它們多好看呀。”
這時候,門被輕輕叩響了。
陳澤宇就站在門口呢,校服領(lǐng)口扣得死死的,手里緊緊抓著一個皺巴巴的舞蹈包。
“溫老師……”他喉嚨動了動,有點吞吞吐吐地說,“我能……再跟著您學(xué)跳舞不?”
溫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了。
她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那掌心的溫度就像軟軟的棉花似的。
“當(dāng)然行啦。”她帶著他走到鏡子跟前,碎鏡子上的厚紙板被風(fēng)一吹,有一個角翹起來了,露出了里面還沒完全裂開的紋路。
“你知道我為啥老是留著這破鏡子不?”
陳澤宇盯著鏡子里自己緊繃著的臉,喉嚨又動了動,說:“是因為……您不嫌棄嗎?”
“因為呀,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從前的自己呢?!睖貎x的手指在鏡面上輕輕滑過,“我十二歲那年,第一次上足尖課,摔得膝蓋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媽抱著我就說,‘舞者的眼睛啊,得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光。’”她把臉側(cè)過來一點,“那時候我在鏡子里就只看到自己哭花了的臉,現(xiàn)在才明白,那光不在鏡子上,是在看鏡子的人心里頭呢。”
鏡子里映出了兩個人的身影。
少年的肩膀還透著青澀的單薄,老師的裙角沾著粉筆末兒,可他倆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就像挨得很近的兩小簇火苗似的。
顧硯之退到了門口那兒。
他瞅著鏡子里重疊的影子,一下子看清了自己——在那西裝革履的輪廓邊緣,有一團模模糊糊的暖意正往外滲呢。
那是咋回事兒呢?
就是昨天在窗外看到溫儀旋轉(zhuǎn)的時候,她裙角揚起來像朵云;剛才她說到蘇晴的時候,眼底滿是那種軟乎乎、化都化不開的理解;還有就是此刻陳澤宇慢慢松開的拳頭,他指節(jié)上還留著寫法律題磨出來的繭子呢。
“你真就相信,一個人能變嗎?”他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比平常要輕柔了些。
溫儀轉(zhuǎn)過身子,碎鏡子里的光灑在她頭發(fā)上。
“我就信,每個人都該被看到?!彼哌^來,頭發(fā)梢兒掃過他的手背,“就像你偷偷資助陳澤宇三年,連個名字都不留下?!?/p>
顧硯之的瞳孔稍微縮了縮。
他伸手往內(nèi)側(cè)口袋摸去,那里放著陳澤宇的信呢,邊角都被他揉得毛毛糙糙的了。
鬧了半天,溫儀早就知道這事兒啊,原來那些他以為藏在暗處的好心腸,早就被她看得清清楚楚的了,就像在鏡子里照過一樣。
暮色慢慢涌進(jìn)教室的時候,孩子們的笑聲把最后一抹夕陽都給撞碎了。
溫儀正帶著那些小學(xué)員排練新舞蹈《破繭》呢,那足尖點地的聲音,就像雨點兒打在新長出來的荷葉上一樣。
顧硯之在角落的藤椅上坐著呢,眼睛瞅著鏡子里那些孩子活蹦亂跳的樣子。
你瞧啊,有的孩子下腰的時候脖子歪得不像話,還有的轉(zhuǎn)圈的時候一腳踩到別人腳上去了,可一個個小臉蛋都透著光亮呢。
他的眼神就挪到鏡子里自己身上了。
這一回啊,他肩膀沒繃著,手也沒疊在膝蓋上,就連眉毛都舒展開了,那眉峰彎彎的,看著可柔和了。
就好像一塊硬邦邦的糖被溫水泡過似的,外面那層殼還在,可里面已經(jīng)變軟乎了。
“下周社區(qū)要搞親子運動會呢?!睖貎x的聲音從鏡子前面?zhèn)鬟^來,她正在給小航擺弄頭花呢。
“云雀軒打算排一個親子舞蹈,家長和孩子一塊兒跳《破繭》。”說著,她就扭頭看向顧硯之,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有星星在里面蹦跶似的。
“顧律師呀,你有沒有興趣來當(dāng)個顧問呀?”
顧硯之看著她頭發(fā)里碎鏡晃來晃去的反光,冷不丁就笑了。
那笑容特別淺,不過就像春天的冰剛開始融化一樣,在他的眼底泛起了一層細(xì)細(xì)的波紋。
“行?!彼麘?yīng)了一聲。
窗外的梧桐葉子打著轉(zhuǎn)兒就落下來了,正好落在鏡臺上那個玻璃罐子旁邊。
罐子里的碎鏡片閃了一下,就好像是替誰答應(yīng)了一句沒說出口的期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