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宮的空氣凝滯如鉛,沉甸甸地壓在胤禛的肩頭。鎏金獸爐里裊裊升起的檀香,此刻聞來也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腐朽氣息。
“糊涂!”德妃烏雅氏的聲音并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針,一根根扎進胤禛的耳膜,“你堂堂雍親王,竟讓年氏在此時懷上身孕?!你是嫌年羹堯的尾巴翹得還不夠高?嫌他擁兵自重的籌碼還不夠多嗎?!”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再無半分往日的慈和,只剩下冰冷的審視與毫不掩飾的責備。
胤禛垂手肅立,下頜線繃得死緊。德妃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將他自己內心深處那點隱秘的懊悔無限放大。是啊,他怎能如此疏忽?竟讓年氏懷上了!早該在她入府時,就一碗絕子藥斷了這后患!
“是兒子……思慮不周?!必范G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屈辱。
“思慮不周?”德妃冷笑一聲,捻著佛珠的手指驟然收緊,“一句思慮不周就完了?這孽種絕不能留!必須立刻處置干凈!否則,他日年羹堯挾幼主以令天下,你待如何?老四,帝王心術,首在斷其根本!優(yōu)柔寡斷,只會養(yǎng)虎為患!”她逼近一步,鳳眸中寒光凜冽,“打掉它!用最穩(wěn)妥的法子,做得干凈些!”
“兒子……明白?!必范G的頭垂得更低,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打掉……他自己的孩子……為了那尚未可知的帝位……
“你明白就好!”德妃見他應下,語氣稍緩,卻又話鋒一轉,帶上了慣常的、對胤禎獨有的那份殷切,“還有老十四……你弟弟在西北歷練,頗有將才,皇阿瑪也是看在眼里的。你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為長兄,當多為他籌謀鋪路,助他早日建功立業(yè)。這江山社稷,終究……”
“額娘!”胤禛猛地抬起頭,眼中壓抑的怒火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又是老十四!永遠都是老十四!在她心里,何曾有過他這個長子半分位置?助老十四?鋪路?是要他胤禛親手將江山送到老十四手上嗎?!巨大的屈辱和不甘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兒臣府中尚有要務!先行告退!”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句話,不等德妃反應,猛地一甩袍袖,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將那滿殿的冰冷算計和令他窒息的偏心狠狠甩在身后!
“你……逆子!”德妃的怒斥被厚重的宮門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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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帶著一身寒冰般的戾氣回到王府,徑直踏入書房。蘇培盛小心翼翼地奉上熱茶,被他煩躁地揮手打落在地。他負手立于窗前,望著庭院里蕭瑟的枯枝,眼神陰鷙如鷹。打掉孩子……德妃的命令如同跗骨之蛆??赡晔捞m……她不是傻子,尤其有了那個來歷不明的安陵容在身邊。如何能在不引起她懷疑、甚至不引起年羹堯警覺的情況下,除掉這個不該存在的孩子?
一個“意外”?一場“急病”?胤禛的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窗欞,腦海中飛速掠過府中女人們或嫉妒、或怨恨的臉龐……一絲冷酷的算計,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緩緩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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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蘭的院子里,氣氛同樣凝重。暖閣內,安陵容正拿著特制的銀針和藥水,仔細查驗著各院送來的賀禮。年世蘭斜倚在鋪著厚厚絨毯的軟榻上,一只手無意識地護著小腹,眼神冷冽地盯著那些包裝精美的“心意”。
“福晉送的這尊送子觀音,”安陵容的聲音清冷響起,她用小銀刀輕輕刮開白玉觀音像底座邊緣一處不起眼的接縫,露出里面微帶褐色的粉末,“底座是空的,里面填滿了研磨極細的夾竹桃花粉。此物氣味極淡,混在檀香里幾不可聞,但若置于孕婦床頭長期熏染,輕則胎兒畸形,重則……胎死腹中?!?/p>
“呵!”年世蘭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眼中殺意翻涌,“她倒真是煞費苦心!”
就在這時,蘇培盛帶著幾個捧著錦盒的小太監(jiān)進來了,臉上堆著恭敬的笑意:“奴才給側福晉請安!王爺?shù)胗浿鴤雀x的身子,特意讓奴才送些東西過來。上好的云錦、蘇緞,還有這串南洋進貢的紅珊瑚手串,給側福晉安神壓驚。王爺說了,等忙完這陣子政務,便過來陪側福晉用晚膳?!?/p>
年世蘭臉上瞬間換上溫婉得體的笑容:“有勞蘇公公跑一趟。松芝,看賞?!彼疽馑芍ミf上荷包,目光掃過那些賞賜,心中卻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安陵容待蘇培盛走后,上前仔細查驗一番,對年世蘭微微搖頭:“王爺所賜,并無問題。”
年世蘭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沒有問題?不過是時機未到罷了。宜修已迫不及待亮出獠牙,王爺在德妃的壓力下,心思更是難測。還有那個看似溫順的李格格……這王府,已是危機四伏的修羅場!
幸而,她只需閉門不出,如同盤踞在巢穴中的母獸,守護著腹中唯一的希望。安陵容的保胎丸和調制的安胎香成了她最大的依仗。日子在表面的平靜與暗地里的驚心動魄中滑過。胤禛偶爾來用膳,言語溫和,關懷備至,眼神深處那份審視卻從未消失。年世蘭也配合地扮演著依賴與喜悅,心中卻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冰墻。兩個月的時光,在小心翼翼中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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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午后,陽光難得和煦。年世蘭正由安陵容陪著在暖閣內做簡單的伸展,松芝進來稟報:“側福晉,李格格來了,說是……奉王爺之命,給您送安胎藥過來。”
年世蘭動作一頓,與安陵容交換了一個警惕的眼神。奉王爺之命?送藥?
“讓她進來吧?!蹦晔捞m坐回軟榻,姿態(tài)慵懶,眼神卻銳利如刀。
李格格穿著一身水藍色的旗裝,笑容溫婉,親自捧著一個精致的青花瓷碗走了進來,碗里盛著濃黑的藥汁,熱氣騰騰?!懊妹媒o年姐姐請安?!彼バ卸Y,聲音柔順,“王爺在妾身那里用午膳,聽聞姐姐的安胎藥快煎好了,特意吩咐妾身親自送來,說是……顯得王爺對姐姐的心意?!彼龑⑺幫胄⌒囊硪淼胤旁谀晔捞m面前的小幾上。
年世蘭瞥了一眼那碗藥,并未去碰,只淡淡道:“李妹妹有心了。這藥剛送來,燙得很,涼一涼再用吧?!彼似鹋赃叺臏厮?,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
李格格的笑容微微一滯,隨即又堆起更深的關切:“姐姐說的是,是妾身疏忽了。不過……王爺叮囑,這藥需趁熱服用效果最佳。姐姐身子金貴,可耽擱不得。”她說著,目光似有若無地瞟向那碗藥。
就在這時,安陵容不動聲色地靠近了藥碗。一股極其微弱的、被濃郁藥氣掩蓋的、帶著鐵銹般腥氣的辛烈氣味,被她異常敏銳的嗅覺捕捉到了!紅花!而且是分量極重的紅花!這一碗下去,別說胎兒,年世蘭的生育根基恐怕都要被徹底摧毀!
安陵容立刻俯身到年世蘭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聲急促道:“側福晉,藥里有大量紅花!氣味被掩蓋,但瞞不過我!”
紅花!王爺之命!年世蘭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緊接著,是滔天的怒火!她忍了宜修,忍了德妃,如今連一個小小的格格,都敢打著王爺?shù)钠焯?,將這碗絕嗣的毒藥送到她面前?!
“好!好一個奉王爺之命!好一個心意!”年世蘭猛地從軟榻上站起,那張艷若桃李的臉龐此刻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鳳眸中燃燒著駭人的火焰,屬于華妃的囂張與狠戾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她指著李格格,聲音尖利如同碎冰:“松芝!周寧海!給本側福晉把這個賤人按?。 ?/p>
松芝和周寧海早已蓄勢待發(fā),聞令立刻如狼似虎般撲了上去,一左一右死死鉗制住驚愕失措的李格格!
“你們干什么?!放開我!年世蘭!你敢!王爺……”李格格嚇得花容失色,尖聲叫嚷掙扎。
“王爺?”年世蘭一步步逼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殺意,“王爺?shù)男乃?,也是你這種下賤東西能揣測的?!想借刀殺人?本側福晉今天就讓你嘗嘗,什么叫做自食其果!”她端起那碗依舊滾燙的藥汁,眼神冰冷如九幽寒冰。
“不!不要!年世蘭!你瘋了!這藥是王爺……”李格格驚恐地瞪大雙眼,看著那碗越來越近的黑色藥汁,魂飛魄散!
“灌下去!”年世蘭厲聲喝道。
周寧海一把捏住李格格的下頜,迫使她張大嘴巴。松芝毫不猶豫地接過藥碗,將碗口對準李格格的口,狠狠地灌了下去!
“唔……咕咚……咳咳咳……”滾燙苦澀、帶著濃烈紅花腥氣的藥汁被強行灌入喉嚨,李格格劇烈地嗆咳、掙扎、干嘔,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狼狽不堪。濃黑的藥汁順著她的嘴角、脖頸流下,染污了水藍色的衣襟。
安陵容冷眼旁觀著這一幕。前世,端妃便是這般,頂著溫和無害的假面,將致命的紅花湯送到了年世蘭嘴邊。如今,李格格不過是重蹈覆轍,成了這權力傾軋下的又一個犧牲品。她心中毫無波瀾,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
很快,一碗藥被灌得一滴不剩。周寧海和松芝松開了手。李格格如同被抽去了骨頭,癱軟在地,劇烈地咳嗽嘔吐著,試圖將那些毒藥吐出來,眼神怨毒地死死盯著年世蘭,嘶啞地咒罵:“年世蘭!你這毒婦!我恨你!我恨你專寵跋扈!恨你懷了王爺?shù)暮⒆?!我詛咒你不得好死!詛咒你胎死腹中!”
她不敢提王爺,只能將滿腔的怨恨傾瀉在年世蘭身上。
年世蘭只是冷冷地睨著她,如同看一只骯臟的螻蟻,厭惡地揮了揮手:“聒噪!給本側福晉拖出去,丟回她自己的院子!別臟了本側福晉的地!” 她心中雪亮,這碗藥背后真正的主使者是誰。安陵容早已為她剖析得清清楚楚。德妃的逼迫,王爺?shù)哪S……只是,這一世,她對胤禛早已心死,那點被背叛的痛楚,遠不及護住腹中骨肉的決心來得強烈!
周寧海和松芝立刻像拖死狗一樣,將癱軟咒罵的李格格拖了出去。暖閣內,只留下濃重的藥味和一片死寂。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飛遍了王府的每一個角落。
胤禛聞訊,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沒想到年世蘭竟如此剛烈狠絕,更沒想到李格格如此不堪用!他立刻擺駕前往年世蘭處,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震怒與后怕:“世蘭!你受驚了!那李氏膽大包天,竟敢做出如此歹毒之事!本王定嚴懲不貸!你身子如何?可有動氣傷到孩子?” 他握住年世蘭的手,關切之情溢于言表,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審視。年世蘭的反應,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
宜修也緊隨其后,帶著一臉“震驚”和“痛心疾首”趕來:“天啊!李妹妹她……她怎會如此糊涂!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之事!年妹妹,你可千萬保重身子!快,快把我?guī)淼哪侵昀蠀跎希o年妹妹壓驚補身!”她帶來的補品堆積如山,每一句關懷都透著虛情假意。
年世蘭在安陵容的暗示下,只是虛弱地靠在軟枕上,臉色蒼白,眼中含淚,扮演著受驚過度的孕婦,接受著兩人各懷鬼胎的“關懷”。
【叮!任務“為年世蘭保胎,成功抵御來自德妃與王爺?shù)拇蛱ネ{(李格格事件)”階段性完成。獎勵:治愈安母眼疾之藥方一份,京城二進宅院地契一張,已發(fā)放至系統(tǒng)空間?!?/p>
冰冷的提示音在安陵容腦中響起,帶著塵埃落定的意味。
當夜,西偏院。
安陵容屏退了所有人,獨自坐在窗前。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她顫抖著,用意念從系統(tǒng)空間中取出了那兩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鈞的紙。
一張,是墨跡清晰的藥方,上面詳細羅列著十幾種藥材的名稱、分量、炮制方法和煎熬步驟。另一張,是京城內城一處二進宅院的房契地契,地址、格局、面積、四至,寫得清清楚楚,右下角蓋著鮮紅的官府印鑒。
她的目光死死地、貪婪地黏在那張藥方上,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仿佛要將它們刻進靈魂深處。母親……母親那雙因為日夜哭泣和操勞而變得渾濁模糊、幾近失明的眼睛……有救了!她真的拿到了!
一股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酸楚和狂喜猛地沖上鼻尖,直沖眼眶!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身體卻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她緊緊攥著那張藥方,如同攥著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將它用力地按在心口的位置,仿佛這樣就能離千里之外的母親更近一些。
無聲的嗚咽在她喉嚨里翻滾。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第一步!母親的眼睛……她們母女脫離苦海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她一會兒看著藥方又哭又笑,像個瘋子;一會兒又拿起那張地契,指尖撫過上面的地址,想象著母親和姨娘在那個小院里平安度日的情景,淚水更加洶涌。壓抑了太久的委屈、恐懼、艱辛和此刻巨大的希望,如同決堤的洪水,將她徹底淹沒。
然而,狂喜的浪潮稍稍退去,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如同冰冷的礁石,浮現(xiàn)在她混亂的思緒中——這宅子,她該如何向年世蘭解釋?一個身無分文、寄人籬下的“民女”,如何突然在京城擁有了一處價值不菲的宅院?
安陵容慢慢止住淚水,沾滿淚痕的臉上,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在月光下卻亮得驚人,閃爍著一種近乎孤狼般的冷靜與決絕。無論如何,藥方,她會想辦法盡快送到松陽!至于宅子……總會有辦法的。為了母親,為了姨娘,為了徹底斬斷與安比槐那令人作嘔的關系,再大的險,她也敢冒!再難的路,她也得趟過去!
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孤獨,卻異常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