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天色陰沉，濃云沉甸甸壓在屋頂上。身穿制服的學(xué)生們跟著老師走進圣華中學(xué)的校史館，紅磚墻上爬山虎葉子正被雨點砸得噼里啪啦響。室內(nèi)光線昏暗，墻壁是深灰色的，復(fù)古的花枝形頂燈營造出燭火的氛圍。
章曉煙走在隊伍的末尾。盡管講解員正繪聲繪色地說話，她的目光還是被隔著四五個人的陸銘，以及他光禿禿的脖子所吸引。他的脖子空蕩蕩的，在燈下泛著微弱的光澤，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昨晚被自己否決的提案又冒了頭。她掐了掐左手的食指，心想算了吧，給他織圍巾？怎么想都太奇怪了。偏巧這時，陸銘側(cè)過頭，眼神向這邊掃了過來。她趕忙扭頭伸長了脖子，假裝對講解員的話很有興趣，還往前稍微擠了擠。皮鞋摩擦黑白棋盤格紋的地磚發(fā)出輕微聲響。
“同學(xué)們，這邊就是建校以來所有畢業(yè)生的留影紀念墻了，最早幾批都還是黑白照片呢。剛才說到歷任校領(lǐng)導(dǎo)的事跡固然很偉大，但學(xué)生才是學(xué)校的靈魂。這些人當(dāng)初就和你們一樣，年輕、充滿希望，眼睛里都是光。
來來，大家仔細瞧瞧吧。每張照片旁邊寫著畢業(yè)班當(dāng)時留給后輩的寄語，說不定也會有收獲?！贝蟾攀菂⒂^接近尾聲了吧，講解員有些放松，人群里也開始嘰嘰喳喳議論起來。在笑瞇瞇關(guān)掉擴音器之前，她又最后補充了一句，“可能一不小心，就能發(fā)現(xiàn)不少同學(xué)的家族長輩哦。”
這句話讓章曉煙清醒了過來，望望四周，再次意識到自己和別人的不同。感到有人目光落在自己臉上，抬頭看，果然是沈月君。第一次見面就她踩臟了鞋，滑冰課上被推扭傷了腳脖子，好像條件反應(yīng)一般，望見她半遮在蛋卷劉海下的眼睛，就覺得腳疼。沈月君勾起一邊嘴角，不屑地“哼”了一聲，開始拉著她的那群跟班，在照片上無數(shù)人頭當(dāng)中尋找。
“??！這是我爸爸！”她指著照片，又蹦又叫，“好神奇啊。家里也有爸爸的舊照片，但看上去都沒這么年輕?！彼檬持篙p叩下巴，左右張望著，“再找找我媽媽在哪，記得她說過，只比爸爸低兩個年級。”
章曉煙想離開，沈月君卻剛好邁到她身前，堵住了去路。“?。≌业搅?，在這里?！蹦菚r還是藍色百褶裙加白襯衫的校服標配，她微微踮腳，指著斜上方照片里一個短頭發(fā)的女生。
章曉煙余光掃了一眼，準備繞開，卻感覺哪里不對勁回頭看了一眼。那張照片里，在沈月君手指往右數(shù)第三個，那位扎著低馬尾的女孩，像極了自己的媽媽！雖然她不可能見過上中學(xué)時候的媽媽，但那面龐和身形怎么看都是媽媽。
“怎么？還不走？”沈月君低頭嗤笑一聲，“難道，這照片上也有你認識的人？”
章曉煙沒理她，徑直走開了，心想“人有相似”，那照片上的不可能是媽媽。但偏偏那張照片下面的贈言，白紙黑字在眼前揮之不去：“許多真相被說出，但更多真相被隱瞞?！?/p>
站在門口，一陣寒氣襲來，屋外的雨還沒有停。頭頂烏云仿佛壓在她心頭，重的喘不過氣來。
今天早上吃早餐時，一切照舊，爸媽根本沒有提要去醫(yī)院的事，好像昨晚都只是章曉煙的錯覺。但媽媽的臉越看越虛弱，她下意識回避的目光在雨幕里又出現(xiàn)了——到底發(fā)生什么了？是自己能承受的嗎？她本可以開口直接問出來，卻沒有勇氣，甚至對于昨晚走出房間聽到他們的對話感到特別后悔。
小學(xué)四年級以后她就放棄追問媽媽的事了，因為永遠也得不到答案。突然某一天，她意識到自己家和別人不太一樣，特別是媽媽。逢年過節(jié)，他們一家會去爺爺奶奶家，但從來沒去過外公外婆家，連提都沒有人提。媽媽有些朋友，但沒有出現(xiàn)任何一個親人。
小時候她經(jīng)常問，媽媽以前的家在哪，怎么遇見爸爸的，在相遇之前都在做什么，但得到的答案每次都不相同，好像那些提問只是引發(fā)了他們“編故事”的技能。后來她終于也失去了興趣，畢竟這些謎團完全影響不到日常生活。
雨始終沒有要停的趨勢，剛才那舊照片里像極了媽媽的影子讓好奇心有些死灰復(fù)燃。雖然沒有認真聽，但講解員似乎提到了，所有學(xué)生檔案都保存在校史館，可供查閱——至少名字肯定是可以查到的。
這個念頭一起，腳下就按捺不住了，但又隱隱覺得這件事沒那么簡單，既然媽媽不愿提及過去肯定有她的用意。零零散散的人從身邊穿過，章曉煙始終不愿意離開又下不了決心回頭去查，于是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交給老天爺決定。
“再過五分鐘，如果雨還是不停，就回頭去找吧?！钡皖^看了眼手表，靠在門框上靜靜等著，心里反而安靜了下來。
時間過去剛剛一分零幾秒，熟悉的腳步聲靠近了，是陸銘！
“怎么，可憐兮兮地在這等雨停？”他揚了揚手里的黑色長柄雨傘，嘩地一聲撐開然后走進雨里，轉(zhuǎn)身對她點點頭：“進來，順路送你。”章曉煙不自覺笑了，在腦子轉(zhuǎn)過來之前，腳步已經(jīng)邁出去，鉆進雨傘下了。她給自己找補道：這也是老天爺?shù)囊馑及伞?/p>
“去舞蹈排練室？”
“嗯?！彼α诵Γ蝗煌Ｏ履_步，“啊，和你根本不順路，對不對？”
“我說順路就順路，走吧?！标戙懓延陚阃@邊傾了傾，“還要排練多久？正式演出是哪天？”
“快了，被你這么一問，我發(fā)現(xiàn)不到兩個月就要正式演出了?！闭聲詿熥咧凡蛔杂X踮起了腳尖，想起陸銘還在旁邊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澳悄銜砜囱莩鰡?？”
“說不準?！标戙懸恢皇植暹M褲兜，望向雨幕，“誰知道那天有沒有別的事呢?！?/p>
“哦?！闭聲詿熜囊怀粒瑸榱搜陲検溱s忙接著說，“沒事的。你本來就不喜歡芭蕾嘛，不來也沒關(guān)系?！甭曇舯绕匠８咝?。
“我又沒說一定不去?！标戙懣戳怂谎郏_步放緩，聲音比平常更低些。
到了舞蹈教學(xué)樓下，唐宋學(xué)長剛好也在。他打了個招呼看了一眼身旁的陸銘，便點點頭先進去了。
“我到了，謝謝你?！?/p>
“嗯?！标戙懯掌饌?，雨水順著傘沿一路流到大理石的臺階上，回頭望見她的背影步入幽深的回廊。“哎，等等——”
“怎么了？”
“你……你和剛才那個學(xué)長很熟嗎？”
“很熟？應(yīng)該不算吧，才認識不到一兩周呢?！标戙懙哪樕珓偹沙诹诵?，卻聽見章曉煙補充道：“不過以后經(jīng)過這么多次排練，還要一起演出，肯定會變得很熟。”
“哦?！标戙憥缀跏呛吡艘宦?，隨后重重地跺了一下傘柄，“那你快去追人家吧，馬上又要一起排練了。”
事實上，章曉煙剛才看了眼手表，距離排練開始的時間確實有些緊張了。但這句話有些不對勁，她挪不動步子，只是盯著陸銘，想從他的側(cè)臉和僵硬的肩膀中看出點什么?！澳氵@是……什么意思？”
本來一副回避姿態(tài)的陸銘突然轉(zhuǎn)身，正對著她，攤開雙手：“我什么意思，你真不明白？”
章曉煙唰得一下臉紅了，她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明白，只是不敢再看他，“我先走了，快趕不上排練了。”
陸銘沒有說話，也沒離開，依舊站在那。竟然聽見噠噠的皮鞋聲去而復(fù)返，很是慌張，“對了，我想到一個可以謝謝你的方法了?！?/p>
“什么方法？”陸銘被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換弄得有些驚訝。
“明天你就知道了！不對，明天不上學(xué)，下周一你就知道了！”說完章曉煙就像一陣風(fēng)消失在回廊中。陸銘盯著她消失的那個轉(zhuǎn)角，不自覺的嘴角上揚，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撐著傘離開，走出很遠才意識到雨已經(jīng)停了，抬頭看云層中露出一角藍天。他放下傘，搖搖頭笑容終于收斂不住了。
電話鈴聲響起?！拔?？哦，對對對，我馬上把傘還給你，當(dāng)時走的有點急，只給你發(fā)了個信息。謝了?！标戙懺跐皲蹁醯氖迓飞吓芰似饋?，遇到一個亮晶晶的水坑，直接邁開長腿跨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