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蟬鳴刺穿教室的悶熱,林雪咬著圓珠筆帽,舌尖嘗到塑料的苦澀。數學試卷上的幾何圖形在她眼前扭曲,汗水順著馬尾辮滴在草稿紙上,暈開了剛寫好的輔助線。她偷偷用袖口抹了把額頭,聞到校服上洗不掉的霉味——上周暴雨,棚戶區(qū)的房子又漏雨了。
"還有十五分鐘。"程老師的高跟鞋在講臺上敲出清脆的節(jié)奏。林雪突然感到小腹一陣絞痛,像有人用生銹的鉗子擰她的子宮。她夾緊雙腿,余光瞥見木椅上洇開的暗紅色痕跡,腦子嗡的一聲炸開,她墊的便宜衛(wèi)生巾漏了!
后排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張志強用鉛筆戳她后背:"喂,你椅子..."話沒說完,林雪猛地回頭瞪他,六個腳趾在新買的帆布鞋里蜷縮起來——這雙鞋花了她撿三個月廢品的錢。
"林雪椅子流血了!"李銘的尖嗓子劃破考場的安靜。整個教室瞬間沸騰,有人伸長脖子張望,有人捂著嘴偷笑。林雪死死攥著圓珠筆,塑料筆殼啪地裂開,藍色墨水濺在試卷上,像一串丑陋的眼淚。
程老師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一件米色開衫輕輕落在林雪腿上,帶著淡淡的梔子花香。"能站起來嗎?"老師的聲音像羽毛拂過耳畔。
林雪搖頭,雙腿像灌了鉛。她想起去年在公共浴室,女生們對著她六趾的尖叫;想起巷口小賣部老板娘說的"六趾女克夫克子"。現(xiàn)在她又多了個"骯臟"的把柄落在同學手里。
"李銘!"程老師突然拔高聲音,"你試卷底下是什么?"李銘聞言,趕緊捂住了卷子,所有人也轉頭望了過去。趁所有人轉頭時,她迅速用身體擋住林雪,往她手里塞了包東西,"去衛(wèi)生間處理,然后到醫(yī)務室休息。"
包裝袋上印著日文,觸感柔軟得像云朵。林雪跌跌撞撞沖出教室,聽見身后程老師厲聲說:"繼續(xù)考試!誰再轉頭,這門課平時分扣光!"
醫(yī)務室的窗簾是淡綠色的,陽光透進來像泡在藥水里。林雪蜷縮在病床上,把臉埋進消毒水味的枕頭。門外腳步聲由遠及近,她觸電般彈起來整理校服。
"我是江怡。"扎高馬尾的女生推門而入,鼻尖幾點雀斑在逆光中像撒了金粉。她把保溫杯放在床頭,杯身上貼著《美少女戰(zhàn)士》貼紙,"我媽讓我給你泡的紅糖姜茶。"
林雪認得她。每次月考放榜,這個女生的照片總排在第一位,校服袖口永遠繡著精致的十字繡花紋?,F(xiàn)在她就站在病床前,帆布鞋白得刺眼。
"疼嗎?"江怡突然伸手按在她小腹,溫熱掌心隔著校服傳來不可思議的暖意,"我每次都用熱敷。"她抓起林雪的手按在自己腹部示范,"順時針揉三十六下,像這樣。"
林雪觸電般抽回手:"為什么幫我?"聲音嘶啞得自己都吃驚。
江怡歪頭想了想,馬尾辮掃過肩膀:"上周體育課,我看見你穿著補丁鞋跑八百米。"她突然蹲下來,指著林雪腳上的帆布鞋,"就是這雙!你跑起來的時候,鞋尖的補丁像蝴蝶在飛。"
窗外蟬鳴突然變得很響。林雪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右鞋內側被第六趾頂出個小鼓包,像藏著顆秘密的糖果。
"其實..."江怡湊過來,身上有淡淡的橘子香,"我也有秘密。"她突然撩起劉海,露出額角月牙形的疤,"五歲時做的開顱手術,取出來這么長的鋼釘。"她比劃著,指尖幾乎戳到林雪鼻尖?!澳憧次乙舶盐业拿孛芨嬖V你了,我們做朋友吧?!绷盅┚徛狞c了點頭。
保溫杯遞到手里時,林雪發(fā)現(xiàn)杯底沉著幾顆紅棗,圓滾滾的像小太陽。"下周我生日,"江怡眼睛亮晶晶的,"你要不要來我家吃蛋糕?我媽做的奶油裱花比蛋糕店的還漂亮。"
放學時暴雨傾盆。林雪站在走廊,看著同學們被家長接走。王莉莉撐著印有迪士尼公主的雨傘鉆進轎車,張志強他爸騎著摩托車扔給他一件雨衣。她摸了摸書包里的塑料袋——那是用撿來的廣告布縫的,接縫處還滲著水。
"一起走吧。"程老師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她撐著一把墨綠色長柄傘,傘骨處纏著膠布,"正好順路。"江怡從傘下探出頭,鼻尖的雀斑沾了雨水,亮晶晶的。
林雪知道這是謊言。教師公寓在城東,而她住在城北最破的棚戶區(qū)。但她還是鉆進了傘下,聞到程老師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是梔子花的香味。
水洼倒映出三個人的影子。江怡突然踩進一個水坑,泥點濺到林雪褲腿上。"對不起!"她慌忙掏紙巾,卻帶出一串東西——發(fā)卡、橡皮筋、半包話梅,還有片用過的衛(wèi)生紙。
程老師彎腰撿起,自然地塞回江怡口袋:"跟你說過多少次,垃圾要及時扔。"語氣平常得像在討論作業(yè)。
轉過街角時,林雪突然看見爺爺蹲在路邊修三輪車。雨水順著他的斗笠邊緣流成水簾,車筐里用塑料袋包著件干凈外套——顯然是來給她送傘的。
"爺爺!"她脫口喊道。老人驚慌抬頭,看到穿教師制服的程老師時明顯瑟縮了一下。林雪跑過去拽他起來,六個腳趾在濕透的鞋里打滑:"這是我們班程老師。"
程老師微笑著點頭致意。她的目光掃過老人補丁摞補丁的雨衣,三輪車上捆著的廢紙板,突然說:"林雪數學很有天賦,我想每周六免費給她補課,您看方便嗎?"
林雪捏緊了爺爺的手。她知道周六是廢品收購站價格最高的日子,是爺爺一周里唯一能吃上肉的日子。
"方便的!"爺爺突然鞠了一躬,雨水從他衣領灌進去,"謝謝老師!太謝謝了!"他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攥著車把,指節(jié)發(fā)白。
回家的路上,爺爺反常地沉默。雨水順著他的斗笠滴在林雪臉上,像溫熱的眼淚。經過夜市時,他突然停下三輪車,從內衣口袋掏出個皺巴巴的塑料袋:"給你。"
里面是雙淡粉色塑料涼鞋,鞋面綴著塑料小花,標簽上印著"特價19.9"。"促銷品..."爺爺聲音發(fā)悶,"斷碼的...可能有點大。"
林雪在雨里突然抱住爺爺,聞到他身上熟悉的鐵銹味和汗酸味。那雙涼鞋最終給了隔壁撿垃圾的阿婆的孫女,因為她自己的六趾根本塞不進標準尺碼的鞋。但那天晚上,她在日記本上畫了三個小人:穿補丁衣服的爺爺,系圍裙的程老師,還有扎馬尾的江怡。最右邊的女孩穿著帶花的涼鞋,腳邊寫著"謝謝"。
窗外的雨漸漸停了。月光照在床頭那包進口衛(wèi)生巾上,包裝袋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春天破土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