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搪瓷餐盤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林雪機械地咀嚼著米飯,突然聽見廣播里傳來自己的名字。"初三(2)班林雪同學(xué),請立即到教務(wù)處..."機械女聲重復(fù)了三遍,她餐盤里的土豆燒肉突然浮起一層渾濁的油花,像是爺爺三輪車漏出的機油。
筷子"啪嗒"掉在地上。她想起早上爺爺遞來飯盒時說的話:"今天有肉,趁熱吃。"老人指甲縫里還嵌著昨夜分揀廢品的污垢,右手小指上那道被玻璃劃傷的疤痕泛著青紫——那是上周為給她搶特價輔導(dǎo)書時受的傷。
走廊上撞見了慌亂的江怡。好友嘴唇發(fā)抖,馬尾辮松散地歪在一邊:"快去醫(yī)院!你爺爺...建筑工地..."后面的話被尖銳耳鳴蓋過。林雪記得自己狂奔過十二個紅綠燈,六個腳趾在劣質(zhì)球鞋里磨出血泡,校服后背濕透貼在突出的脊椎骨上,像爺爺收集的那些被壓扁的易拉罐。
市中心醫(yī)院急診室的熒光燈慘白得刺眼。她第一眼看見的是父親林志強锃亮的皮鞋尖——那是爺爺出事前一天買的,說是"項目經(jīng)理要有派頭"。皮鞋上方是筆挺的西褲,再往上是別著金利來領(lǐng)帶夾的條紋襯衫。
"賠了二十八萬。"父親掐滅煙頭,喉結(jié)上下滾動,"夠在縣城買套兩居室了。"他說話時眼睛盯著急診室計價器跳動的數(shù)字,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著。林雪突然注意到他西裝第三顆紐扣松了線頭——那是爺爺上個月剛給他縫好的。
病床上蓋著白布的人形輪廓很小。林雪想起爺爺總說自己"縮水了",去年體檢時只剩一米五三。她伸手要掀白布,被護士攔?。?小妹妹別看了,顱骨變形...你爺爺是好人,走得很安詳。"護士的白大褂下擺沾著血漬,像朵凋謝的梅花。
"你程老師墊了三千押金。"父親拽著她往外走,西裝袖口蹭到墻上未干的血跡,"喪葬公司等著呢,得趁天黑前..."林雪突然甩開他的手,六個腳趾在球鞋里死死摳住地面。
"我要看爺爺最后一眼!"
父親一巴掌把她扇倒在走廊長椅上。林雪右耳嗡嗡作響,透過散亂的劉??匆姼赣H嶄新的皮鞋尖上沾著一點泥——那是爺爺出事前剛擦過的。她突然想起昨天傍晚,爺爺蹲在工地門口給她發(fā)短信:"雪啊,今天撿到個完好的保溫杯,給你裝豆?jié){用。"
程老師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走廊盡頭。父親瞬間松開手,變臉?biāo)频亩哑鹦θ荩?程老師!這怎么好意思..."他快步迎上去,西裝后擺掃過急救推車上殘留的血跡。林雪蜷縮在長椅上,看著程老師把信封塞給父親,看著他點頭哈腰地送老師離開。走廊電子鐘顯示17:30,正是爺爺往常推著三輪車在校門口等她的時間。
葬禮在三天后的梅雨天舉行。林雪穿著江怡借給她的黑裙子,腰身松垮垮的要用別針固定。靈堂里,父親正和包工頭握手言笑,兩人指間夾著同款中華煙。香爐里的三炷香歪歪斜斜,像爺爺總也貼不端正的春聯(lián)。
"節(jié)哀。"包工頭拍拍父親肩膀,金表帶在袖口若隱若現(xiàn),"老林是個實在人..."話音未落,他的手機響了,鈴聲是歡快的《恭喜發(fā)財》。
程老師帶著江怡來了,放下一束沾著水珠的白菊。楊老師也來了,往她手里塞了包溫?zé)岬呐D獭菭敔敵YI的那種袋裝鮮奶,包裝上印著"每日配送"的字樣。林雪突然想起什么,顫抖著摸出老人機。收件箱里最后一條短信是:"雪啊,牛奶錢放抽屜鐵盒了,記得給送奶工。"
"雪,這是你爸同事。"一個濃妝女人突然攬住她肩膀,刺鼻香水味熏得眼睛疼,"叫張阿姨。"女人手腕上的金鐲子硌得她生疼——那是爺爺攢了三年要給她上高中的錢打的,原本藏在餅干盒最底層。
頭七那晚,林雪蹲在陽臺上燒爺爺?shù)呐f衣服。火苗吞噬那件印著"安全生產(chǎn)"的熒光馬甲時,主臥傳來父親和張阿姨的說笑聲。新買的液晶電視正在播放婚慶廣告,蓋過了火盆里微弱的噼啪聲。
"這死老頭存折密碼多少?"醉醺醺的父親突然踹開陽臺門。林雪護住火盆,火星濺到手背上。"問你話呢!"父親拽著她頭發(fā)提起,"賠款都給你念書用了,老子拿回點本錢怎么了?"
燒了一半的相冊從圍裙口袋滑出來。父親搶過去一看,是爺爺站在"廢品回收先進個人"獎狀前的照片,頓時暴怒:"老不死的!藏著獎狀不給我看,就指望你光宗耀祖是吧?"
相冊被扔進火盆,塑料封皮卷曲變黑。林雪突然撲上去搶,被父親一腳踹中腹部。"滾!賠錢貨!"男人甩上門,"明天就給你辦退學(xué)!工地上老王兒子初中畢業(yè)就去深圳打工,月薪八千!"
原本父親也不是這樣的,可是他升職后就和媽媽吵架,媽媽帶著哥哥走了,在認識那個張阿姨后,變得脾氣更暴躁了。眼里再也看不見我和爺爺了。
后半夜下起冷雨。林雪抱著燒焦的相冊蜷縮在樓道里,聽見新買的席夢思床墊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聲響。相冊里搶救出來的照片只剩半張——爺爺笑著的嘴角,和背景里半塊"先進"的燙金字。
清晨五點半,她踩著積水走向?qū)W校,六個腳趾磨出的血泡破了,襪子和傷口黏在一起。校門口早點攤飄來油條香氣,攤主老李頭看見她,默默包了兩個糖糕遞過來:"你爺爺上周預(yù)付了一個月的..."話沒說完就背過身去擦眼睛。
程老師在早自習(xí)教室門口攔住她:"林雪,你爸爸剛才..."晨光中,老師眼下的青黑格外明顯。
"我知道。"林雪把退學(xué)申請折成小方塊,紙張邊緣還沾著昨晚的火灰,"謝謝老師這兩年的照顧。"她深深鞠躬,抬頭時看見江怡在教室里拼命對她使眼色,手里揮舞著什么。
"拿著。"程老師塞給她一張建行卡,"密碼是你入學(xué)日期。我和楊老師商量好了,高中部有貧困生助學(xué)金..."話音未落,林雪突然扭頭就跑。銀行卡掉在地上,背面貼著便利貼,上面是程老師工整的字跡:"雪化之后,就是春天。"
她在操場梧桐樹下蹲到上課鈴響。樹根處有個小樹洞,里面藏著爺爺去年給她做的葉脈書簽——用的是梧桐葉,葉脈在陽光下像老人的掌紋。摸出書簽時帶出了別的東西——一個印著卡通兔子的信封,里面是江怡歪歪扭扭的字跡:"我媽說市實驗中學(xué)有全獎名額!只要中考進前五十..."
眼淚砸在信紙上。林雪想起上周程老師熬夜幫她改的數(shù)學(xué)競賽論文,想起爺爺臨終前夜偷偷塞給她的高中報名費——那些皺巴巴的鈔票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變成父親西裝內(nèi)袋里的中華煙。
放學(xué)后,她鬼使神差走到了程老師家樓下。窗口亮著溫暖的黃光,隱約傳來《獻給愛麗絲》的鋼琴聲——是江怡在練琴,每次彈到第三小節(jié)總會卡殼。門突然開了,江怡端著垃圾袋愣在門口:"林雪?"
下一秒她就被拽進充滿蛋糕香氣的客廳。程老師正在批改作業(yè),茶幾上擺著三副碗筷。"正好趕上吃飯。"老師頭也不抬地說,好像早預(yù)料到她會來。電視里放著《新聞聯(lián)播》,餐桌上清蒸鱸魚冒著熱氣。
林雪低頭扒飯,聽見程老師對江怡說:"把你房間的折疊床搬出來。"江怡歡呼一聲,筷子上的米粒掉到桌上:"林雪要住我們家嗎?太棒了!我可以教她彈《小星星》!"
"暫時。"程老師給她夾了塊魚腹肉,筷子尖微微發(fā)抖,"等拿到市實驗中學(xué)錄取通知再說。"說完轉(zhuǎn)身去廚房盛湯,背影在磨砂玻璃后模糊成一片。
那晚林雪睡在充滿橘子香氣的房間里,床頭柜上擺著江怡分給她的半瓶指甲油。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線,像爺爺以前用粉筆在地上給她畫的跳房子格子。她夢見老人站在雪地里對她笑,身后是程老師和江怡,她們手拉著手圍成一圈,像六個花瓣保護著中間的小花蕊。
凌晨三點,林雪悄悄爬起來,借著月光看那張搶救出來的半張照片。爺爺?shù)男ρ叟赃?,露出獎狀上一個完整的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