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太陽像團燒紅的炭塊,烤得柏油路面升起扭曲的熱浪。林雪站在市實驗中學的鎏金校牌下,汗水順著她的脊椎滑進褲腰。帆布鞋里,那雙異于常人的腳趾已經(jīng)悶得發(fā)脹——左腳六個,右腳也是六個,兩排緊密挨著,此刻正不安地相互摩擦著。
這是程老師送的升學禮物——一個印著褪色卡通熊的舊行李箱,拉桿早在三年前就壞了,輪子也缺了一個。她不得不半拖半扛走了整整兩公里,右掌心被金屬接縫處磨出一道紅痕。
"新生報到處在體育館!"保安亭里傳來粗獷的嗓音。林雪抹了把快要流進眼睛的汗水,突然感到行李箱一輕,那股沉重的拖拽感消失了。
"又見面了。"
清冽的嗓音從頭頂傳來,像夏日里突然出現(xiàn)的薄荷糖。林雪猛地抬頭,看見紀臨川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后。他今天穿著熨燙平整的白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正輕松地提起她那寒酸的箱子,仿佛那只是個空紙盒。
"我妹妹也今天入學。"他補充道,鏡片后的眼睛微微彎起。
林雪瞪大眼睛。三個月來,每周六去他的律所整理檔案,從沒聽他說過有妹妹。陽光透過梧桐葉間隙在他肩膀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她注意到他今天沒戴那條常系的深藍色領(lǐng)帶,鎖骨處的紐扣解開了兩顆,隱約可見一道細長的疤痕。
"你...不用上班?"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話。
"年假。"紀臨川嘴角微揚,左臉頰浮現(xiàn)一個淺淺的酒窩,"順便看看某個總忘記吃午飯的實習生有沒有好好活著。"
林雪耳根突然燒了起來。上周六她又在檔案室胃痛發(fā)作,蜷縮在文件柜后面時,是紀臨川發(fā)現(xiàn)后強行帶她去吃了粵式早茶。那家店的蝦餃要88元一籠,她偷偷數(shù)過,他其實只吃了三個,剩下的全推到了她面前。
體育館門口擠滿衣著光鮮的新生家長。紀臨川突然轉(zhuǎn)身,陽光在他鏡片上折射出一道弧光:"你家人沒來?"
"他們...忙。"林雪低頭看自己開裂的鞋尖。鞋頭已經(jīng)磨出了一個小洞,露出里面泛黃的襪子。父親拿走了爺爺全部賠償金后,她已經(jīng)半年沒回過那個所謂的家了。程老師本來要送她,臨時被江怡的家長會絆住。
紀臨川沉默片刻,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他突然從公文包取出個牛皮紙文件夾:"住宿申請表,班主任簽字欄空著。"
林雪接過表格時手指微顫。市實驗的住宿費比學費還貴,她原本打算每天輾轉(zhuǎn)三趟公交車通勤。表格上已經(jīng)工整地填好了她的基本信息,連身份證號碼都沒錯一個數(shù)字。
"律所和學校有合作項目。"紀臨川推了推眼鏡,金屬鏡框在陽光下閃了一下,"貧困生勤工儉學名額,包住宿。"他說話時目光越過她肩膀,像是在背誦法律條文,但耳尖卻泛起可疑的紅色。
一陣香風突然從身后襲來。"哥!"伴隨著甜膩的叫聲,一個穿洛麗塔裙的女生像花蝴蝶般撲過來掛在紀臨川胳膊上,"我分到櫻花公寓了!"她妝容精致得像櫥窗里的洋娃娃,手腕上的卡地亞手鐲隨著動作叮當作響。
"紀雨薇,我妹妹。"紀臨川無奈地介紹,不動聲色地把胳膊抽出來,"這是林雪,律所實習生。"
女孩上下打量林雪的目光像X光機,在她的舊行李箱和磨邊帆布鞋上停留片刻,突然甜甜一笑:"你就是那個咖啡小妹呀?我哥說你..."
"雨薇。"紀臨川聲音陡然冷了幾度,"去找你室友吧。"
等女孩蹦跳著離開,林雪才發(fā)覺自己手心全是冰涼的汗。她攥緊住宿申請表,紙邊緣已經(jīng)皺得像老人臉上的紋路。
"別在意,她被寵壞了。"紀臨川提起她的箱子,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先去宿舍。"
法學樓后的紅磚小樓爬滿常春藤,是全校最舊的宿舍。走廊里彌漫著霉味和廉價空氣清新劑混合的氣息。紀臨川在307門前停下,皺眉看著脫漆的木門。推開門,屋內(nèi)四張鐵架床,唯一空著的下鋪堆滿了臉盆、行李箱和成摞的時尚雜志。
"搞錯了。"他突然合上門,聲音有些發(fā)緊,"應(yīng)該是櫻花公寓。"
"就在這里。"林雪搶過行李箱,金屬把手冰得她一激靈。她早打聽過,櫻花公寓是每學期兩萬的自費宿舍,有獨立衛(wèi)浴和自習室。而這里,八人間,公共浴室在走廊盡頭。
紀臨川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幫她清出床位。陽光透過臟兮兮的窗戶照在斑駁的墻面上,灰塵在光柱里跳舞。林雪鋪床單時,聽見紀臨川在走廊壓低聲音打電話:"...對,307室...周一之前裝好空調(diào)...不,不要驚動校方..."
"不用麻煩!"她沖出去,差點撞上他的后背,"這里很好!"真的很好,比程老師家的折疊床寬敞,比父親家的陽臺暖和,比爺爺生前那個漏雨的棚屋強一百倍。
紀臨川掛斷電話,鏡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緒:"作為實習員工,居住環(huán)境影響工作效率。"他頓了頓,聲音突然軟下來,"而且...這里太熱了。"
傍晚他離開時,林雪堅持送到校門口。晚霞把云朵染成橘紅色,紀臨川的影子長長地拖在柏油路上,像一道溫柔的裂痕。
"周六別遲到。"他轉(zhuǎn)身說,夕陽給他的側(cè)臉鍍上金邊,"新案子檔案很多。"
林雪點頭,突然想起什么:"那個...行李箱..."她指的是他妹妹那個貼著航空標簽的Rimowa箱子,足夠買她這樣的行李箱二十個。
"哦,賠禮。"紀臨川頭也不回地揮手,白襯衫被風鼓起,"咖啡的事兩清了。"他指的是三個月前她在咖啡店打翻拿鐵弄臟他西裝的事,那套西裝后來她偷偷查過價格,相當于她三個月的生活費。
回到宿舍,林雪發(fā)現(xiàn)床下多了個牛皮紙箱。打開是臺八成新的ThinkPad,貼紙上印著"紀氏律所財產(chǎn)"的字樣,下面還有行手寫小字:"需愛惜使用"。她翻開蓋子,呼吸一滯——桌面壁紙是張咖啡杯照片,杯沿有個小小的缺口,和那天打翻的一模一樣。
夜深人靜時,室友們均勻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林雪摸索著行李箱夾層,這是程老師用舊牛仔褲改制的,內(nèi)側(cè)口袋縫著六顆銅紐扣——從爺爺?shù)墓ぷ鞣喜鹣聛淼?。指尖觸到一塊硬物,掏出來是張農(nóng)業(yè)銀行卡,背面貼著便簽:"市實驗中學伙食費,密碼是你生日。程老師。"
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在這三件"禮物"上:電腦、銀行卡、修補過的舊行李箱。林雪把臉埋進枕頭,眼淚無聲地浸濕了棉布枕套。枕頭上還殘留著陽光的味道,讓她想起今天紀臨川站在梧桐樹下的樣子,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像一片即將遠航的帆。
窗外,初秋的蟋蟀開始鳴叫。林雪摸出手機,在備忘錄里打下一行字:"要成為配得上他的人。"想了想,又刪掉,重新輸入:"要成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