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封遠墨的這份動搖和困惑僅僅持續(xù)了數(shù)息。
封遠墨猛地甩開封石雄的手,臉上的震驚迅速被一種更深的、源于對未知和失控的恐懼所取代。
他眼神閃爍,內(nèi)心激烈掙扎:萬一…萬一這晴天只是暫時的,萬一這是災(zāi)厄降臨前麻痹人的假象,萬一那第九個丫頭是比“八子”更不可控的變數(shù)?
未知,比已知的災(zāi)禍更讓他恐懼,他不能冒險,霧隱村不能冒險,必須根除一切可能的隱患。
祖宗規(guī)矩只說了“八子”不能留,那這多出來的“九女”,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所謂防患于未然。
封遠墨臉色鐵青,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聲音恢復(fù)了那種不容置疑的冰冷和權(quán)威,甚至帶著一絲惱羞成怒的嚴厲:
“糊涂。石雄,你被這假象蒙蔽了。” 他指著門外燦爛的朝陽和碧空,厲聲道:
“這天晴得如此詭異,如此迅速,你敢說不是更大的災(zāi)禍來臨前的障眼法?祖宗明訓(xùn),‘八子破運’,那第八子就是禍根,至于這第九個丫頭…她與那‘禍根’同生同出,血脈相連,誰能保證她身上沒有沾染不祥,誰能保證她不是另一個更隱晦的災(zāi)星?祖宗規(guī)矩里沒提,恰恰說明這是從未有過的兇險變數(shù),是比‘八子破運’更不可測的深淵,絕不能留?!?/p>
封石雄眼中的狂喜瞬間凍結(jié)、碎裂,再次被無邊的恐懼和絕望吞噬。
封遠墨逼近一步,眼神銳利如刀,帶著最后的威脅:
“為了你活著的七個兒子,為了溪川,為了整個霧隱村的安危。石雄,聽我的,一個都不能留。立刻,馬上,趁著這詭異的‘天晴’,把那兩個孽障,都給我送到東坡林深處去?,F(xiàn)在就去,遲則生變。你若再心軟猶豫,休怪我以村規(guī)族法召集族老,到時候,丟的就不止是孩子,你們?nèi)叶紕e想再在霧隱村立足。”
封遠墨說完,煩躁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封石雄和那刺眼的晴空,似乎想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不安和動搖。
他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喃喃自語了一句,聲音低得幾乎被自己的心跳淹沒,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一種更深的忌憚:
“…怪哉…怪哉…預(yù)言中…只字未提…生了九子…會如何啊…”
這句如同夢囈般的低語,卻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封石雄。
連掌握著最高秘密的村長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只知道恐懼未知,那他還能怎么辦。
封石雄面如死灰,眼神徹底空洞,身體晃了晃,如同被抽去了靈魂的軀殼,麻木地、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出了村長家的門檻。
門外,是燦爛到刺眼的朝陽和一片生機盎然、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凈的村莊。
明媚的景象,此刻在他眼中,比地獄更讓他感到窒息和絕望。
封石雄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家中。
封書衡依舊抱著那個空麻袋,像一尊絕望的雕塑。
炕邊,喬靜女正小心翼翼地用溫水擦拭著兩個并排躺著的、紅皺弱小的嬰兒,先出生的男嬰和瘦小許多的女嬰。女嬰似乎連哭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微微蠕動著小嘴。
封石雄沒有任何言語,眼神空洞。他木然地拿起麻袋,又扯下炕邊一塊稍干凈些的舊布。他不敢看孩子的臉,不敢看喬靜女那欲言又止、充滿悲憫的眼神。
他幾乎是閉著眼,動作粗暴而迅速地用舊布裹起那個還有微弱氣息的男嬰,塞進麻袋。接著,他的手伸向了那個幾乎無聲無息的女嬰…
喬靜女忍不住低呼:“石雄。你當真…”
封石雄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是瘋狂的絕望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兇狠,嘶啞吼道:“別攔我,都是為了活命。”
他一把抓起那輕飄飄的女嬰,胡亂用另一塊布一裹,塞進另一個麻袋。
“走…” 封石雄將裝著女嬰的袋子塞給封書衡,自己抱起裝著男嬰的袋子。
父子倆匆匆向東坡林走去。
這一次,頭頂是萬里無云的碧空,腳下是泥濘未干的小路。
封石雄一路上都在回想著臨別村長封遠墨家時候的那句低語“生了九子會如何呢?!?/p>
在他們身后不遠處,村里的采藥人封過躲在一棵樹后偷看著他們。
封過在雨剛停的時候就來到了東坡林,采集雨后才會出現(xiàn)的某些珍稀菌類和珍貴藥草。
他背著一個半舊的藥簍,藥鋤別在腰間,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潮濕的林地邊緣,尋找著雨后冒頭的“地耳”和“雞油菌”。
就在他撥開一叢一叢茂密的灌木時,前方的景象讓他瞬間僵住了。
只見封石雄和他那個一向沉穩(wěn)的大兒子封書衡,正站在一棵巨大的、枝椏虬結(jié)的老槐樹下。
封石雄佝僂著背,懷里抱著一個鼓鼓囊囊、還在微微蠕動的麻布袋子。
封書衡則站在一旁,臉色慘白,眼神空洞,手里同樣抱著一個類似的袋子。
封過的心猛地一沉,他瞬間明白了那袋子里是什么。
嬰兒的哭聲,雖然極其微弱,但他那常年與山林寂靜為伴的耳朵,捕捉到了。
聯(lián)想到昨夜暴雨驟停前藍溪川臨盆的消息,聯(lián)想到封石雄家已有七個兒子的事實……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念頭閃電般擊中了他:他們在棄嬰,為了那個該死的、只有村長才知道的什么八子破運。
一股混雜著震驚、憤怒和強烈不忍的情緒瞬間沖上封過的心頭。
封過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他不敢出聲,也不敢立刻沖出去,貿(mào)然出現(xiàn),只會讓情況更糟,甚至可能逼得他們做出更極端的事。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
封石雄動作僵硬地將自己懷里的麻袋輕輕放在老槐樹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旁潮濕的苔蘚上。
封書衡也沉默地照做,將另一個麻袋并排放置。兩個袋子靠在一起,里面再次傳出微弱的、如同小貓哀鳴般的嗚咽。
封石雄最后看了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讓躲在暗處的封過都感到窒息,有恐懼,有解脫,更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自責和痛苦。
他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推搡著還在發(fā)呆的封書衡,嘶啞地低吼了一聲:“走,快走?!?/p>
父子倆如同逃離地獄般,踉蹌著,頭也不回地朝著村莊的方向倉惶奔去,很快消失在晨霧和林木掩映的小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