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鎮(zhèn)淵看著封過那只飽經苦難卻依然堅韌的右眼,又想到府中老爺夫人的心病,心中已有計較。他沒有追問下去,只是緩緩道:“此事…還需稟明我家老爺夫人?!?/p>
趙鴻年近花甲,身材微胖,面容和善。他一生行商,積攢下偌大家業(yè)。
不用說云下村,就是方圓附近所有的村莊,包括云潮鎮(zhèn)在內,他說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妥妥的首富。
但他卻始終無兒無女,成為心中最大的憾事。
夫人洛攸寧,比趙鴻小十幾歲,溫婉端莊,年輕時也曾遍訪名醫(yī),求子無望后,便將滿腔慈愛傾注在禮佛祈愿和打理府務上,但夜深人靜時,那份膝下荒涼的孤寂總是揮之不去。
當趙鎮(zhèn)淵將“一位壯士封過的事兒”以及“他想托付孩子的意愿”稟告給老爺夫人時,趙鴻和洛攸寧都愣住了。
“孤兒…龍鳳胎?” 洛攸寧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抓住了丈夫的袖子。
趙鴻也是心頭一熱,看向趙鎮(zhèn)淵:“孩子…現(xiàn)在何處,狀況如何?”
“回老爺夫人,孩子已無性命之憂,只是身體虛弱,正在偏院由奶娘照看著?!壁w鎮(zhèn)淵恭敬地回答。
“快…快帶我們去看看?!甭遑鼘幍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
偏院的暖閣里,兩個小小的襁褓并排放在鋪著柔軟錦緞的搖籃里。
經過府醫(yī)秦利海和村醫(yī)王濟的精湛醫(yī)治和大丫鬟趙蓮米湯喂養(yǎng),兩個孩子臉上的青紫已褪去,雖然依舊瘦弱,但呼吸平穩(wěn),小臉紅潤了些。
男嬰睡得正香,女嬰則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的、溫暖華麗的世界。
當洛攸寧的目光觸及到那個消瘦女嬰清澈純凈、帶著一絲懵懂好奇的眼神時,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洶涌的母性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理智。
她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憐惜地將那個小小的女嬰抱了起來。
女嬰似乎并不怕生,被洛攸寧溫暖柔軟的懷抱包圍著,反而舒服地蹭了蹭,發(fā)出了一聲細微的、滿足的“咿呀”聲。
這一聲,如同天籟,瞬間擊中了洛攸寧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她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緊緊將孩子摟在懷里,仿佛要將這些年缺失的母愛一股腦兒地灌注給她。
“心肝…我的心肝寶貝兒…”她哽咽著,聲音充滿了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和無盡的憐愛。
趙鴻看著妻子抱著女嬰那如獲至寶、淚流滿面的樣子,再看看搖籃里那個同樣惹人憐愛的男嬰,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他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男嬰的小手,那柔軟溫熱的觸感讓他眼眶也微微發(fā)熱。他看向趙鎮(zhèn)淵,又看向聞訊趕來的封過,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激動和決斷:
“好。好。好…這兩個孩子,我趙鴻和夫人,收下了。從此以后,他們就是我趙鴻的兒女。男為長,名承霄,女為幼,名心玥。我趙府,有后了?!?/p>
“鎮(zhèn)淵,三件事,交代下去,立刻去辦。一、兩個孩子上族譜;二、尋最好的乳母;三、從現(xiàn)在開始,趙府大宴三天。”
趙府上下張燈結彩,紅綢高掛。老爺趙鴻抱著襁褓中的男嬰,笑得合不攏嘴,夫人洛攸寧則輕撫女嬰的小臉,眼中含淚,連聲道:“天佑我趙家,天佑我趙家?!?/p>
府中丫鬟們步履翩躚地穿梭于朱漆回廊間,大丫鬟趙蓮手持檀木托盤,從容不迫地調度著眾人。
米小滿捧著蘇州新到的云紋錦緞襁褓,十指纖纖生怕勾了絲;
戴小贏端著描金瓷碗,碗中羊乳蒸騰著裊裊熱氣;
馮琪樂提著竹籃輕剪庭前桃枝,將含露的花苞斜插在青瓷美人觚中;
花貝貝與衛(wèi)麗黛各執(zhí)紅綢一端,踩著紅木梯子將八丈長的喜綢往門楣上掛,綢緞在晨光中流轉著霞光。
就連灶下幫傭的杜曉娘都得了賞,躲在廊柱后偷嘗撤下的蜜漬金桔,腮幫子鼓得像只偷食的松鼠。
大管家趙鎮(zhèn)淵站在府門口,望著遠處蜿蜒的山路,眉頭微皺。他招來隨從李四五,低聲吩咐:
“去村口看看,那位壯士可走遠了?若尋得到,務必請回來。趙府的喜宴,缺不得恩人。”
誰曾想李四五前腳剛走,趙鎮(zhèn)淵后腳就跟了上去,看這樣子是下人辦事,多少是有點不放心。
封過獨自行走在云下村的土路上,左眼纏著的布條又滲血了,腳步虛浮。懷中的匕首和羊皮卷沉甸甸的,父親的死、霧隱村的秘密、兩個孩子的未來……種種思緒縈繞在他的腦海。
“壯士留步?!鄙砗髠鱽砑贝俚暮艉啊?/p>
他回頭,見一名趙府小廝氣喘吁吁追來,躬身道:“我家老爺夫人請您回府喝杯喜酒。兩位小主子有了名字,老爺說要當面向您道謝?!?/p>
封過怔了怔,下意識搖頭:“不必了,孩子安好便…”
“封壯士,”趙鎮(zhèn)淵竟親自騎馬趕來,翻身下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您若走了,這喜宴還有什么滋味?老爺連族譜都改了,那兩個孩子,承霄、心玥,此生都會記得您的恩情?!?/p>
封過喉頭滾動,終是啞聲應了。
趙府正廳,紅燭高燒。
封過被引至上座,面前擺滿珍饈。趙鴻親自斟酒,洛攸寧抱著女嬰向他深深一福。小嬰兒竟也抬眼去瞧封過。
“您瞧,心玥認得您呢。”洛夫人含淚笑道。
封過僵硬地伸出手指,嬰兒立刻攥住。那一瞬,他左眼的傷忽然不再灼痛,仿佛有一泓溫水漫過心頭。
酒過三巡,廳內暖意融融。趙鴻抱著趙承霄,笑呵呵地逗弄著,襁褓微敞,露出嬰兒左肩一塊赤色胎記,形似楓葉,葉脈紋理清晰可見。
“咦?”趙鴻手指輕撫過胎記,抬頭笑道,“諸位瞧瞧,我這孩兒肩上竟生得這般奇特的印記,倒像是天畫的一般?!?/p>
席間賓客紛紛湊近細看,嘖嘖稱奇。大管家趙鎮(zhèn)淵捋須笑道:“老爺,這胎記色澤鮮亮,紋路分明,老奴活了大半輩子,倒是頭一回見著這般精致的?!?/p>
洛攸寧抱著趙心玥,也柔聲附和:“可不是?咱們心玥身上就沒有任何一點的胎記?!?/p>
“封壯士見多識廣,“趙鴻笑問,“可曾見過這般胎記?”
封過放下酒盞,沉吟片刻,道:“早年行醫(yī)時,倒是在古醫(yī)書上見過記載,說此類胎記多為血脈傳承之象,寓意福澤綿長?!?/p>
趙鴻朗聲大笑:“好…好…既是福澤,那我趙家日后必當興旺。”說罷,舉杯邀眾人共飲。
推杯換盞,又過片刻,喜宴正酣時。
趙鴻拍案宣布:“封壯士若不嫌棄,便留在趙府做個教習,承霄長大后,還得跟您學些本事?!?/p>
滿堂喝彩中,封過望向窗外,東坡林的方向隱在暮色里,而眼前的燈火卻暖得刺目。
他仰頭飲盡杯中酒,輕聲道:“趙老爺厚愛,在下銘感五內。只是尚有些許瑣事未了,暫不能留在趙府,還望趙老爺見諒?!?/p>
“倒是老夫思慮不周?!壁w鴻捋須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