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腳步聲停駐了許久,久到文婉蜷縮在潮濕的霉味里,幾乎要以為那只是自己絕望臆想出的幻覺。暴雨敲打窗戶的喧囂似乎成了永恒的背景音,直到一聲壓抑的、沉重的嘆息,隔著薄薄的木板門,模糊地滲透進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掙扎。
然后,腳步聲再次響起,緩慢地、沉重地,沿著來時的樓梯,一步一步,消失在滂沱的雨聲深處。
文婉緊繃的身體驟然松弛,像一根被拉到極限又驟然斷裂的弦。巨大的虛脫感伴隨著更深的冰冷席卷了她。不是他?還是……他終究沒有勇氣推開這扇門?無論是哪一種,那無聲的佇立和最終離去的腳步,都像冰冷的鈍器,在她本就破碎的心上又添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她將臉更深地埋進散發(fā)著陳舊氣味的薄毯里,淚水無聲地浸透布料,身體因為無聲的哭泣而微微顫抖。窗外,暴雨如注,沖刷著這個絕望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雨勢漸歇,只余下淅淅瀝瀝的殘滴??諝鉂窭?,彌漫著江水特有的腥氣和泥土的清新。文婉早早醒來,一夜未眠的疲憊和身體的酸痛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簡單地收拾好自己那點可憐的行李,將那個小小的白色藥瓶——標簽上“可能導致失明”的字樣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刺眼——小心翼翼地藏進背包最里層。
推開雜物間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潮濕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筒子樓狹窄的走廊空無一人,只有盡頭公用水龍頭滴答的水聲。她低著頭,拖著行李箱,步履沉重地走向“歐陽家菜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既想逃離,又不得不去面對那個懸而未決的結局——工錢,以及……可能的最后一面。
清晨的菜館還未營業(yè),卷簾門半開著,里面?zhèn)鱽泶驋叩穆曧憽A中惴艺弥笸习延昧Φ赝现湍伒牡孛?,看到文婉進來,直起腰,臉上帶著關切:“小文?這么早?臉色還是不好,昨晚沒睡好吧?那雜物間太潮了?!?她放下拖把,在身上擦了擦手,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一個薄薄的信封,“喏,這是你昨天的工錢,按說好的給。阿姨多加了二十,算你昨天摔著的醫(yī)藥費,別嫌少啊?!?/p>
文婉接過那帶著體溫和油煙味的信封,指尖冰涼,喉嚨發(fā)緊:“謝謝阿姨……已經很多了?!?她低聲道謝,聲音沙啞。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通往后面的通道。那里靜悄悄的,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他……還沒來?還是刻意避開了?
“唉,你這孩子……” 林秀芬嘆了口氣,看著文婉蒼白憔悴的臉和眼底濃重的青黑,又想起昨晚兒子回來時那副失魂落魄、把自己關在房里一聲不吭的樣子,心里跟明鏡似的。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小文,你跟阿姨說實話,你和小澤……是不是以前就認識?是不是……鬧了什么誤會?” 她的眼神里充滿了過來人的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文婉的心猛地一縮,握著信封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她慌亂地垂下眼,避開林秀芬關切的目光,聲音細若蚊蚋:“阿姨……我們……只是高中同學。沒什么誤會……是我自己身體不好,不想給您添麻煩?!?她頓了頓,鼓起最后的勇氣,“阿姨,我……我這就走了。謝謝您這兩天的照顧?!?她深深鞠了一躬,拉起行李箱的拉桿,轉身就要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
“等等!” 林秀芬連忙叫住她,看著女孩單薄倔強的背影,心里實在不落忍,“外面還下著雨呢!早飯還沒吃吧?廚房里熬了白粥,吃了暖暖身子再走!小澤他……” 她話沒說完,眼神瞟向通道口。
就在這時,通道口的塑料門簾被猛地掀開!
歐陽一澤走了出來。
他顯然也一夜未眠,眼下帶著濃重的陰影,臉色是疲憊的蒼白,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頭發(fā)也有些凌亂。他身上穿著簡單的T恤長褲,不再是昨天那套沾著油煙的工作服。他的目光,在踏進前廳的瞬間,就精準地、牢牢地鎖定了門口那個拖著行李箱、準備離開的纖細身影。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文婉的身體僵在原地,拉著行李箱的手像被凍住。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不再是昨晚的憤怒和冰冷,而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沉甸甸的東西,像飽含了千言萬語卻又無法言說的巨石,沉沉地壓在她的背上,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不敢回頭。
林秀芬看看兒子,又看看僵在門口的文婉,識趣地閉上了嘴,拿起拖把,假裝用力地繼續(xù)拖地,眼神卻不停地往兩人身上瞟。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拖把摩擦地面的聲音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最終,是歐陽一澤打破了死寂。他邁開腳步,一步步走向門口,走向文婉。他的腳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文婉緊繃的心弦上。
他在文婉身后一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文婉甚至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著煙草和皂角的氣息——他抽了一夜的煙?這個認知讓她心口莫名地一刺。
“媽,” 歐陽一澤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卻掩不住底下的沙啞,“粥好了嗎?盛兩碗吧?!?/p>
林秀芬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連忙應道:“哎!好了好了!我這就去盛!” 她丟下拖把,幾乎是小跑著進了后廚。
前廳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諝庖琅f凝滯。文婉背對著他,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木頭,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她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落在她的后頸上,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壓得她脊背發(fā)涼。
“文婉。” 他終于開口,叫了她的名字。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小心翼翼的低沉,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文婉的心猛地一跳,攥著行李箱拉桿的手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
“回頭?!?他說。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種帶著疲憊的請求。
文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她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齒輪般,一點點轉過身。
視線猝不及防地撞進他的眼底。
那雙曾經盛滿少年意氣、也燃燒過憤怒火焰的眼睛,此刻布滿了紅血絲,眼底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痛苦,還有一種……文婉從未在他眼中看到過的、深重的悲傷和……一絲讓她心臟揪緊的、近乎破碎的脆弱。
他就那樣看著她,眼神復雜得像一個無底的漩渦,里面有太多她讀不懂、也不敢去深究的情緒。他沒有質問,沒有指責,只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地、沉沉地望著她,仿佛要將她此刻狼狽不堪的樣子刻進靈魂深處。
“那個藥……” 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過,“……‘可能導致失明’?” 他的目光掠過她蒼白的臉,最終停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一種無法言喻的心疼?!澳愀呷悄辍且驗檫@個?” 他沒有說出那個病的名字,但那沉重的語氣,已然昭示著他已經猜到了最接近的真相。
文婉只覺得全身的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冰涼和一種被徹底剝開的羞恥感。他果然看到了!那個標簽像最惡毒的詛咒,懸在了他們之間。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淹沒了她,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怕在那里面看到同情、厭惡,或者……被那可怕的后果嚇退的退縮。
“我……” 她想否認,想再次撒謊,可在他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盛滿了沉重悲傷的眼睛注視下,所有的謊言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嘗到了熟悉的血腥味,淚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迅速積聚。
就在這時,林秀芬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出來了,打破了這令人心碎的僵持?!皝韥韥恚鄟砹?!趁熱喝!” 她將粥放在就近的桌子上,眼神在兩人之間飛快地掃過,看到兒子痛苦的神色和文婉搖搖欲墜的樣子,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都坐下!坐下喝點!天大的事,也不能餓著肚子說!”
歐陽一澤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目光從文婉身上移開。他拉開一張凳子,坐了下來,卻并沒有去碰那碗粥,只是沉默地垂著眼,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油膩的桌面,發(fā)出沉悶的叩叩聲。
文婉僵在原地,進退維谷。林秀芬走過來,不由分說地將她按在歐陽一澤對面的凳子上,把一碗粥推到她面前:“快喝!暖胃!”
溫熱的粥氣氤氳上來,帶著大米的清香。文婉低著頭,盯著碗里微微晃動的白色米粒,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掉進滾燙的粥里,瞬間消失不見。她拿起勺子,顫抖著舀起一勺,卻怎么也送不到嘴邊。
沉默再次籠罩。只有勺子偶爾碰到碗壁的輕微聲響。
“我……” 文婉終于鼓起殘存的勇氣,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打破了死寂,“我得的是……系統(tǒng)性紅斑狼瘡?!?這個名字從她口中說出,帶著千斤的重量和深入骨髓的恐懼,“高三……確診的?!?她不敢抬頭,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斷滴落,“醫(yī)生說……很麻煩……要吃很多藥……副作用很大……可能……” 她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可能……會失明……也可能……活不了很久……”
她終于說出了埋藏心底最深的恐懼和絕望。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在她心上凌遲,也將在場另外兩個人的心割得鮮血淋漓。
林秀芬倒抽一口冷氣,手里的勺子“哐當”一聲掉在桌上,震驚地捂住了嘴,看向文婉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惜和憐憫。
而對面的歐陽一澤,在聽到那個疾病名稱的瞬間,身體猛地一震!他敲擊桌面的手指驟然停住,猛地抬起頭,赤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文婉低垂的頭頂,瞳孔因為巨大的震驚和恐懼而急劇收縮!系統(tǒng)性紅斑狼瘡……那個標簽上“可能導致失明”的警告……還有她說的“活不了很久”……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lián),拼湊出一個殘酷得讓他無法呼吸的真相!
原來如此!原來她高三時突然的蒼白、消瘦、住院、缺席……都是因為這個!原來她所謂的“營養(yǎng)不良”、“低血糖”,都是她獨自承受病痛時,對他撒下的、善意的彌天大謊!原來她高考后決絕地消失、更改志愿、切斷所有聯(lián)系……不是因為背叛,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她不想成為他的負擔!不想讓他看著她一步步走向可能的黑暗和凋零!
巨大的心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淹沒!那心痛如此猛烈,瞬間沖垮了他心中殘留的所有怨懟和不甘,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懊悔、心疼和一種撕心裂肺的恐懼!他昨晚做了什么?他逼問她!他懷疑她!他甚至粗暴地想要搶她的藥!他像個混蛋一樣,在她最痛苦、最需要理解和溫柔的時候,用最尖銳的刀去刺她早已傷痕累累的心!
“對不起……” 歐陽一澤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他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摩擦聲。他繞過桌子,幾步沖到文婉面前,在她驚愕抬頭的瞬間,不顧一切地伸出雙臂,將她緊緊、緊緊地擁入懷中!
這個擁抱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用力,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文婉整個人都懵了,僵硬地被他箍在懷里,臉頰被迫貼在他劇烈起伏的胸膛上,能清晰地聽到他心臟如同擂鼓般瘋狂跳動的聲音,感受到他身體無法控制的細微顫抖。
“對不起……文婉……對不起……” 歐陽一澤將臉深深埋進她帶著淡淡皂角香氣的發(fā)絲里,滾燙的液體灼熱了她的頸窩,那是他無法抑制的淚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混蛋!我該死!” 他語無倫次地道歉,聲音哽咽,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仿佛這樣就能驅散她身上的病痛和恐懼。
這個遲來的、滾燙的、帶著淚水和顫抖的擁抱,像一道溫暖而猛烈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文婉苦苦支撐的所有心防。那些獨自承受的恐懼、委屈、絕望,那些被誤解的痛楚,那些深埋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愛戀……在這一刻,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再也無法抑制,伸出顫抖的手臂,緊緊回抱住他堅實的后背,將臉深深埋進他溫熱的胸膛,壓抑了太久的哭聲終于徹底爆發(fā)出來,從最初的嗚咽,變成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嗚……一澤……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她哭得渾身顫抖,像一只在暴風雨中終于找到避風港灣的小獸,將所有的恐懼和脆弱都毫無保留地宣泄出來,“我怕看不見……我怕死……我怕……我怕拖累你……嗚……”
“不怕……不怕了……” 歐陽一澤的心痛得快要碎裂,他笨拙地、一遍遍地撫摸著她的后背,聲音溫柔得不像他自己,“有我在……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我們去看最好的醫(yī)生!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他的承諾擲地有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和力量去溫暖她冰冷絕望的世界。
林秀芬站在一旁,看著這對相擁哭泣、仿佛要將彼此融入生命的年輕人,早已是老淚縱橫。她默默地轉過身,用圍裙擦了擦眼睛,悄悄退回了后廚,將這方寸之地留給了這對歷經磨難、終于袒露心扉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