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香氣,像一只無形的手,牽引著阿諒跌跌撞撞地穿過貨物堆疊如山的倉庫區(qū)。
那是一種混合著油脂焦香、米飯蒸汽和某種極其霸道辛辣氣味的復雜交響曲,猛烈地沖擊著他空癟了許久的腸胃。
胃袋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松開,發(fā)出更加響亮的抗議。
他終于循著味道,在倉庫區(qū)邊緣一個簡陋的棚子下找到了地方。
一口巨大的鐵鍋架在粗糙的土灶上,底下柴火燒得噼啪作響。
鍋里翻滾著濃稠的、呈現(xiàn)詭異橘紅色的糊狀物,里面混雜著看不清原貌的肉塊、魚頭和大量不知名的蔬菜。
那股濃烈到刺鼻、仿佛要把人天靈蓋都掀開的辛辣氣味,正是從這里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來。
“新來的?搬完貨了?”
一個圍著油膩圍裙、膀大腰圓的伙夫,用長柄勺攪動著那鍋巖漿,頭也不抬地問。
他正是船上見過的老張頭。
阿諒用力點頭,眼睛幾乎粘在了鍋里翻滾的食物上,喉結(jié)上下滾動,艱難地咽著唾沫:
“搬…搬完了,王管事…讓我來領(lǐng)飯。”
“喏,拿著!”
老張頭舀了滿滿一大勺那橘紅色的糊糊,粗暴地扣進一個邊緣豁口的粗陶碗里,又隨手掰了半個硬邦邦、顏色發(fā)灰的粗面餅子塞給他。
“找個地兒蹲著吃去,別擋道!”
那碗糊糊的熱氣混合著灼人的辣味撲面而來,阿諒被熏得眼淚汪汪,卻如獲至寶。他捧著滾燙的碗和餅子,找了個相對干凈的角落,靠著一個裝椰殼纖維的麻袋,迫不及待地坐了下來。
饑餓已經(jīng)壓倒了一切。
他學著旁邊幾個同樣狼吞虎咽的苦力的樣子,用手抓起一塊餅子,蘸了點碗里的糊糊,看也不看就塞進嘴里。
“唔——?。?!”
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如同無數(shù)燒紅鋼針攢刺舌苔和喉嚨的劇痛猛烈爆發(fā)!
阿諒的眼睛猛地瞪圓,臉色由白轉(zhuǎn)紅,再由紅轉(zhuǎn)紫!
他感覺自己的口腔、喉嚨乃至整個食道都燃燒了起來!
汗水如同開閘的洪水,唰地一下布滿了額頭和脖頸。他想尖叫,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
“噗!哈哈哈!又一個中招的雛兒!”
旁邊一個皮膚黝黑的苦力見狀,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口被檳榔染得黑紅的牙齒,
“老張頭的地獄紅湯,加了雙份魔鬼火,專門給新來的開開眼!小子,滋味如何?夠不夠勁兒?”
阿諒根本說不出話,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一起涌出,他拼命地用手扇著嘴巴,感覺整個腦袋都在冒煙。
他想起集市上那個缺牙漢子揚起的紅色粉末,原來這東西真的能把魂都飛出來!
“喝…喝水…”
他嘶啞著,像求救般看向旁邊的人。
那黑牙苦力笑得更歡了,指了指棚子角落一個半人高的粗陶水缸:
“喏,自己舀!管夠!不過喝了也白搭,魔鬼火的勁兒,得慢慢熬!”
阿諒幾乎是撲過去的,也顧不上碗里的紅湯灑了一地。
他抓起水缸旁掛著的一個破瓢,舀起渾濁的冷水就往嘴里猛灌。
冰涼的液體暫時壓下了口腔的灼痛,但那股深入骨髓的辣意卻像附骨之疽,頑固地盤踞著,讓他渾身都在顫抖。
他靠著水缸,狼狽地喘息,感覺自己剛剛不是在吃飯,而是在吞火炭。
這南洋的第一頓飯,果然給他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味道。
就在這時,一個陰影籠罩了他。
阿諒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到了船上那個眼神像鉤子一樣的精瘦漢子。
他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棚子下,此刻正抱著胳膊,斜睨著阿諒,嘴角掛著一絲不懷好意的冷笑。
“小子,飯吃得挺香?。俊?/p>
精瘦漢子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黏膩的陰冷,像毒蛇滑過草叢。
他蹲下身,目光在阿諒灑了一地的紅湯和那個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包袱上掃來掃去。
“初來乍到,懂不懂規(guī)矩?這香料港的地頭,可不是你們鄉(xiāng)下,想吃飯,得先拜碼頭。”
阿諒被辣勁兒沖得腦子還有些發(fā)懵,但本能地感到危險。他下意識地把包袱往身后藏了藏,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拜…拜碼頭?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精瘦漢子嗤笑一聲,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阿諒的鼻尖,
“意思就是,把你身上值錢的東西,孝敬給爺!算是你在這片地界上混的保護費!看你小子這窮酸樣,包袱里是藏了你娘給你縫的金葉子吧?拿出來!”
旁邊幾個吃飯的苦力看到這一幕,紛紛低下頭,加快了扒飯的速度,仿佛什么都沒看見。
老張頭在灶臺那邊攪著鍋,也皺起了眉頭,但猶豫了一下,終究沒出聲。
碼頭有碼頭的規(guī)矩,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他也不是什么強龍。
阿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包袱里哪有什么金葉子?
只有幾件破舊換洗衣裳,阿娘給他求的平安符,還有…他心頭一跳,想起了昨天卸貨時,那個麻袋縫隙里卡著的、冰冷的暗綠色碎片!
他當時覺得奇怪,偷偷把它摳了出來,塞進了包袱夾層里。
那東西非金非石,刻著奇怪的紋路,在昏暗光線下似乎會自己發(fā)光。
這…這算值錢東西嗎?
他不懂。
“沒…沒有值錢東西…”
阿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zhèn)定些,但顫抖的尾音暴露了他的恐懼,
“就…就幾件破衣服…”
“破衣服?”
精瘦漢子顯然不信,眼神陡然變得兇狠,
“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老子海蛇在這片混了十幾年,你這種雛兒我見多了!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不知道馬王爺幾只眼!”
說著,他猛地伸手,就朝阿諒懷里的包袱抓來!
“不…不行!”
阿諒的腦子“嗡”的一聲,老實人的倔勁兒在這一刻被逼到了極致!
那是阿娘給他縫的包袱,里面還有阿爹留下的唯一念想(平安符)!
他幾乎是出于本能,用盡全力向后一縮,同時慌亂地揮舞著手臂格擋!
“啪嗒!”
一個意想不到的東西從他揮舞的手里飛了出去——正是他剛才用來舀水的破瓢!
瓢里還殘留著一點冷水,不偏不倚,正好潑在了海蛇伸過來的手和半邊臉上!
“?。⌒‰s種!”
海蛇被冷水一激,更加暴怒,臉上被辣湯熏出的油汗混著冷水,顯得更加猙獰。
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一腳就能踹倒的瘦小子居然敢反抗!
“找死!”
他低吼一聲,五指如鉤,再次兇狠地抓向阿諒的衣襟!
阿諒嚇得魂飛魄散,身體里那股因魔鬼火而激蕩的灼熱和此刻的極度恐懼混合在一起,竟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近乎麻木的勇氣。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搶走包袱!慌亂中,他看到地上那灘自己灑出來的、還冒著熱氣的地獄紅湯!
電光火石間,阿諒做了一個他自己事后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動作——他猛地抓起地上那個豁口的粗陶碗,碗底還殘留著厚厚一層橘紅色的、油亮亮的辣椒糊!
然后,就在海蛇的手即將碰到他衣襟的剎那,他像護食的小獸一樣,閉著眼睛,不管不顧地將那沾滿魔鬼火的碗底,狠狠朝著海蛇抓來的那只手抹了過去!
“嗷——?。?!”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嚎瞬間劃破了嘈雜的碼頭一角!
海蛇的手背,連同半截手腕,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那層濃縮了雙份魔鬼火精華的糊糊糊了個正著!
那感覺,比被滾油潑了還要恐怖百倍!
仿佛有無數(shù)燒紅的烙鐵直接按在了皮膚神經(jīng)上!
海蛇整張臉瞬間扭曲變形,眼珠子暴突出來,捂著手腕原地瘋狂地跳腳、甩手,嘴里發(fā)出非人的慘嚎!
“我的手!我的手!燙!燒起來了!啊——?。 ?/p>
他涕淚橫流,哪里還顧得上搶包袱,疼得只想把自己的手剁掉!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所有人。
連老張頭都停下了攪鍋的動作,目瞪口呆地看著在空地上疼得直跳驅(qū)魔舞的海蛇,又看看旁邊握著破碗、一臉驚魂未定還帶著點茫然無措的阿諒。
阿諒自己也懵了。
他看著海蛇痛苦的樣子,再看看自己手里沾滿紅油的破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他干了什么?
他只是不想被搶東西…
“魔鬼火…沾上…沾上皮肉…”
旁邊那個黑牙苦力倒吸一口涼氣,看著海蛇的慘狀,下意識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背,臉上露出敬畏和后怕的神情,
“這可比吃下去狠多了…這小子…是個愣種??!”
棚子下的苦力們看向阿諒的眼神瞬間變了。
不再是看笑話或者漠不關(guān)心,而是帶上了一種混合著驚訝、一絲忌憚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佩服。
在碼頭這種地方,軟弱意味著被欺負到死。
阿諒這種近乎同歸于盡式的反擊,雖然笨拙又帶著極大的運氣成分,卻意外地震懾住了場面。
海蛇還在嚎叫翻滾,他的幾個原本在不遠處看熱鬧的同伙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沖過來扶住他。
其中一個三角眼的漢子惡狠狠地瞪向阿諒:
“小雜種!你等著!海蛇哥不會放過你的!”
但他們看著海蛇那迅速紅腫起來、仿佛被煮過的手,又忌憚地瞥了一眼阿諒手里那可怕的武器,一時竟不敢上前,只是撂下狠話,架著慘叫不止的海蛇,倉皇地擠出了人群,消失在雜亂的貨物堆后面。
危機暫時解除,但阿諒的心卻沉得更深了。
他知道,麻煩才剛剛開始。
海蛇吃了這么大的虧,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握著破碗的手還在微微發(fā)抖,殘留的辣椒油刺激著他的掌心,帶來一陣陣火辣辣的刺痛。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人群外圍擠了進來,正是林婉月。
她顯然看到了剛才沖突的尾聲,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著,快步走到阿諒身邊,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急促:
“阿諒!你闖禍了!那海蛇是碼頭灰鼠幫的人,出了名的睚眥必報!你怎么惹上他了?”
阿諒看到小婉,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松懈了一點,但更多的委屈和后怕涌了上來,聲音帶著哭腔:
“他…他要搶我包袱…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語無倫次地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小婉聽完,眼神復雜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殘留的紅湯痕跡和海蛇掙扎時留下的腳印,最后目光落在了阿諒緊緊抱在懷里的包袱上。
“財不露白!我昨天剛跟你說過!”
她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跺了跺腳,
“那海蛇肯定是盯上你了!你不能再待在這里了!王管事也怕灰鼠幫,保不住你的!”
“那…那我怎么辦?”
阿諒徹底慌了神,剛剛因為反抗而升起的一點點勇氣瞬間消散,只剩下對未知報復的巨大恐懼。
碼頭這份工是他唯一的活路?。?/p>
“快走!”
小婉當機立斷,扯了扯他的袖子,
“先離開碼頭區(qū)!找個地方躲起來!至少今晚不能讓他們找到你!”
她拉著還有些發(fā)懵的阿諒,轉(zhuǎn)身就要往棚子外走。
“等等!”
老張頭的聲音突然響起。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臉色凝重地看著阿諒,又警惕地掃視了一下四周。
“小子,你…你昨天卸的那批紅寶石…在哪個倉庫區(qū)?哪條船運來的?”
阿諒被問得一愣,不明白老張頭為什么突然問這個,但還是老實回答:
“在…在丙字三號倉…船…船名好像叫…浪里鉆…”
老張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其銳利的光芒,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深深地看了阿諒一眼,又瞥了一眼他緊緊抱著的包袱,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奇異的緊迫感:
“丙字三號倉…浪里鉆…小子,聽老漢一句,你那包袱里…要是有什么不該有的東西…趕緊扔了!或者…找個真正識貨的人看看!別留在身上!招禍!”
說完,他不再看阿諒,轉(zhuǎn)身走回灶臺,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只是攪動湯勺的動作明顯快了幾分。
不該有的東西?
阿諒心頭猛地一跳!
難道是…那塊碎片?!
小婉也聽到了老張頭的話,眼中疑惑更濃,但現(xiàn)在不是追問的時候。
“快走!”
她用力拉了阿諒一把。
阿諒渾渾噩噩地被小婉拉著,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喧囂的碼頭區(qū)。
夕陽的余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懷里抱著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包袱,感覺它此刻變得無比沉重。
包袱夾層里,那塊冰冷的、刻著奇異紋路的暗綠色碎片,仿佛一個無聲的漩渦,正將他卷入一個比魔鬼火更灼熱、比海蛇報復更兇險的未知深淵。
而老張頭那意味深長的警告,更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了他剛剛因為反抗成功而升起的那一點點微弱的希望上。
辛辣的余味還在口腔和喉嚨里隱隱作痛,提醒著他生存的殘酷。
而前方的路,被夕陽染得一片血紅,充滿了更濃重的迷霧和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