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帶著萬礁嶼特有的、咸腥里混著點兒海藻腐爛的味道,呼呼地灌進破棚子。
阿諒縮在角落,拿胳膊擋著臉,可那風跟長了眼睛似的,專往他破衣服的窟窿里鉆,凍得他一個激靈,徹底醒了盹兒。
他睜開眼,先看見的是棚頂漏風的破洞,外面天剛蒙蒙亮,灰藍色的光露進來,映著棚子里飛舞的灰塵。
旁邊小婉蜷成一團,睡得也不太踏實,眉頭皺著,嘴唇干得起皮。
阿諒下意識摸了摸胸口,隔著那件硬邦邦、早就看不出原色的破褂子,那塊冰涼的小石頭還在。
自打鬼哭峽那場驚天動地的折騰之后,這玩意兒就老實多了,不再動不動燙得嚇人或者亂蹦跶,就只是安安靜靜地待著,像個普通的、有點沉的石頭子兒。
可阿諒知道它不普通。
那天在灌滿水的船艙里,快憋死的時候,就是它透出點涼絲絲的氣兒,讓他硬是攢出最后一把力氣,踹開了艙門,拖著小婉從閻王爺手指縫里鉆了出來。
還有現(xiàn)在,他雖然餓得前胸貼后背,渾身骨頭跟散了架似的疼,可總覺得身體里頭,好像有股勁兒沒散干凈,像燒過火的炭,外面冷了,里面還埋著點火星子。
就是這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火星子,讓他沒像旁邊幾個棚子里躺著的、眼神空洞的落難者一樣徹底垮掉。
“唔…”
小婉也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嗓子啞得像破鑼,
“…又起風了,這鬼地方?!?/p>
萬礁嶼,名字聽著挺唬人,其實就是個擠在香料港外海的大雜燴島。
島不大,地形跟狗啃的似的,全是礁石窩窩。
這里沒啥王法,香料港那些大人物嫌麻煩懶得管,就成了三教九流的窩點。
逃難的、躲債的、干走私的、還有像他們這樣,不知從哪個鬼地方漂來的倒霉蛋,都在這兒扎堆。
阿諒撐著發(fā)酸的腰站起來,走到棚子口。
外面就是一片亂石灘,海浪撲上來,在石頭縫里留下些小魚小蝦,還有被沖上來的爛海帶。
這就是他們這些灘頭客的早飯來源——去撿,去摳,去跟海鳥搶。
“我去弄點吃的?!?/p>
阿諒聲音不高,帶著點剛睡醒的悶。
小婉點點頭,沒力氣多說話,只是把身上那件同樣破爛的外套裹得更緊了些。
她看著阿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亂石坡,背影瘦得硌人,心里頭堵得慌。
從鬼哭峽漂到這破島快十天了,日子過得比在船寮區(qū)還不如。
那會兒好歹有老麥頭給點零活,換口糙米。在這兒,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柯永昌那伙人是死是活不知道,老張頭更是連影兒都沒了。
就剩他倆,像被潮水沖上岸的爛木頭。
阿諒在冰冷的礁石縫里摸索著,手指頭凍得通紅麻木。
運氣不算好,只摳到幾只指甲蓋大小的螺,還有兩條蔫頭巴腦的小魚,還不夠塞牙縫的。
他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背,抬眼望向港口方向。
萬礁嶼的小港口像個豁了口的破碗,歪歪斜斜的木棧橋伸進海里,停著幾條同樣歪歪斜斜的破船。
這會兒天剛亮透,港口已經(jīng)鬧騰起來。
吆喝聲、叫罵聲、搬東西的號子聲,混著海鷗的聒噪,一股腦兒地涌過來。
幾條稍大點的貨船邊上,人影晃動得最厲害。
阿諒心里頭那點火星子忽閃了一下。他攥了攥手里那幾條可憐的小魚,轉(zhuǎn)身快步走回棚子。
“小婉,”
他把那點寒磣的早飯遞過去,
“你先墊墊。我去港口看看?!?/p>
小婉接過小魚,看著他:
“看啥?那邊亂得很,小心惹麻煩?!?/p>
“找活?!?/p>
阿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有股子以前沒有的倔,
“總得找條活路,不能真在這兒爛成咸魚干?!?/p>
他想起鬼哭峽那滔天的巨浪,那毀天滅地的綠光,自己居然活下來了。
既然活下來了,就不能這么窩囊地等死。
小婉看著他,沒再攔著,只是低聲說:
“那你…機靈點?!?/p>
港口比遠處看著更亂。
空氣里彌漫著魚腥、汗臭、劣質(zhì)煙草和一種說不清的腐爛味兒。
地面濕漉漉、黏糊糊的,到處是散落的漁網(wǎng)、爛木箱和看不出是啥的垃圾。
穿著破爛短褂的苦力們像螞蟻一樣,扛著沉重的麻袋、木箱,在狹窄的棧橋和船板之間來回穿梭,脊背被壓得深深彎下去。
阿諒擠在人群邊上,有點茫然。
他這身板,在一群曬得黝黑、肌肉虬結(jié)的漢子中間,顯得格外單薄扎眼。
他學著別人的樣子,湊到一艘正在卸貨的舊貨船邊上,那船老大是個滿臉橫肉的光頭,正唾沫橫飛地指揮著。
“搬干貨!一袋十個銅子!手腳麻利的來!磨洋工滾蛋!”
阿諒深吸一口氣,擠上前:
“老…老板,我…我能干!”
光頭船老大斜眼瞅了他一下,嗤地一聲樂了,露出滿口黃牙:
“哪來的小雞崽子?這活你干得了?別閃了腰還得老子賠藥錢!”
周圍幾個正扛貨的漢子也跟著哄笑起來。
阿諒臉皮發(fā)燙,但沒退,梗著脖子說:
“我能干!我…我力氣不小!”
他想起鬼哭峽后身體里那點殘存的勁兒。
“力氣不???”
光頭旁邊一個臉上帶疤的漢子嗤笑,隨手把一個鼓鼓囊囊、散發(fā)著濃烈咸腥味的麻袋往阿諒腳邊一墩,
“喏,試試這個!扛到那邊堆上,算你三個銅子!”
那麻袋看著不大,但壓手得很,少說百十來斤。
阿諒看著那麻袋,又看看周圍看笑話的眼神,一咬牙,學著旁邊人的姿勢,彎腰,抓住麻袋兩角,猛地發(fā)力!
“起!”
出乎他自己的意料,那麻袋竟然真被他晃晃悠悠地扛上了肩!
雖然壓得他一個趔趄,膝蓋發(fā)軟,但他咬著牙,硬是站穩(wěn)了!
肩頭火辣辣地疼,可身體里那點微弱的暖流,似乎真的在支撐著他。
周圍的笑聲小了點,帶點驚訝。
光頭船老大也挑了挑眉:
“喲呵?還真有兩下子?行,算你一個!跟著搬吧!偷懶扣錢!”
阿諒心中一喜,顧不上肩膀的疼痛,扛著麻袋,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指定的地方走去。
每一步都沉得要命,咸腥味直沖腦門,汗水立刻糊住了眼睛。
但他心里頭憋著一股氣:
成了!
有活干了!
有銅子了!
不用餓死了!
他咬著牙,一趟又一趟。
麻袋越來越沉,肩膀腫得老高,兩條腿跟灌了鉛似的。
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要撐不住了,要一頭栽進那腥臭的爛泥里。
可每次快不行的時候,身體深處那點像燒過的炭似的暖意,就隱隱約約地透出點熱乎勁兒,讓他又能多撐幾步。
汗水流進眼睛,又咸又澀。
他抹了把臉,抬頭喘口氣。
就在這當口,他瞥見港口另一頭,靠近一條稍微像樣點的雙桅帆船的地方,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跟船老大模樣的人掰扯著什么。
那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靛藍短褂,搖著把半舊的折扇,臉上堆著笑,眼神卻像鉤子一樣四處瞟——不是柯永昌又是誰!
阿諒的心猛地一沉,扛麻袋的動作都僵了一下。
這家伙,居然也活著!
而且看樣子,混得比他們強點,至少還有力氣跟人談笑風生!
柯永昌似乎也察覺到了目光,不經(jīng)意地朝這邊掃了一眼。
當他的視線掠過扛著麻袋、汗流浹背、狼狽不堪的阿諒時,明顯愣了一下。
那眼神里,先是掠過一絲極快的、像是見了鬼似的驚訝,隨即迅速被一種復雜的、帶著點玩味和算計的精光取代。
他甚至微微勾起嘴角,對著阿諒這邊,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確認什么。
那眼神,那笑容,比碼頭的冷風還讓阿諒脊背發(fā)涼。
他趕緊低下頭,假裝沒看見,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肩膀的麻袋上,悶頭往前走。
肩膀上的皮好像磨破了,疼得鉆心。
汗水混著咸腥味,腌得傷口火辣辣的。
可阿諒心里更沉甸甸的。
柯永昌還活著,而且就在萬礁嶼。
他肯定也惦記著那塊石頭!
這破島,看來也不太平了。
“小子!磨蹭啥呢?快搬!”
光頭船老大的吼聲像鞭子一樣抽過來。
阿諒應了一聲,咬著后槽牙,加快了腳步。
管他柯永昌還是王永昌,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把肩上這袋該死的咸魚扛過去,把那三個救命的銅子掙到手!
他得活下去,帶著小婉活下去。
鬼哭峽的閻王殿都爬出來了,還怕這咸魚堆里的風浪?
阿諒心里頭那股倔勁兒,被肩頭的疼痛和柯永昌那刺眼的目光,徹底拱了起來。
他不再只是那個老實人阿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