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霧鎖南洋 南洋咖啡 98564 字 2025-06-30 08: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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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澀的海風像粗糙的砂紙,刮蹭著少年劉叢諒皴裂的臉頰。

      他站在順昌號斑駁掉漆的船舷邊,緊緊攥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包袱,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腳下甲板的每一次晃動,都讓他胃里翻江倒海,可比起這陌生的暈眩,更沉的是壓在心口的鉛塊——阿爹三天前下葬時那口薄棺砸在土坑底的悶響,還在他耳朵里回蕩。

      “阿諒!發(fā)什么呆!過來搭把手!” 粗嘎的喊聲穿透風聲。

      阿諒猛地回神,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小跑著沖向船尾。

      喊他的是船上的伙夫老張頭,一個滿臉褶子像風干橘皮的老頭,正費力地拖拽一筐濕漉漉的海魚。

      魚腥氣混合著汗味撲面而來,阿諒趕緊彎腰,用盡吃奶的力氣幫老張頭把魚筐抬到指定的角落。

      動作笨拙,但實誠得沒有一絲偷懶。

      “謝了,小子?!?/p>

      老張頭喘著粗氣,拍了拍阿諒單薄的肩膀,力道不小,

      “你這身板,跟岸上那些沒長開的豆芽菜似的,南洋的浪一口就能吞了你!怎么想的,跑這船上遭罪?”

      阿諒低下頭,看著自己磨破邊的草鞋,聲音悶悶的:

      “家里…沒田了。阿爹的債…得還。聽說南洋…有活路?!?/p>

      他說得簡單,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摳出來的石子。

      他沒提阿爹是被逼債的豪強活活氣死的,也沒提阿娘哭瞎的眼睛。

      活路?

      他只知道,留下是死路一條。

      老張頭渾濁的眼睛在他身上轉(zhuǎn)了一圈,嘆了口氣,從油膩的圍裙口袋里摸出半個硬邦邦的雜糧餅子塞給他:

      “墊墊。船上規(guī)矩,干活才有飯吃。機靈點,別傻站著等吩咐,眼里得有活!”

      “嗯!”

      阿諒用力點頭,把餅子小心地揣進懷里最深的夾層,像藏著一塊金錠。

      這是阿娘連夜給他烙的,路上唯一的干糧,他舍不得吃。

      老實,有時就是笨拙的代名詞。

      他不知道,這一幕被不遠處倚著桅桿的一個精瘦漢子看在眼里。

      那漢子嘴角撇了撇,眼神像鉤子一樣在阿諒懷里的位置掃過。

      船在渾濁的河口破浪前行,兩岸是望不到頭的、濃得化不開的綠。

      那不是家鄉(xiāng)溫順的丘陵,而是層層疊疊、野蠻生長的巨大樹冠,糾纏著藤蔓和氣根,像一頭蟄伏的墨綠巨獸。

      空氣又濕又悶,粘稠得如同裹著一層熱油布,吸進肺里帶著一股奇異的腐殖質(zhì)和某種濃烈花香的混合氣味,這就是老水手們談之色變的瘴氣。

      林間偶爾傳來幾聲尖銳怪異的鳥鳴或獸吼,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看!鬼林海到了!”

      一個年輕的水手指著岸上,聲音帶著點炫耀的驚恐,

      “老輩人說,里面住著山精鬼魅,專抓迷路的生魂!還有那瘴癘之氣,吸多了,渾身長爛瘡,神仙難救!”

      阿諒下意識地抱緊了包袱,仿佛那薄薄的布料能抵擋無形的瘴鬼。

      他想起離家前,隔壁瞎眼的陳阿婆拉著他的手,哆哆嗦嗦地說:

      “阿諒啊…南洋…好地方,可那林子…是活的!吃人!遇事…莫強出頭,裝傻…能保命!”

      裝傻?他本來就不聰明。

      老實,或許就是他在這個陌生世界的護身符。

      幾天后,順昌號終于在一個喧囂得令人頭暈目眩的港口靠岸。

      碼頭上人聲鼎沸,各種腔調(diào)的吆喝聲、叫罵聲、討價還價聲攪成一鍋滾燙的粥。

      皮膚黝黑、穿著色彩斑斕紗籠的男人扛著巨大的麻袋健步如飛;

      包著頭巾的婦人頭頂著高高的瓦罐,行走如風;

      穿著奇異長袍、掛著古怪法器的人閉目喃喃;

      還有金發(fā)碧眼、穿著筆挺制服的人趾高氣揚地走過,留下刺鼻的香水味。

      空氣里混雜著魚腥、香料、汗臭、食物焦香和一種說不出的濃郁甜膩氣息。

      阿諒站在跳板盡頭,像一滴誤入油鍋的水珠,格格不入,手足無措。

      他的破舊短褂、怯生生的眼神、緊緊護在胸前的包袱,都成了醒目的靶子。

      “喂!擋路了!鄉(xiāng)巴佬!”

      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

      阿諒嚇得一激靈,慌忙往旁邊躲閃,差點被一個推著獨輪車飛跑的苦力撞翻。

      他跌跌撞撞地跟著人流下了船,雙腳踩在堅實又陌生的土地上,心卻懸得更高。

      港口集市像一張巨大的、色彩斑斕又危機四伏的蛛網(wǎng)。

      琳瑯滿目的攤位上堆著他從未見過的水果:

      拳頭大小、布滿尖刺的火龍珠;

      金燦燦、散發(fā)著奇異香氣的太陽果;

      還有一串串紫得發(fā)黑的蜜指頭。

      香料攤更是刺鼻,紅的、黃的、褐的粉末裝在敞開的麻袋里,辛辣的氣味直沖腦門,嗆得阿諒連連打噴嚏,眼淚直流。

      這引來了攤主和旁邊幾個閑漢毫不掩飾的嘲笑。

      “哈哈,看那呆樣!新來的雛兒吧?”

      “喂,小子!沒見過好東西?來聞聞這個,魔鬼椒!保管你魂都飛出來!”

      一個缺了門牙的漢子壞笑著,作勢要把手里一小撮鮮紅的辣椒粉末往阿諒臉上揚。

      阿諒嚇得臉色發(fā)白,連連后退擺手,笨拙地用剛學來的幾個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不…不…謝謝…不吃辣…”

      他那窘迫又老實的樣子,反而讓那群人笑得更大聲了。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插了進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卻像清泉瞬間沖淡了油膩的空氣:

      “阿叔,別逗他了。看他那樣子,怕是連甜水都沒吃幾口,哪受得住您的魔鬼火?”

      阿諒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站在幾步開外。

      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靛藍布裙,外面松松套了件當?shù)爻R姷亩坦?,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眼睛又大又亮,像林間清晨的露珠。

      她頭上沒有任何貴重飾物,只斜插著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隨著她說話輕輕晃動。

      她手里挎著個小竹籃,里面放著幾束扎好的、散發(fā)著淡淡清香的草葉。

      “喲,是小婉姑娘啊。”

      缺牙漢子見到她,收斂了些戲謔,但眼神依舊輕浮,

      “怎么,看上這傻小子了?替他說話?”

      叫小婉的少女也不惱,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帶著點這個年紀少有的通透:

      “阿叔說笑了。只是看他初來乍到,怪可憐的。您這魔鬼火要是真把他弄倒了,巡街的藍帽子過來,您不嫌麻煩?”

      她聲音不大,卻軟中帶剛,點明了利害。

      缺牙漢子悻悻地哼了一聲,嘟囔著“晦氣”,轉(zhuǎn)身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其他幾個閑漢也嘻嘻哈哈地散了。

      阿諒這才松了口氣,感激又有些局促地看著小婉,笨拙地學著剛才聽到的稱呼:

      “謝…謝謝小婉姑娘。”

      小婉走近幾步,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那目光并不讓人討厭,反而有種溫和的審視。

      “新來的?頭一遭下南洋?”

      “嗯。”

      阿諒老老實實點頭,

      “坐…順昌號來的?!?/p>

      “哦,順昌號的老張頭我認得,是個實誠人?!?/p>

      小婉點點頭,語氣熟稔,

      “看你這樣,是來找活路的?有落腳的地兒嗎?認識人嗎?”

      一連串問題砸過來,阿諒更窘迫了,搖搖頭:

      “沒…沒有。就想…找份工,能吃飽飯就行。”

      小婉了然地“哦”了一聲,眼神里掠過一絲同情,但很快被一種實用的精明取代。

      “碼頭這邊亂得很,你這樣…太顯眼了?!?/p>

      她指了指阿諒死死抱在胸前的包袱,聲音壓低了些,

      “財不露白,懂嗎?就算里面只有兩個銅板,你這樣抱著,也招賊惦記。”

      阿諒臉一紅,趕緊把包袱放下來,笨拙地想塞進懷里,卻顯得更加鼓鼓囊囊。

      小婉看著他笨手笨腳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又覺得不妥,掩了掩嘴:

      “算了算了,跟我來吧。我知道碼頭管事那邊今天在招搬貨的短工,力氣活,錢不多,但管一頓飯。你先干著,總比餓死強?!?/p>

      她頓了頓,補充道,

      “我叫林婉月,住在這香料港。大家都叫我小婉?!?/p>

      “我…我叫劉叢諒!村里人…叫我阿諒!”

      阿諒趕緊報上名字,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里第一次有了點亮光。

      他跟著這個像林間小鹿一樣輕盈靈動的姑娘,小心翼翼地避開喧鬧的人流和地上橫流的污水,走向碼頭深處堆滿貨物的倉庫區(qū)。

      空氣里彌漫著麻袋、繩索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倉庫門口果然圍著一群精壯的漢子,正圍著個穿短褂、拿著賬簿的管事模樣的人。管事唾沫橫飛地喊著:

      “卸紅寶石!一百斤一包!一包三個銅子!手腳麻利的來!磨蹭的滾蛋!”

      阿諒看著那些漢子裸露的、肌肉虬結(jié)的臂膀,再看看自己瘦弱的胳膊,心里直打鼓。

      他深吸一口氣,擠進人群,學著別人的樣子喊道:

      “管…管事的!我…我能干!”

      那管事瞥了他一眼,見他瘦小,嗤笑一聲:

      “哪來的小雞崽兒?這活你干得了?別閃了腰還得老子賠藥錢!”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哄笑。

      阿諒臉漲得通紅,但想起阿爹的債,阿娘的眼睛,還有懷里那半個硬餅子,他挺直了背,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說:

      “我能干!我…我阿爹是石匠,我從小搬石頭!我…我吃得少,工錢…您看著給就行!”

      這近乎傻氣的實誠話,讓管事的愣了一下。

      旁邊一個漢子起哄:

      “王管事,這小子傻是傻點,但老實??!讓他試試唄,不行再攆走!”

      王管事瞇著眼又打量了阿諒一番,大概是覺得他那股子執(zhí)拗的傻勁兒有點意思,或者純粹是缺人,最終不耐煩地揮揮手:

      “行行行!去那邊排隊!丑話說前頭,搬不動砸了腳,別哭爹喊娘!工錢按搬的包數(shù)算,一個子兒都不會多給你!”

      “誒!謝謝管事!”

      阿諒如蒙大赦,連忙鞠躬,小跑著沖向那堆積如山的麻袋。

      麻袋入手極沉,壓得他一個趔趄。

      他咬緊牙關,學著旁邊人的樣子,把麻袋扛上瘦削的肩頭。

      每一步都沉重無比,汗水瞬間就模糊了視線,咸澀地流進嘴里,像在喝海水。

      但他一步一個腳印,走得異常穩(wěn)當。

      肩膀上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可心里卻奇異地踏實了一點點。

      這沉甸甸的,是活下去的希望。

      林婉月站在不遠處的陰影里,看著他倔強又吃力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隨即又搖搖頭,轉(zhuǎn)身隱入了喧囂的市集。

      她沒看到的是,倉庫二樓的陰影里,之前船上那個眼神像鉤子的精瘦漢子,正叼著一根草莖,饒有興致地看著下面揮汗如雨的阿諒,目光閃爍不定。

      而在阿諒剛剛費力卸下的一個麻袋角落,幾塊棱角分明的礦石縫隙里,似乎卡著一小塊非金非石、刻著奇異扭曲紋路的暗綠色碎片,在昏暗的光線下,隱隱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冰冷的光澤。

      阿諒抹了把汗,直起腰,望了望遠處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依舊陌生的海港。

      咸腥的風吹來,帶著喧囂、混亂,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草木的奇異芬芳。

      他摸了摸懷里硬邦邦的半個餅子,又看了看肩上紅腫的壓痕,眼神里第一次沒有了純粹的茫然,多了一點點笨拙的堅定。

      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

      活干完了,該領那頓能救命的飯了。

      他咽了口唾沫,朝著飄來食物香氣的地方,邁開了步子。南洋的第一頓飯,會是什么滋味呢?

      他有些期待,又有些莫名的忐忑。


      更新時間:2025-06-30 08: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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