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港的喧囂被遠遠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粘稠的寂靜。
小婉拉著阿諒,像兩只受驚的兔子,在迷宮般狹窄、骯臟的巷道里疾走。
兩旁是歪歪斜斜的木板屋和竹棚,縫隙里透出昏黃搖曳的油燈光,映照出墻上斑駁的水漬和爬行的壁虎影子。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腐敗垃圾和潮濕木頭混合的沉悶氣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濕意。
阿諒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每一次拐彎都仿佛能聽到身后傳來海蛇同伙的腳步聲。
他緊緊抱著懷里的包袱,那塊冰冷的碎片隔著粗布,似乎正源源不斷地散發(fā)著寒意,滲入他的掌心,提醒著老張頭那句招禍的警告。
“快!這邊!”小婉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
她似乎對這片混亂的貧民區(qū)了如指掌,七拐八繞,避開主路,專挑那些堆滿雜物、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縫隙。
最終,他們停在一條散發(fā)著濃重腥臭和淤泥氣味的小河邊。
河水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xiàn)一種詭異的墨黑色,水面上漂浮著腐爛的菜葉和不明雜物。
河對岸,是更加密集、低矮、仿佛隨時會傾倒的棚屋群。
“過了這條黑水溝,就是船寮區(qū),灰鼠幫的手沒那么長伸到對岸?!?/p>
小婉喘著氣,指著橫跨河面、由幾根腐朽原木勉強拼湊成的橋。
“小心點,木頭滑得很。”
阿諒看著那搖搖欲墜的橋和下面深不見底的黑水,胃里又是一陣翻騰。
他天生怕水,家鄉(xiāng)那條溫順的小河是他唯一熟悉的,眼前這條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污水溝讓他頭皮發(fā)麻。
“沒…沒別的路嗎?”
他聲音發(fā)顫。
“這是最快的路!你想被海蛇的人堵在巷子里嗎?”
小婉的語氣帶著一絲嚴厲,但眼神里也有擔憂,
“別往下看,抓緊木頭,慢慢挪過去!我在前面!”
小婉深吸一口氣,率先踏上了那濕滑的原木。
她的動作輕盈而穩(wěn)定,像一只在枝頭跳躍的靈雀。
阿諒咬了咬牙,學著樣子,雙手死死摳住粗糙的木頭紋理,腳下一步一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往前挪動。
腐朽的木頭在他腳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冰冷的河水腥氣直沖鼻腔,每一次晃動都讓他心臟驟停。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腳下那方寸之地,汗水浸透了后背。
就在他挪到河中央,最緊張的時刻,異變陡生!
“在那邊!黑水溝!抓住那個短命仔!”
一聲充滿戾氣的嘶吼從他們來時的巷口炸響!
阿諒駭然回頭,只見幾個手持短棍、面目兇狠的身影正朝著河邊狂奔而來,為首的正是在棚子下撂狠話的三角眼漢子!
他們發(fā)現(xiàn)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阿諒!
他腳下一滑,身體猛地失去平衡,整個人朝著腥臭的黑水栽去!
“阿諒!”
小婉驚呼,回身想要抓住他,但距離太遠!
千鈞一發(fā)之際,阿諒求生的本能爆發(fā)!
他閉著眼睛,一只手死死抱住身下的原木,另一只抱著包袱的手下意識地向上揮舞,試圖抓住什么!
包袱的布角在空中劃開!
“噗通!”
一聲悶響,并非阿諒落水,而是他慌亂揮舞的手臂砸在了原木上,震得他手臂發(fā)麻。
但同時,一個更小的、更沉悶的“咚”聲響起——一塊東西從他松開的包袱夾層里滑落出來,掉進了墨黑的河水中,只激起一圈微小的漣漪,瞬間消失不見!
是那塊碎片!
阿諒甚至來不及心疼,三角眼漢子幾人已經(jīng)沖到了河邊!
“小子!看你往哪跑!給海蛇哥償命來!”
三角眼獰笑著,踏上原木,揮舞著短棍就朝還趴在橋中央、驚魂未定的阿諒砸來!
另外兩人也試圖上橋包抄!
“跳下去!阿諒!快跳!”
小婉在對岸急得大喊!跳進這臭氣熏天的黑水溝?
阿諒看著那翻滾的污穢,胃里翻江倒海。
就在短棍即將砸到頭頂?shù)膭x那,阿諒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小婉的尖叫和老張頭的話——“招禍”!
碎片已經(jīng)沒了!
也許…也許跳下去還有一線生機?
他幾乎是閉著眼,抱著一種解脫般的絕望,松開了緊抱原木的手,身體朝著那令人作嘔的墨黑河水墜去!
冰冷的、粘稠的、帶著強烈腐敗氣味的污水瞬間將他吞沒!
刺骨的寒意和難以形容的惡臭從口鼻耳朵瘋狂涌入!
阿諒感覺自己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腐爛的胃袋里,窒息感和瀕死的恐懼讓他四肢胡亂掙扎!
“廢物!下去撈!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三角眼在橋上氣急敗壞地吼叫。
岸上傳來“噗通”、“噗通”的落水聲,顯然有打手跳下來抓他了。
阿諒不會游泳,在污水中徒勞地撲騰,意識因為缺氧和惡臭開始模糊。
他感覺自己在下沉,周圍是無盡的黑暗和冰冷。
就在這時,他掙扎的手臂似乎觸碰到了水底淤泥中一個堅硬、光滑的東西,形狀…有點熟悉?
難道…是那塊剛掉下去的碎片?
它沒有被沖走?
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
阿諒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抓住了那個東西!
入手冰涼,堅硬,正是碎片的觸感!
就在他抓住碎片的瞬間,異象突生!
那沉在漆黑淤泥中的碎片,驟然爆發(fā)出一點極其微弱的、如同螢火蟲般的幽綠色光芒!
那光芒雖然微弱,但在絕對的黑暗污水中,卻像一盞指路的孤燈!
更奇異的是,光芒亮起的剎那,阿諒感覺周圍粘稠、阻礙他動作的污水,似乎…變得稀薄了一些?
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極其微弱地,在排斥開他身體周圍的污水,讓他下沉的速度減緩了微不足道的一點點!
這詭異的變化讓瀕死的阿諒腦中閃過一道電光!
他來不及思考,幾乎是本能地,用盡肺里最后一點空氣,朝著那綠光指引的方向,拼命蹬腿!
他的身體在惡臭的河水中笨拙地扭動,奇跡般地沒有繼續(xù)下沉,反而借著那一點點微弱的浮力和排斥感,朝著遠離橋墩的方向,斜斜地漂去!
那點綠光在他緊握的手中,如同黑暗中的燈塔。
“媽的!那小子往那邊漂了!快追!”
岸上和水里傳來打手氣急敗壞的叫罵和撲水聲。
但他們顯然沒料到阿諒在污水中還能游動,方向也判斷錯了。
阿諒不知道自己撲騰了多久,肺像要炸開,意識在黑暗、冰冷和惡臭的邊緣反復拉扯。
就在他快要徹底失去知覺時,他的腳忽然觸碰到了堅實的河床!
他掙扎著,連滾帶爬地撲向岸邊,雙手死死摳住濕滑的爛泥,貪婪地、劇烈地咳嗽喘息,吐出灌進去的污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烈的腥臭和灼痛感。
“阿諒!這邊!”
一個壓低的、帶著哭腔的聲音在不遠處的蘆葦叢后響起。
是小婉!
她竟然沿著河岸,冒險跟了過來!
阿諒連滾帶爬地鉆進茂密的蘆葦叢,癱軟在地,渾身泥污,劇烈地顫抖,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塊散發(fā)著微弱綠光的碎片。
光芒在他脫離水面后迅速黯淡下去,很快恢復成一塊冰冷不起眼的暗綠色石頭,只是上面的奇異紋路在月光下似乎流轉(zhuǎn)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光暈。
“你…你沒事吧?嚇死我了!”
小婉借著月光,看著阿諒狼狽不堪、如同泥猴的樣子,又是后怕又是心疼,連忙檢查他有沒有受傷。
當她的目光落在他緊握的拳頭上時,眼神微微一凝:
“你…你找到它了?就是它剛才在水里發(fā)光?”
阿諒疲憊地點點頭,想說話,喉嚨卻被污水嗆得火辣辣的疼,只能發(fā)出嘶啞的抽氣聲。
他攤開手掌,露出那塊濕漉漉的碎片。
此刻它安靜地躺在掌心,再無半點光芒,仿佛剛才水中的異象只是瀕死的幻覺。
小婉小心翼翼地接過碎片,湊到月光下仔細端詳。
暗綠色的材質(zhì)非金非石,觸手冰涼沉重。
上面那些扭曲盤旋的紋路,像某種古老文字,又像奇異的藤蔓或波浪,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滄桑和神秘感。
她秀氣的眉頭越皺越緊。
“這紋路…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她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些凹凸的線條,眼神陷入回憶的迷霧。
“見…見過?”
阿諒嘶啞地問,心中燃起一絲希望。
難道小婉知道這東西的來歷?
“記不太清了…”
小婉搖搖頭,眉頭緊鎖,
“很小的時候,好像聽我阿爺哼過一首很老的??椭{…里面提到過一種…蛟龍鱗,描述它上面的紋路,就像…就像糾纏的海蛇,又像古老的咒語…但那是哄小孩的傳說??!”
她看著手里的碎片,眼神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
“難道…這東西…和蛟龍有關(guān)?”
蛟龍?
阿諒聽得心頭一震。
老水手們閑聊時,確實提過南洋深海里有興風作浪的蛟龍傳說。
難道這塊碎片…是龍鱗?這念頭太過荒誕,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管它是什么,”
小婉深吸一口氣,將碎片塞回阿諒手中,語氣重新變得堅定,
“老張頭說得對,它很邪門!招禍!剛才在水里…它好像幫了你,但也引來了麻煩!我們得趕緊離開這里,找個更安全的地方!”
她攙扶起渾身癱軟的阿諒。
阿諒的雙腿還在打顫,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嚇的。他緊緊握著碎片,感受著它冰涼的觸感,心中五味雜陳。這東西救了他一命,卻也引來了殺身之禍。
它到底是福是禍?
小婉帶著他,沿著河岸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xù)往船寮區(qū)深處走。
這里的環(huán)境比碼頭區(qū)更加破敗,空氣中彌漫著桐油、魚腥和木材腐爛的味道。
河道兩邊停靠著許多破舊的小舢板和漁船,船篷里透出昏暗的燈火,隱約傳來咳嗽聲和低語。
他們最終在一處堆滿廢棄船板、相對偏僻的角落停了下來。
小婉熟練地搬開幾塊腐朽的木板,露出后面一個僅容一人蜷縮進去的狹小空間,里面鋪著些干草。
“這是我以前…躲貓貓的地方?!?/p>
小婉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
“今晚只能委屈你在這里將就一下了。我去弄點水和吃的,順便打聽下風聲?;沂髱偷娜藨摬桓掖髲埰旃乃训竭@里,但還是要小心?!?/p>
她頓了頓,看著阿諒依舊蒼白的臉和緊握的拳頭,輕聲補充道:
“放心,船寮區(qū)的叔伯們,對灰鼠幫也沒什么好臉色。你…先安心待著?!?/p>
阿諒感激地點點頭,喉嚨里擠出一聲嘶啞的“謝謝”。
他蜷縮進那個狹小的、散發(fā)著霉味和木頭氣息的空間里,冰冷的身體終于感受到一絲遮蔽帶來的安全感。
他攤開手掌,那塊暗綠色的碎片靜靜躺在掌心,在從木板縫隙透進來的微弱月光下,那些扭曲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無聲地流淌著神秘的光澤。
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小婉那句困惑的低語:
“…蛟龍鱗?…古老的咒語…”
老張頭的警告、海蛇的追殺、水中詭異的綠光和浮力、小婉口中的傳說…這一切都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他和這塊不起眼的碎片緊緊纏繞在一起。
疲憊如潮水般涌來,阿諒在極度的困倦和混亂的思緒中沉沉睡去。
睡夢中,他似乎看到一片無垠的墨綠色深海,冰冷的水流包裹著他,而手中緊握的碎片,正散發(fā)出幽幽的綠光,照亮了深海中一雙巨大、冰冷、如同燈籠般的金色豎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