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nèi)并非預(yù)想中烏煙瘴氣的**大廳,而是一方狹窄的灶房。
油膩的煙火氣撲面而來,混雜著海魚的咸腥與某種辛辣香料的味道。
一盞昏暗的椰油燈掛在低矮的梁上,勉強(qiáng)照亮角落堆積如山的魚骨、爛菜葉和油膩膩的鍋灶。
一個(gè)駝背的啞巴老廚子正背對(duì)著門,在熱氣騰騰的大鐵鍋前用力攪動(dòng)著一鍋渾濁的湯水,對(duì)身后潛入的不速之客毫無察覺。
門外,醉漢含混的哼唱和腳步聲已近在咫尺!
阿諒的心臟幾乎要撞破胸膛,他閃電般掃視這方寸之地——無處可藏!
情急之下,他猛地矮身,像一尾滑溜的魚,貼著濕漉漉的地面滾進(jìn)了油膩的灶臺(tái)底下。
堆積的柴草和空籮筐勉強(qiáng)遮蔽了他的身形。
幾乎同時(shí),破木門被“哐當(dāng)”一聲推開!
“老啞巴!再來一壇子燒刀子!快!”
一個(gè)粗嘎的嗓子嚷著,帶著濃重的酒氣。
腳步踉蹌地踏進(jìn)灶房。
阿諒屏住呼吸,蜷縮在柴草陰影里,鼻尖幾乎碰到散落在地的魚鱗和濕滑的苔蘚。
他能看到那雙沾滿污泥的破草鞋就在眼前晃動(dòng)。
老廚子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放下長(zhǎng)勺,慢吞吞地轉(zhuǎn)身去角落的土甕里舀酒。
就在此刻,阿諒懷里的舊木牌,因他方才劇烈的翻滾,竟從破舊衣襟的縫隙中滑了出來!
它無聲地跌落,不偏不倚,“噗通”一聲,徑直掉進(jìn)了那口滾沸的、正被老廚子攪動(dòng)著的大鐵鍋里!
渾濁的魚湯濺起幾星油花。
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沉甸甸的舊木牌落入滾湯,并未沉底,反而像被無形的手托住,晃晃悠悠地漂浮在湯面上。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原本灰黑油膩的木牌表面,接觸滾燙湯汁的部分,竟像被洗去了一層陳年污垢,顯露出底下深沉的、近乎墨黑的木質(zhì)!
而木牌上原本模糊不清的船錨圖案,線條陡然變得清晰銳利,在昏暗的燈光和氤氳的熱氣中,透出一股冰冷、古老的質(zhì)感!
“嗯?”
等著拿酒的醉漢不經(jīng)意間瞥見了湯鍋里的異狀,他揉了揉醉眼,湊近一步,
“老啞巴,你…你鍋里煮的什么玩意兒?黑乎乎的?”
老啞巴聞聲回頭,渾濁的眼睛看向湯鍋。
當(dāng)他看清那漂浮在湯面上、線條清晰得刺眼的船錨木牌時(shí),那張布滿褶皺、常年麻木的臉,瞬間褪盡了血色!
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鍋里的木牌,喉嚨里發(fā)出驚恐欲絕的“嗬…嗬嗬!”聲,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鬼怪,整個(gè)人篩糠似的抖起來,踉蹌著倒退,撞翻了身后一堆空瓦罐!
哐啷啷——!
刺耳的破碎聲在狹小的灶房里炸開!
這巨大的動(dòng)靜穿透薄薄的木板墻,瞬間驚動(dòng)了隔壁賭檔里的喧囂!
叫罵聲、骰子聲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
一個(gè)兇狠的聲音立刻響起,正是疤臉李!
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沖向灶房!
完了!
阿諒渾身冰涼,血液仿佛凝固。
暴露了!
他藏在柴草下的手猛地攥緊了袖中那片邊緣鋒利的礁石片,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肩膀尚未痊愈的傷口也因這極度的緊張和發(fā)力而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灶房破門被粗暴地一腳踹開!
疤臉李兇神惡煞的臉出現(xiàn)在門口,身后還跟著兩個(gè)同樣滿臉橫肉的打手。
他布滿血絲的醉眼一掃,首先看到的是嚇得癱軟在地、指著湯鍋“嗬嗬”怪叫的老啞巴,以及那個(gè)同樣驚疑不定、酒醒了大半的醉漢。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到那口兀自沸騰的大鐵鍋里——那塊線條清晰的船錨木牌,正靜靜漂浮在渾濁的湯面上,像一只沉默的、來自深淵的眼睛。
疤臉李臉上的兇狠瞬間凍結(jié),隨即轉(zhuǎn)為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死死盯著那塊木牌,如同白日見鬼,連聲音都變了調(diào):
“這…這是…錨?!”
就在疤臉李被木牌震懾的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阿諒動(dòng)了!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爆發(fā)出全部的力量,猛地從灶臺(tái)下撞了出來!
目標(biāo)不是疤臉李,而是他身后那個(gè)被驚呆了的醉漢!
“哎喲!”
醉漢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gè)趔趄,正好堵住了狹窄的門口!
混亂驟起!
疤臉李和他身后的打手被醉漢擋了一下,阿諒已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空隙,用盡全身力氣朝著灶房唯一的后窗撲去!
那后窗極小,蒙著厚厚的油污,僅容一人勉強(qiáng)鉆過。
“抓住他!別讓那小子跑了!”
疤臉李終于從震驚中回神,發(fā)出氣急敗壞的狂吼,一把推開礙事的醉漢,帶著打手猛撲過來!
阿諒的肩膀狠狠撞在腐朽的窗框上,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
他不管不顧,用那只沒受傷的手肘護(hù)住頭臉,埋頭朝著布滿油污的窗紙猛力撞去!
噗啦!
腐朽的窗欞和厚厚的油紙應(yīng)聲而破!
阿諒整個(gè)人裹挾著碎木和污紙,狼狽不堪地摔出了窗外!
冰冷的夜風(fēng)和濃重的咸腥味瞬間將他包圍。
窗外是一條更窄、更陡峭的后巷,堆滿了腐爛的漁網(wǎng)和散發(fā)惡臭的垃圾,下方幾尺就是被海浪日夜拍打、布滿滑膩藤壺的嶙峋礁石!
“他在后面!快追!”
疤臉李的怒吼和打手雜亂的腳步聲已追至破窗邊。
阿諒摔得七葷八素,肩膀的傷口再次崩裂,溫?zé)岬囊后w瞬間浸透了包扎的破布和那層詭異的藥痂。
他掙扎著想要爬起,腳下是滑不留手的礁石和深黑色的海水!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他胸口的皮膚突然傳來一陣灼熱!
是那塊一直貼身藏著的、冰冷的怪石頭!
它像一塊突然投入火爐的寒冰,在阿諒胸前劇烈地發(fā)燙!
與此同時(shí),那崩裂的傷口深處,一股微弱卻異常灼熱的暖流猛地竄了出來,如同被石頭點(diǎn)燃的火星!
這熱流來得如此猛烈而突兀,瞬間沖散了部分寒冷和虛弱,甚至短暫地壓過了傷口的劇痛!
阿諒精神猛地一振!
求生的意志從未如此刻般清晰!
他手腳并用,不顧一切地沿著陡峭濕滑的礁石縫隙向下攀爬,朝著漆黑洶涌的大海方向逃去!
“媽的!看你往哪兒跑!”
疤臉李猙獰的臉出現(xiàn)在破窗口,他顯然熟悉地形,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了下來,動(dòng)作遠(yuǎn)比阿諒敏捷!
另外兩個(gè)打手也緊隨其后!
三人如同索命的惡鬼,在滑膩的礁石上緊追不舍!
距離迅速拉近!
阿諒甚至能聽到身后疤臉李粗重的喘息和打手沉重的腳步聲!
下方,海浪狂暴地拍擊著礁石,卷起慘白的泡沫,仿佛一張等待吞噬的巨口。
前方似乎已無路可逃!
“小崽子!給老子站住!”
疤臉李猛地一個(gè)前撲,粗壯的手臂帶著風(fēng)聲,狠狠抓向阿諒的后衣領(lǐng)!
阿諒頭皮炸裂!
他幾乎能感覺到那帶著汗臭和魚腥的手指即將觸碰到自己的脖子!
他下意識(shí)地猛地向前一撲!
嗤啦!
后背的破衣被撕開一大片!
疤臉李抓了個(gè)空,身體因慣性前沖。
而阿諒這一撲,腳下卻猛地踩到了一塊異?;?、長(zhǎng)滿厚厚青苔的礁石!
他整個(gè)人瞬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摔倒!
就在他摔倒的同一剎那,緊追在疤臉李身后的一個(gè)打手,為了避開阿諒摔倒的身體,腳下也是一滑,竟收勢(shì)不住,整個(gè)龐大的身軀如同失控的石碾,帶著一聲驚恐的嚎叫,狠狠撞在了剛剛穩(wěn)住身形、正要再次撲向阿諒的疤臉李身上!
“啊——!”
“混蛋!你——!”
兩聲凄厲的慘叫混合著骨頭碎裂的悶響驟然撕破夜空!
疤臉李被這巨力猛地一撞,腳下本就立足不穩(wěn),整個(gè)人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朝著旁邊一道陡峭、布滿鋒利牡蠣殼的礁石裂隙直墜下去!
那個(gè)撞飛他的打手也收不住腳,慘叫著跟著一同滾落!
噗通!噗通!
令人牙酸的撞擊聲和戛然而止的慘叫從黑暗的裂隙深處傳來,隨即被轟鳴的海浪聲徹底吞沒。
僅剩的那個(gè)打手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驚呆了,僵立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看著那深不見底、只傳來海浪回聲的黑暗裂隙,如同看著地獄的入口。
他渾身哆嗦著,竟一步也不敢再上前。
阿諒趴在冰冷滑膩的礁石上,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
他艱難地抬起頭,看向那吞噬了兩條生命的黑暗裂隙,又看向那個(gè)嚇得魂飛魄散的幸存打手。
就在這時(shí),礁石上方,賭檔后窗的方向,傳來一個(gè)冰冷、毫無感情的聲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
“廢物。這點(diǎn)事都辦不利索?!?/p>
阿諒猛地抬頭!
只見那破敗的窗口,不知何時(shí)多了兩道身影。
他們沒有跳下來,只是如同鬼魅般靜靜地立在黑暗里。
慘淡的月光吝嗇地勾勒出他們模糊的輪廓,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受到兩道冰冷刺骨的視線,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鎖定在下方礁石上狼狽不堪的阿諒身上。
其中一道身影的視線,緩緩移向阿諒胸前——那灼熱感尚未完全消退的怪石位置,然后又掃過下方深不見底的裂隙,最后,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地穿透海浪的喧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錨呢?”
冰冷的問話懸在驚濤之上,阿諒趴在滑膩的礁石間,渾身每一寸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與寒冷。
上方兩道黑影如同凝固的礁巖,無聲的壓迫感比洶涌的海浪更令人窒息。
他下意識(shí)地摸向胸前——那塊救命的怪石依舊灼燙,仿佛在呼應(yīng)著某種無形的召喚。
可那枚沉入滾燙魚湯、顯露真容的舊木牌,此刻又在哪里?
是沉入了灶房油膩的鍋底,還是落入了疤臉李墜落的深淵?
“錨呢?”
那冰冷的聲音再次重復(fù),每一個(gè)字都像冰錐扎進(jìn)耳膜。
僅存的打手早已癱軟在地,抖如風(fēng)中落葉。
阿諒艱難地?fù)纹鹕眢w,咸澀的海風(fēng)灌入口鼻。
他抬起頭,迎向那兩道來自黑暗的目光。
肩膀的傷口在每一次呼吸中抽痛,但胸口的灼熱卻源源不斷輸送著一股奇異的力量。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嘗到鐵銹般的血腥味,一個(gè)念頭在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滋長(zhǎng)——老海狗給的破木牌,絕非偶然。
他深吸一口氣,混雜著海腥與死亡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聲音嘶啞,卻在風(fēng)浪中異常清晰:
“你們要找的東西…”
他停頓,目光掃過深不見底的裂隙,
“和疤臉李一起,喂了海龍王了?!?/p>
死寂。
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撞擊著礁石,發(fā)出空洞而永恒的咆哮。
窗口的陰影似乎微微晃動(dòng)了一下。
那道冰冷的聲音沉默了幾息,再開口時(shí),寒意更甚:
“你身上…有海神祭物的味道。交出來?!?/p>
海神祭物?
是指這塊石頭?
阿諒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下意識(shí)地攥緊衣襟。
這東西是他從鬼哭峽爬出來的唯一倚仗,更是他在這絕境中感受到的唯一暖源。
“我不知道什么祭物?!?/p>
他咬牙,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
“只有這塊海邊撿的石頭?!?/p>
“石頭?”
另一個(gè)一直沉默的黑影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
“柯永昌要找的,也是石頭?”
柯永昌!
這個(gè)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迷霧!
阿諒的瞳孔驟然收縮。
赤水幫,柯永昌,疤臉李的靠山,還有這些神秘莫測(cè)、視人命如草芥的蝦兵蟹將…他們要找的,竟然都與自己身上的秘密有關(guān)?
絕望的寒意尚未完全蔓延,胸口那塊石頭陡然爆發(fā)出更強(qiáng)烈的灼熱!
一股洪流般的力量瞬間沖垮了疲憊的堤壩!
阿諒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先于意識(shí)做出了反應(yīng)——他猛地向后一仰,借著礁石的陡坡,整個(gè)人如同離弦之箭,朝著下方轟鳴的、漆黑的海浪翻滾下去!
“攔住他!”
上方傳來驚怒的厲喝!
但太遲了!
阿諒蜷縮身體,護(hù)住要害,任由嶙峋的礁石刮擦著身體,冰冷的、帶著咸腥泡沫的海水瞬間將他吞沒!
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眼前一黑,咸澀的海水灌入口鼻。
混亂中,他感覺胸口那塊灼熱的石頭,仿佛活了過來。
一股微弱卻堅(jiān)韌的氣流,竟在冰冷的海水包裹下,絲絲縷縷地透入他幾乎窒息的胸膛!
求生的本能驅(qū)使他拼命踩水,在狂暴的暗流中掙扎著浮出水面。
冰冷刺骨!他劇烈地嗆咳著,抹去臉上的海水,在起伏的浪濤間回頭望去。
陡峭的礁壁上方,那兩個(gè)黑影依舊佇立在破窗邊,如同兩道不祥的剪影。
月光慘白,映不出他們的表情,只有兩道冰冷的目光穿透黑暗與風(fēng)浪,如同附骨之疽,牢牢釘在他身上。
其中一人緩緩抬起手,指向驚濤駭浪中沉浮的阿諒,聲音如同海妖的低語,清晰地穿透風(fēng)浪,一字一句砸在他心頭:
“找到他。死活不論。那石頭…和錨的消息,必須帶回來?!?/p>
海浪猛地掀起,巨大的浪頭劈頭蓋臉砸下,將阿諒再次按入冰冷黑暗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