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在鎮(zhèn)北王府高聳的院墻上,發(fā)出嗚嗚的尖嘯。王府內(nèi)院深處,蕭逸那間溫暖如春的臥房里,卻彌漫著一股與窗外嚴寒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燥熱。
蕭逸趴在柔軟厚實的錦被里,小臉燒得通紅,如同煮熟的蝦子。額頭上搭著一塊被溫水浸濕的軟巾,但很快就被他滾燙的體溫烘得溫熱。汗水不斷從額角鬢邊滲出,濡濕了散亂的碎發(fā),黏在滾燙的皮膚上。他緊閉著眼睛,濃密的睫毛不安地顫抖著,干燥起皮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刀…刀…”
“老…老李頭…別…別打我…”
“鬼…有鬼…蘭芷軒…”
白日里演武場上那五百次揮刀帶來的筋骨劇痛,如同跗骨之蛆,在滾燙的血液里翻騰、叫囂。每一塊肌肉都在瘋狂地抽搐、酸脹,仿佛被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更可怕的是那場噩夢——蘭芷軒廢棄小樓里綠油油的鬼火,飄蕩的吊死鬼影,還有冰冷刺骨的鬼爪!那恐怖的景象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混亂的意識里,與身體的劇痛交織纏繞,形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懼之網(wǎng),將他死死困住。
“逸兒…逸兒…娘在這兒…”蘇氏坐在床沿,眼圈泛紅,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溫熱的濕毛巾擦拭著兒子滾燙的額頭和脖頸,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粗鴥鹤釉诓⊥春涂謶种型纯鄴暝男∧?,聽著他斷斷續(xù)續(xù)、充滿驚懼的囈語,她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幾乎無法呼吸。那溫婉秀麗的臉上,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焦慮和無力感。
“娘…娘…”蕭逸似乎被母親的聲音喚回了一絲神智,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燒得通紅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母親憂心如焚的臉龐,巨大的委屈和恐懼瞬間決堤,“嗚嗚…娘…疼…全身都疼…好…好可怕…蘭芷軒…有鬼…嗚嗚…” 他掙扎著想要撲進母親懷里尋求庇護,卻牽動了全身的筋骨,痛得小臉扭曲,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滾滾落下。
“不怕…不怕…逸兒乖…”蘇氏連忙俯身,將兒子滾燙的小身體輕輕摟入懷中,用自己溫暖的懷抱包裹著他劇烈的顫抖。她的手輕拍著兒子瘦弱的脊背,聲音哽咽,帶著安撫的力量,“沒有鬼…那是蕭三兒嚇壞了亂說的…逸兒不怕…娘在這兒…娘守著你…” 她的聲音溫柔,卻更像是在說服自己,也像是在徒勞地驅(qū)散那籠罩在王府上空的、名為“蘭芷軒”的陰霾。
“可是…蕭三兒…他…他被鬼抓了…”蕭逸埋在母親馨香的懷抱里,抽噎著,小小的身體依舊抖得厲害,“他…他衣服都破了…流了好多血…嗚嗚…我怕…娘…我怕…”
“不怕…蕭三兒沒事…他好好的…只是受了點驚嚇…”蘇氏心如刀絞,只能一遍遍地重復著蒼白的安慰。她抬起頭,看向侍立在一旁、同樣憂心忡忡的春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藥…藥還沒煎好嗎?”
“回夫人,已經(jīng)快好了,奴婢這就去看看!”春蘭連忙應聲,腳步匆匆地退了出去。
蘇氏抱著渾身滾燙、哭得幾乎脫力的兒子,目光無意識地投向窗外那片被風雪籠罩的、陰沉的天空。丈夫遠在黑風原前線,生死未卜。女兒蕭月肩負著王府安危的重擔,此刻更不知在何處追查那地底魔窟的線索。兒子高燒驚厥,被噩夢纏身…王府這看似堅固的堡壘,內(nèi)里卻早已被無形的恐懼和洶涌的暗流沖擊得搖搖欲墜。她緊緊抱著懷中這唯一的慰藉,仿佛抱住了支撐她繼續(xù)前行的最后支柱。
與此同時,王府深處,那間象征著權(quán)力與機密的書房內(nèi),氣氛卻凝重得如同冰封。
蕭月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后。她已換下了那身沾染了地下陰寒氣息的夜行衣,穿著一件素凈的月白色常服,但眉宇間的肅殺之氣卻比昨夜更盛,如同未出鞘的利刃,寒氣逼人。書案上,一盞明亮的琉璃宮燈將她的臉龐映照得清麗而冷硬。在她面前,攤開放著兩樣東西。
左邊,是一個小巧玲瓏、觸手生溫的白玉盒。盒蓋打開著,里面靜靜躺著兩根細如牛毛、通體漆黑、針尖泛著幽藍冷光的毒針。正是昨夜從地底甬道受害者尸體上取下的“閻羅針”。
右邊,則是一枚令牌。令牌約莫嬰兒手掌大小,非金非鐵,入手沉重冰冷,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仿佛凝固的血液。令牌正面,浮雕著一朵熊熊燃燒、形態(tài)妖異的火焰圖案!那火焰扭曲升騰,透著一股邪異和毀滅的氣息,仿佛能灼傷人的視線。令牌背面,則是兩個筆鋒凌厲、如同刀劈斧鑿的篆字——赤焰!
“赤焰…”
蕭月冰冷的手指緩緩撫過令牌上那妖異的火焰紋路和冰冷的刻字,清冷的鳳眸深處,是翻涌的驚濤駭浪。這枚令牌,是她在那條被炸塌的甬道口附近、一堆散落的碎石縫隙里,憑借著過人的目力和運氣發(fā)現(xiàn)的。它被掩埋得很深,若非爆炸的沖擊將其震出些許,恐怕早已隨著崩塌的土石永埋地底。
這枚令牌的出現(xiàn),如同黑暗中一道刺目的血色閃電,瞬間照亮了蘭芷軒地底那令人發(fā)指罪惡的源頭!
“赤焰…”蕭月低聲重復著這兩個字,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她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情報碎片——神都的暗流,皇子間的傾軋,江湖上那些神出鬼沒、手段陰狠的殺手組織…
“赤焰”之名,她并非第一次聽聞!那是近兩年才在神都及其周邊悄然崛起的、一個極其神秘而危險的殺手組織!傳聞他們?nèi)缤乒侵?,只要接下任務,便不死不休。手段狠辣詭譎,尤其擅長用毒和制造意外,行事毫無底線,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更令人忌憚的是,有隱秘情報顯示,這個“赤焰”,其背后很可能牽扯到神都某位權(quán)勢滔天的大人物!是某些人豢養(yǎng)在黑暗中的、最鋒利的毒牙!
如今,這枚代表著“赤焰”身份的令牌,竟然出現(xiàn)在鎮(zhèn)北王府地下的秘密通道里!出現(xiàn)在那囚禁活人、殘害孩童、進行骯臟交易的魔窟現(xiàn)場!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昨夜那些滅口、炸毀通道、訓練有素的殺手,是“赤焰”的人!
意味著蘭芷軒地底那條罪惡通道的運作,有“赤焰”的深度參與!
更意味著,神都那只看不見的、屬于某位大人物的黑手,早已無聲無息地伸進了滄州,伸進了鎮(zhèn)北王府!其目的,絕不僅僅是販賣人口那么簡單!那被截獲的密信竹管,那被販賣的活人,那慘死的孩童…這一切的背后,必然隱藏著一個針對北境、針對鎮(zhèn)北王府的巨大陰謀!
一股比黑風原的寒風更加凜冽的寒意,瞬間席卷了蕭月的全身。她纖細的手指緩緩收緊,將那枚冰冷沉重的“赤焰”令牌死死攥在手心,堅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卻遠不及她心頭那翻江倒海的驚怒和冰冷的殺意!
“赤焰…好一個赤焰!”蕭月的眼中燃起焚天的怒火,聲音卻低沉得如同九幽寒冰,“敢把爪子伸到我蕭家地底…那就別怪我,連根斬斷!”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周泰刻意壓低的、帶著急切的聲音:“大小姐!”
“進!”蕭月收斂心神,將令牌和玉盒迅速收起。
周泰推門而入,臉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來,甚至顧不得行禮,便急聲道:“大小姐!天機閣那邊…有消息了!”
蕭月霍然抬頭,目光如電:“說!”
“那根竹管里的密信…破解出來了!”周泰的聲音因為憤怒和驚駭而微微發(fā)顫,“是…是黑風原北部一處名為‘狼牙坳’的軍堡詳細布防圖!包括守軍人數(shù)、換防時間、箭樓位置、糧草儲備點…所有要害,一清二楚!還有…還有王爺大軍前鋒營預計抵達狼牙坳協(xié)防的…具體日期和行軍路線!”
“什么?!”蕭月猛地從椅子上站起!清冷的鳳眸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寒芒!一股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般彌漫開來,書案上的琉璃宮燈火焰都為之劇烈搖晃!
狼牙坳!那是黑風原北部一處地勢險要、扼守通往狄人腹地咽喉的關(guān)鍵軍堡!一旦被狄人掌握如此詳細的布防圖,甚至知道父親前鋒營的動向…后果不堪設想!那將是致命的陷阱!是足以葬送數(shù)千精銳、甚至動搖北境防線的驚天陰謀!
“趙德海!”蕭月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聲音冰冷刺骨,帶著滔天的恨意!這個內(nèi)鬼!這個吃里扒外的畜生!竟然真的將如此致命的軍情送了出去!
“證據(jù)確鑿!大小姐,動手吧!”周泰眼中厲色爆閃,手已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恨不得立刻將趙德海碎尸萬段!
“不!”蕭月猛地抬手制止,眼中的怒火如同被冰水澆過,瞬間冷卻下來,只剩下凍徹骨髓的冷靜和決斷,“現(xiàn)在拿下他,只能打草驚蛇!密信已送出,我們阻止不了狄人對狼牙坳的突襲計劃。當務之急,是如何將計就計!”
她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轉(zhuǎn)著。赤焰令牌…蘭芷軒密道…被販賣的活人…截獲的軍情…這一切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碎片,在她腦海中瘋狂碰撞、組合!
一個更大膽、更兇險的計劃雛形,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周泰!”蕭月的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立刻以王府名義,飛鴿傳書狼牙坳守將陳武!密信內(nèi)容:布防圖已泄露,狄人三日內(nèi)必有大規(guī)模夜襲!命他外松內(nèi)緊,加固箭樓,在糧草儲備點設下重兵埋伏!另,在王爺前鋒營預定路線以北二十里處‘落鷹峽’,秘密集結(jié)一支千人精騎!隨時待命!”
“是!”周泰精神一振!大小姐這是要反設陷阱!利用泄露的假情報,誘敵深入,反戈一擊!
“還有!”蕭月的聲音冰冷依舊,“傳信給父親…前鋒營抵達狼牙坳后,按兵不動,做出協(xié)防姿態(tài),麻痹敵人。但真正的殺招…在落鷹峽!讓父親…親率主力,星夜兼程,繞行‘鬼見愁’古道,務必在三日后的子時前,秘密抵達落鷹峽設伏!我要讓來襲的狄人…有來無回!”
“末將領命!”周泰抱拳,眼中燃燒著戰(zhàn)意!但隨即又想到什么,擔憂道:“可是大小姐…王爺那邊…繞行鬼見愁古道…路途艱險異常,三日時間…恐怕…”
“沒有恐怕!”蕭月的聲音如同淬火的寒鐵,斬釘截鐵,“告訴父親,這是軍令!關(guān)乎北境防線存亡!不惜一切代價,必須按時抵達落鷹峽!否則,狼牙坳乃至整個北境右翼,危矣!”
“是!”周泰不再猶豫,肅然領命。
“另外,”蕭月眼中寒光一閃,壓低了聲音,“趙德海那邊…給我盯得更緊!我要知道,他下一次傳遞消息的時間、地點、方式!還有…他背后,除了狄人,是否還有‘赤焰’的影子!” 她刻意加重了“赤焰”二字。
周泰聽到“赤焰”,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但看到蕭月冰冷的目光,立刻將疑問壓了下去:“末將明白!”
周泰領命匆匆離去。書房內(nèi)再次只剩下蕭月一人。她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刺骨的寒風裹挾著雪沫瞬間涌入,吹拂著她額前的碎發(fā)。窗外,夜色深沉如墨,風雪似乎更急了。
她攤開手掌,那枚冰冷的“赤焰”令牌在掌心散發(fā)著妖異的暗紅光澤。神都的陰影,如同這無邊的黑夜,沉甸甸地壓了下來。赤焰…蘭芷軒…趙德海…狄人…還有那藏在地底深處的、令人發(fā)指的罪惡…
這一切,如同一張巨大而猙獰的網(wǎng),已經(jīng)將鎮(zhèn)北王府牢牢籠罩。
蕭月緩緩握緊手掌,將那冰冷的令牌死死攥住,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清冷的鳳眸穿透沉沉的夜幕,望向北方那片殺機密布的黑風原,又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望向南方那座金碧輝煌卻又深不可測的神都。
“來吧…”她低聲自語,聲音冰冷得如同萬載玄冰碰撞,“無論是狄人的彎刀,還是神都的毒牙…想動我蕭家,就得先問問我蕭月手中的劍!”
風雪嗚咽,如同回應。一場圍繞著北境存亡、王府安危的驚天風暴,已然在無聲中醞釀到了爆發(fā)的邊緣。落鷹峽的伏擊,將是第一聲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