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鴻推著輪椅，穿過幾重院落，在一間僻靜的禪房前停下，看著明鏡大師推門而入，跟著進去，望著屋內(nèi)陳設(shè)，不由怔住。
禪房正中擺著一張紫檀木榻，榻上鋪著素白錦褥，四角卻系著暗紅色的絲繩。
墻上懸掛著一幅古舊的經(jīng)絡圖，圖上穴位標記竟是用金粉點就。
明鏡的目光落在趙心玥身上，仿佛一下子看穿了趙心玥的寒暑過往，最后在她懷里的木偶上略作停留。
“龍血木…”明鏡低語，隨即抬頭，從博古架上取下一個黑木匣子，取出一套金針，對趙心玥道：
“小施主，老衲且先為你行針，或許會有少許疼痛，還請忍耐片刻。”
趙心玥點頭，將木偶放在一旁。
明鏡大師收回最后一根金針時，白眉下的眼眸閃過一絲訝異。趙心玥的膝蓋處經(jīng)脈依舊如冰封的溪流，毫無松動跡象。
“老衲行醫(yī)六十余載，倒是頭回見這般奇癥。”明鏡大師指尖輕叩案幾，茶湯里浮沉的茶葉突然排成八卦之形，“小施主這腿…”
“大師不必介懷。”趙心玥倚在青緞靠枕上，隨手翻開膝頭的《難經(jīng)》，
“《靈樞》有云：‘形弊血盡而功不立者，神不使也'，晚輩的腿疾，屬出生時照料不周所致，怕是不屬凡俗醫(yī)術(shù)范疇。”
明鏡大師精通相術(shù)，看向趙心玥手中的木偶，緩緩道：
“也不是不能醫(yī)治，只是非藥石可醫(yī)，需要等一個契機。”
窗外的古柏無風自動。
趙心玥唇角微揚：“世間萬物，皆有定數(shù)。若該好時自然會好，強求無益。”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從椅側(cè)取出一卷竹簡，輕輕放在案幾上，“這是家父收藏的《靈樞》殘卷，其中有些見解與大師所著《金針要旨》頗有出入?！?/p>
明鏡大師驚訝不已，他著作等身，《金針要旨》更是畢生心血，竟有人敢質(zhì)疑？再看那竹簡，確是古物，邊緣已經(jīng)泛黃磨損。
“好！”明鏡大師突然大笑，“趙小施主聰慧，才智無雙。來人，備茶。我與趙小施主就在這禪房論道?！?/p>
小沙彌奉上清茶后，示意趙鴻暫先與他一并退下。
禪房內(nèi)只剩下二人對坐，案幾上攤開竹簡與幾本醫(yī)書。
“明鏡大師先請。”趙心玥拱手。
明鏡大師也不推辭，翻了一會趙心玥拿出的竹簡，指著上面一段文字道：
“此處言‘刺骨勿傷髓’，而老衲在《金針要旨》中明確提出‘深刺透髓’之法，曾治愈數(shù)十例頑痹。施主以為如何？”
趙心玥不急不緩地抿了口茶：“《靈樞》成書于戰(zhàn)國，那時針具粗糙，深刺易傷根本。而今針具精良，技藝純熟，自然可以嘗試古人所不敢為。此乃醫(yī)術(shù)進步之理。”
明鏡大師微微點頭，卻又聽趙心玥話鋒一轉(zhuǎn)：“然而，大師可曾想過，古人所謂‘勿傷髓’或許另有所指？”
“哦？”
“髓者，不僅指骨骼之髓，更隱喻人之根本?！壁w心玥手指輕點竹簡，
“醫(yī)者治病，當如春風化雨，循序漸進。若一味強攻猛打，即便見效迅速，恐傷患者元氣根本?！?/p>
“醫(yī)書之辯，首在明理?！泵麋R大師道，“古人智慧固然可貴，但時移世易，病癥也在變化。若一味崇古，反失醫(yī)道本真。施主此番見解令人贊嘆?！?/p>
明鏡大師沉默片刻，繼又反問：“施主既通曉醫(yī)理，且不在老衲之下，為何不自醫(yī)腿疾？”
趙心玥輕笑：“醫(yī)書繁多，醫(yī)術(shù)也眾多，我所涉獵不過些粗淺功夫?！?/p>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雙腿，“我只能調(diào)理雙腿不甚難受已是萬幸，想要完全治療卻也無能為力?！?/p>
“姑娘太謙虛了?！泵麋R大師正色道，“這哪里是皮毛，分明已得醫(yī)道三昧。”
趙心玥卻搖頭：“大師謬贊。我不過是久病成醫(yī)，為減輕自身痛苦才略加鉆研。真正的醫(yī)道浩瀚如海，我所知不過滄海一粟。”
明鏡大師甚是欣慰，取來《黃帝內(nèi)經(jīng)》攤開：“既然如此，施主如何解‘經(jīng)脈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間'這句？”
趙心玥指尖點向自己的雙腿：“晚輩的經(jīng)脈分明仍在分肉間，只是…”
她翻到《素問》第七十二篇，“恰如這篇失傳的‘刺法論'所言‘氣拒于內(nèi)，血滯于外，非針石所能及也'?！?/p>
這篇早已散佚的秘文，竟被五歲的趙心玥隨口道出。
“有趣?！泵麋R大師袖中滑出一串迦南念珠，“那依小施主之見…”
“大師可知《玄門脈訣》？”趙心玥開口打斷，“其中記載的‘龍蹻脈'，恰與晚輩腿上三道隱脈走向一致。”她掀開裙擺，雪膚上果然浮現(xiàn)淡金色的網(wǎng)狀紋路。
明鏡大師終于正色，取來藥箱：“若以龍腦麝香為君，佐以…”
“差矣?！壁w心玥搖頭，“《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載‘龍腦'主風濕，而晚輩腿疾非風非濕。”她從荷包里排出三粒藥丸，“這是王濟王郎中按我藥方制的，血竭為君，雪蓮為臣，卻獨缺一味使藥?！?/p>
大師接過藥丸輕嗅，突然變色：“缺的是…龍血？”
窗外驚雷炸響，趙心玥笑而不語。她轉(zhuǎn)動輪椅來到經(jīng)柜前，抽出本《大唐西域記》：“玄奘法師在龜茲國所見‘龍池'，池底沉著的赤玉…”
“能化經(jīng)脈淤塞?！泵麋R大師長嘆接話，“不想老衲參禪一世，反被施主點破?！?/p>
“這便是醫(yī)術(shù)與醫(yī)書的根本之別?！壁w心玥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醫(yī)書教我們?nèi)绾沃尾。t(yī)術(shù)卻需要我們理解為何而病。大師精于前者，卻可能忽略了后者?！?/p>
禪房內(nèi)一時寂靜。明鏡大師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道門檻前，門后是一個全新的醫(yī)道境界。
“請姑娘詳述?！贝髱熣Z氣已帶上幾分敬意。
趙心玥正襟危坐：“《黃帝內(nèi)經(jīng)》有云：‘上醫(yī)治未病’。何為未??？不僅是身體未病，更是心緒未亂。醫(yī)術(shù)之至高境界，不在針石之利，而在明心見性。大師精通針法，卻可曾想過，有些病需要的不只是金針？”
明鏡大師一驚，手中茶盞險些跌落。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師父的教誨：“醫(yī)者，意也?！碑敃r他只道是說要專心致志，如今方知另有深意。
“趙施主博才高見，老衲...老衲受教了?！泵麋R大師長嘆一聲他已然已被趙心玥的醫(yī)理見解折服，“今日之辯，是老衲輸了?！?/p>
趙心玥卻搖頭：“非也。辯論無勝負，唯有真理越辯越明。大師精研醫(yī)道數(shù)十載，我不過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看得略遠些罷了?！?/p>
日上三竿，陽光正好，將禪房染成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