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寫字樓的玻璃幕墻在夜色中折射出冷冽的光。蘇遠煩躁地松開脖頸的領(lǐng)帶,將酸痛的脖頸靠在出租車冰涼的后座靠枕上。車載電臺里,午夜新聞主播毫無起伏的聲音念著遙遠國度的動蕩,窗外的霓虹光影如鬼魅般掠過他有些倦怠的臉龐。手機屏幕第七次固執(zhí)地亮起,在昏暗的車廂里顯得格外刺眼——是母親發(fā)來的消息,詢問小寶的病情。
一股無名火瞬間竄起。他煩躁地按滅屏幕——林夏!連照顧孩子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居然能讓孩子發(fā)燒?真是沒用!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下午咖啡廳里沈清端著拿鐵時,那雙纖白如玉的手。無名指上空空如也,像在無聲地宣告著某種可能性。
“吱呀——”
出租車停在了小區(qū)門口。蘇遠付錢下車,皮鞋踏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樓道里聲控?zé)粼谒燥@粗暴的腳步聲中應(yīng)聲而亮,昏黃的光影在玄關(guān)處堆積成暗沉沉的漩渦,仿佛一張等待吞噬的巨口。
鑰匙插入鎖孔,轉(zhuǎn)動。打開房門,撲面而來的是一片濃稠得化不開的漆黑,只有客廳角落里那盞微弱的小夜燈,散發(fā)著可憐兮兮的光。一股混合著食物殘渣和悶濁空氣的味道鉆入鼻腔。蘇遠皺著眉關(guān)上門,煩躁地踢開橫在地上的一輛兒童玩具車,金屬零件與瓷磚碰撞,發(fā)出刺耳尖銳的聲響,在死寂的夜里格外驚心。
客廳里一片狼藉。茶幾上散落著半盒打開的退燒藥、幾團皺巴巴的紙巾、還有小寶喝剩的奶瓶,孤零零地躺在水槽里,殘留的奶液在瓶壁上凝結(jié)出令人作嘔的白色痕跡,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酸腐氣味。這些凌亂的、無人收拾的細節(jié),像生了銹的、卡頓的齒輪,一下下碾過他本就緊繃的神經(jīng),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屋里靜得可怕。蘇遠理所當(dāng)然地以為林夏又偷懶早睡了,一股被忽視、被怠慢的怒火瞬間被點燃,燒得他理智全無。
“林夏!”
他帶著怒意,猛地一腳踹開臥室虛掩的門!巨大的聲浪震的窗臺上綠蘿的葉子微微晃動。月光透過紗簾,在地板上投下斑駁扭曲的暗影。嬰兒床里空空如也,被褥凌亂地堆成一座小山。床頭柜上,小寶的乳牙盒安靜地立著,透明玻璃罩下整齊排列的幾顆小白牙,在月光下閃著微弱而溫馨的光。這本該是家的溫暖細節(jié),此刻卻沒能軟化蘇遠臉上僵硬冰冷的線條,反而讓他覺得無比諷刺——孩子都病得進醫(yī)院了,她還有心思擺弄這個?
他“啪”地一聲拍開客廳頂燈,刺眼的白光瞬間充斥整個空間,讓他不適地瞇起了眼睛。目光掃過,終于落在了餐桌上——臺燈壓著邊角的地方,有一張小小的便簽紙。
他走過去,拿起紙條。林夏清秀的字跡被不知是水漬還是淚痕暈染開一小片:
小寶又燒到39.5,驚厥抽搐!我?guī)ナ袃和t(yī)院急診了。
落款時間:凌晨1點十七分。
凌晨1點十七分……蘇遠盯著那串?dāng)?shù)字,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那時……那時他正和沈清在辦公室樓下的清吧里,陪著那個難纏的客戶推杯換盞,手機……被他調(diào)成了靜音。屏幕上確實有幾個林夏的未接來電,但他當(dāng)時只覺得煩,看都沒看就劃掉了。
皮革沙發(fā)在他頹然落座時發(fā)出細微的嘆息,仿佛也承受不住他此刻復(fù)雜又混亂的心情。他拿起遙控器,漫無目的地對著電視按著,屏幕不斷切換著深夜購物頻道主持人夸張的喧囂畫面。然而,他的思緒卻像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地飄回了下午那間彌漫著咖啡香的咖啡廳。
沈清端著精致的拿鐵杯,指尖白皙細膩。她微微傾身,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輕顫,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羨慕和試探:“聽說你太太也是我們大學(xué)同學(xué)?真羨慕你們啊,從校園走到婚紗,還能修成正果……” 咖啡濃郁的香氣混合著她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茉莉香水味,絲絲縷縷地鉆入鼻腔,讓蘇遠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穿越回了大學(xué)圖書館那個灑滿金色余暉的下午。
記憶深處的沈清,總是穿著干凈挺括的白襯衫,站在辯論臺上侃侃而談,自信的光芒讓她整個人都閃閃發(fā)亮,是校園里矚目的焦點。而林夏……蘇遠的眉頭無意識地皺緊。那時的林夏,永遠安靜地縮在教室后排的角落,埋頭記著筆記,像一株不起眼的小草。畢業(yè)典禮那天,她紅著臉,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遞給他一封情書,墨跡被雨水暈開成模糊的圓點……后來母親病重,家里急需人照顧,他鬼使神差地撥通了林夏的電話。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來了,忙前忙后,毫無怨言。再后來,母親病情好轉(zhuǎn),他似乎順理成章地……三個月后,他們就在民政局拍了張皺巴巴的、毫無儀式感的合照。
困意排山倒海般襲來。蘇遠強撐著沉重的眼皮,手指還懸在手機屏幕上——停留在沈清微信頭像那張明媚的笑臉上。夢境如同破碎的萬花筒,紛亂不堪:櫻花紛紛揚揚,落在沈清肩頭,她巧笑倩兮,向他伸出手……然而,就在指尖即將相觸的瞬間,畫面陡然扭曲!刺鼻的消毒水味猛烈地沖入鼻腔!他看見林夏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上,懷里抱著哭鬧不止的小寶,在醫(yī)院的掛號處排著長隊。她單薄的身影在冰冷的燈光下顯得那么無助,身后是同樣焦急不耐、眼神帶著責(zé)備的人群……
另一邊,市兒童醫(yī)院急診室。
當(dāng)東方天際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白時,林夏才終于僵硬地在冰涼的塑料長椅上坐直了身體??諝庵袕浡鴿饬掖瘫堑南舅畾馕?,混雜著嬰兒此起彼伏的啼哭聲、家長焦灼的低語、醫(yī)護人員匆匆的腳步聲,在急診室狹長而明亮的走廊上空凝結(jié)成一層粘稠、令人窒息的霧。林夏小心翼翼地將臉頰貼在小寶的額頭上,感受著那已經(jīng)趨于正常的、溫涼的觸感。緊繃了一夜的神經(jīng),如同被拉到極限的弓弦,在這一刻驟然松弛下來,帶來一陣虛脫般的眩暈感。
昨夜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擊著她的腦海:
凌晨死寂的街道上,她抱著渾身滾燙、因高熱驚厥而四肢抽搐的小寶,像瘋了一樣跌跌撞撞地奔跑。孩子的體溫隔著薄薄的睡衣灼燙著她的胸口,每一次細微的抽搐都讓她肝膽俱裂。懷里的保溫杯不知何時摔碎了,鋒利的玻璃碎片深深扎進她緊握的手心,溫?zé)岬乃幹旌现r血,順著指縫不斷滴落,在她奔跑過的冰冷路面上留下斷斷續(xù)續(xù)、深色的、帶著血腥氣的痕跡。
好不容易攔到一輛出租車,司機看著狼狽不堪、手上淌血的她,以及懷里情況危急的孩子,臉上寫滿了不耐煩,一路上不停地按著喇叭,后視鏡里映出她失魂落魄、瀕臨崩潰的臉——汗水浸透的頭發(fā)胡亂貼在臉頰和脖子上,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絕望,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印。
帆布包里,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像是一種遲來的、冰冷的諷刺。林夏麻木地摸出屏幕碎裂的手機。鎖屏界面的時間顯示:6:23。一條新消息浮現(xiàn)在上方,發(fā)送人:蘇遠。
“晚上不回家吃飯了。”
沒有一句詢問:“小寶怎么樣了?”“燒退了嗎?”“你還好嗎?”
沒有一個字是關(guān)心她和孩子的。
仿佛她和孩子,在蘇遠的世界里,只是日歷上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可以隨手劃掉的注腳。
這條簡短到極致、冰冷到骨髓的消息,像一根淬了毒的鋼針,精準無比地扎進了她早已千瘡百孔、脆弱不堪的心臟。滅頂?shù)暮鈴哪_底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比昨夜冰冷的雨水、醫(yī)院的長椅更刺骨百倍。
走廊盡頭那扇狹窄的窗戶,終于透進了真正的晨光。微熹的曙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將天邊染成帶著血色的紅霞。林夏怔怔地望著窗外那片逐漸亮起的天空,一個久違的身影毫無預(yù)兆地闖入腦?!谴髮W(xué)時的自己。
那時的她,會坐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陽光灑在攤開的筆記本上。她專注地寫著讀書筆記,筆尖流淌著對知識的渴望和對未來的憧憬,每一個字仿佛都沐浴在金色的光暈里,閃閃發(fā)亮。那時的世界,廣闊而充滿希望。
是什么時候開始呢?她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小,小到只剩下孩子的尿布、奶瓶的溫度、灶臺的油煙、婆婆的挑剔,和丈夫日復(fù)一日的冷漠與忽視?那些書本里的星辰大海,那些畫筆下的斑斕色彩,那些關(guān)于未來的無限期望和可能,都被生活的瑣碎和沉重一點一點地磨蝕殆盡,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一陣微涼的晨風(fēng),穿過走廊盡頭的窗戶縫隙吹了進來,輕輕拂動她額前汗?jié)窳鑱y的碎發(fā)。懷中的小寶在藥物的作用下,發(fā)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囈語,小腦袋依賴地蹭了蹭她的臂彎。
林夏低下頭,凝視著孩子熟睡中恬靜安詳?shù)男∧?。那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細小淚珠,像清晨花瓣上沾著的露水。這一刻的安寧,脆弱卻又如此珍貴。她伸出微顫的手指,輕柔地撫摸著小寶柔軟細密的頭發(fā)。那溫軟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心底某個早已沉睡、被遺忘的角落。消毒水那刺鼻的氣味,在這一刻仿佛不再令人窒息,反而變成了一劑強效的清醒劑,讓她混沌的大腦前所未有地清明起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輕聲對自己說。
地鐵進站的轟鳴聲由遠及近,震動順著地面?zhèn)鞯介L椅上。林夏抱緊懷中的孩子站起身,帆布包的肩帶勒進肩膀,卻讓她感到真實。晨光為她鍍上金邊,影子不再是孤獨的剪影,而是充滿力量的輪廓。她邁出的每一步都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朝著出口的方向走去,也朝著嶄新的人生走去。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那間冰冷的寫字樓里,蘇遠正盯著手機屏幕上沈清發(fā)來的早安消息和一個可愛的表情包。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在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上,光影交錯,明明滅滅。他看著那條消息,手指在屏幕上停頓片刻,回復(fù)道:
“早?!?/p>
命運的絲線在晨光中悄然斷裂,曾經(jīng)纏繞的兩顆心,正沿著不同的軌跡,駛向各自未知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