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終于停歇。
陳玄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循著昨夜在雨中隱約望見的殿宇方向，在濕滑泥濘的山林中艱難跋涉。雨水浸透的破爛單衣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與猛虎搏殺留下的脫力感和頭顱深處的隱痛并未完全消退，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他手中拄著一根臨時削就的粗糙木棍，勉強支撐著身體。
清晨的山林，彌漫著雨后特有的清新水汽與草木泥土的芬芳。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在蒸騰的水霧中投下道道朦朧的光柱，照亮了葉片上滾動的水珠，折射出細碎的光暈。林間鳥鳴清脆，生機盎然。
這濃郁的天地元氣，伴隨著每一次呼吸，絲絲縷縷地滲入體內(nèi)，雖然依舊微弱，卻持續(xù)不斷地滋養(yǎng)著他近乎枯竭的身體，緩解著疲憊，也讓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這個世界的不同。他貪婪地呼吸著，努力引導著這些元氣按照最粗淺的方式在體內(nèi)緩慢搬運，如同小心翼翼地在初拓的羊腸小道上行走，不敢有絲毫急躁，唯恐再次引發(fā)反噬。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林木漸疏，山路也明顯被人工修葺過，鋪上了粗糙的青石板，雖被雨水沖刷得濕滑，卻好走許多。轉(zhuǎn)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巍峨的山門，矗立在云霧繚繞的半山腰。
青石壘砌，飛檐斗拱，門楣上高懸一塊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額，上書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重陽宮**！山門兩側(cè)是延伸開去的青石圍墻，古樸厚重，歷經(jīng)風霜。門前是一片寬闊的石板廣場，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
這里便是天下聞名的玄門正宗，全真教祖庭！
陳玄精神微微一振，終于找到了人煙。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幾乎無法蔽體、沾滿泥漿和暗紅虎血的破爛衣衫，又抹了抹臉上尚未完全洗凈的污漬，深吸一口氣，拄著木棍，朝著那莊嚴肅穆的山門走去。
他的出現(xiàn)，立刻打破了山門清晨的寧靜。
山門兩側(cè)，肅立著四名身著灰色道袍、手持長劍的年輕弟子。他們原本神情肅穆，目不斜視，盡顯名門大派弟子的風范。但當陳玄那狼狽不堪、如同山中野人般的身影，一步一滑地踏上廣場石板時，四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來，隨即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濃濃的驚愕、鄙夷，以及一絲警惕。
陳玄此刻的形象確實不堪：頭發(fā)被雨水和泥漿黏成一綹一綹，胡亂貼在額前臉頰；臉上雖有擦拭，但泥痕和細微的血跡猶在；身上的單衣破爛得幾乎成了布條，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沾滿泥污，還有幾道被荊棘劃破的血痕；腳上更無鞋履，只用樹皮草草捆扎包裹。再加上他氣息不穩(wěn)，臉色蒼白，拄著木棍蹣跚而行，活脫脫就是一個剛從深山里逃出來的難民，或是流落江湖的乞丐。
“站??！” 一聲帶著明顯呵斥意味的厲喝響起。為首一名約莫二十出頭、面容略顯刻薄的道士，一個箭步上前，長劍并未出鞘，但劍柄已遙遙指向陳玄，攔住了他的去路。他目光如刀，上下掃視著陳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仿佛看到了什么污穢之物?！澳睦飦淼囊叭耍坎恢说啬耸侨孀嫱ブ仃枌m嗎？豈容你這等腌臜貨色靠近！速速退去，否則休怪道爺劍下無情！”
另外三名弟子也圍了上來，雖然沒有拔劍，但手都按在了劍柄上，眼神充滿了戒備和不屑，隱隱將陳玄圍在中間。
陳玄停下腳步，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雖料到自身形象不佳，但對方這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呵斥，如同對待野狗般的態(tài)度，還是讓他心頭泛起一絲冷意。不過，他深知此時自己狀態(tài)極差，身處陌生之地，不宜生事。壓下心中不快，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抱了抱拳（動作因虛弱顯得有些僵硬）：“這位道長請了。在下并非歹人，只是山中遇險，僥幸脫身，迷失路徑至此。衣衫襤褸，實非所愿。聽聞全真教乃玄門正宗，慈悲為懷，特來求個落腳之地，討碗熱水，稍作休整便離開?！?/p>
“山中遇險？迷失路徑？” 那刻薄道士嗤笑一聲，滿臉不信，目光落在陳玄破爛衣衫上沾染的暗紅血跡上，眼神更加警惕，帶著一絲惡意揣測，“我看你形跡可疑，滿身污血，莫不是山中的剪徑強人，或是被仇家追殺至此吧？我全真教清修之地，豈是藏污納垢之所？速速滾下山去！否則，定將你拿下，送交官府治罪！” 話語間，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傲慢與驅(qū)逐之意。
“趙師兄說得對！”旁邊一個稍胖的弟子立刻幫腔，指著陳玄的腳，“瞧他那副模樣，連雙鞋都沒有，怕不是哪座山里的野狐禪，也敢來玷污我重陽宮的山門？真是晦氣！” 他故意捏著鼻子，仿佛陳玄身上真有什么惡臭一般。
“就是就是！快滾快滾！別臟了這塊地！” 另外兩名弟子也紛紛呵斥，驅(qū)趕之意溢于言表。
陳玄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他本不欲爭執(zhí)，但對方咄咄逼人，言語刻毒，一口一個“野人”、“腌臜貨色”、“野狐禪”，甚至誣陷他是強人，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況他骨子里曾是睥睨一方的化勁宗師！
就在他心中怒意升騰，準備開口之時，一陣清脆的馬蹄聲混合著車輪碾過石板的轱轆聲，由遠及近，從山下傳來，打破了山門前劍拔弩張的氣氛。
只見一隊頗為氣派的人馬正沿著山道緩緩行來。為首一人，騎著一匹神駿的高頭大馬，身著錦緞華服，腰懸美玉，手持一柄描金折扇。此人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面皮白凈，五官倒也算得上英俊，只是一雙眼睛略顯狹長，眼神流轉(zhuǎn)間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倨傲與輕浮。他身后跟著數(shù)名隨從，有勁裝護衛(wèi)，也有仆役模樣，簇擁著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
這一行人的到來，立刻吸引了山門前所有人的注意。
那刻薄道士趙師兄，一見來人服飾華貴，氣度不凡，臉上那副刻薄鄙夷的神情瞬間如同變戲法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換上了一副近乎諂媚的笑容。他連忙轉(zhuǎn)身，小跑幾步迎了上去，隔著老遠就躬身行禮，聲音熱情得能滴出蜜來：
“哎喲！這不是霍都王子殿下嗎？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小道趙志敬，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他一邊說著，一邊狠狠瞪了陳玄一眼，用眼神示意他趕緊滾開，別擋了貴人的路。
霍都王子？
陳玄心中一動，這個名字似乎有些印象。他拄著木棍站在原地，冷眼看著那趙志敬前倨后恭的丑態(tài)，又瞥了一眼那高踞馬上的錦衣青年。原來此人便是蒙古王子霍都，金輪法王的弟子，日后攪動江湖的風云人物之一。
霍都勒住馬韁，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山門前。對于趙志敬的諂媚，他只是隨意地用折扇點了點，算是回應。當他的目光掠過被圍在中間、形容狼狽不堪的陳玄時，狹長的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如同看到了一灘礙眼的爛泥。
“趙道長，”霍都的聲音帶著一絲蒙古口音，腔調(diào)懶洋洋的，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味道，“你們?nèi)娼踢@山門前的規(guī)矩，是越來越松散了？什么阿貓阿狗都能跑到這里來礙眼？這臭氣熏天的，莫不是從哪個亂葬崗爬出來的？” 他手中的折扇遙遙指向陳玄，語氣中的鄙夷比趙志敬更甚。
趙志敬聞言，臉上諂笑更濃，腰彎得更低了：“王子殿下教訓的是！是小道疏忽！這就把這不知哪里鉆出來的野狐禪轟走！免得污了您的眼！” 他直起身，對著陳玄厲聲喝道：“聽見沒有？霍都王子都嫌你礙眼！還不快滾！等著道爺用劍‘請’你嗎？” 說著，手已經(jīng)按在了劍柄上，威脅之意昭然若揭。
另外三名弟子也紛紛上前一步，手按劍柄，目光不善地盯著陳玄，只等趙志敬一聲令下。
霍都坐在馬上，好整以暇地搖著折扇，嘴角噙著一絲戲謔的冷笑，仿佛在看一場打發(fā)無聊時光的猴戲。他身后的隨從也發(fā)出幾聲輕蔑的嗤笑。
陳玄站在冰冷的石板上，濕透的破爛衣衫緊貼著皮膚，帶來陣陣寒意。他拄著粗糙的木棍，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趙志敬的諂媚與刻毒，霍都那毫不掩飾的鄙夷與侮辱，還有周圍那些充滿惡意的目光和嗤笑，如同冰冷的針，狠狠刺在他心頭。
化勁宗師的尊嚴，豈容如此輕賤？！
泥人尚有火氣！何況他陳玄！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沉寂的火山，在他眼底深處緩緩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