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終于偃旗息鼓,雨勢也漸漸轉(zhuǎn)小,最終變成了細(xì)密的、催眠般的沙沙聲。世界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在疲憊中重歸平靜。門外的絮語聲不知何時停止了,夏小滿緊繃的神經(jīng)在持續(xù)的雨聲中慢慢松懈下來,像繃得過緊的弦終于松弛。過度消耗的恐懼和疲憊如同沉重的潮水,將她拖入了無夢的黑暗。
當(dāng)?shù)谝豢|灰白的晨光透過窗簾縫隙鉆進(jìn)房間時,夏小滿才迷迷糊糊地醒來。身體像是被拆開重組過,僵硬而酸痛,喉嚨也干澀得厲害。昨夜那杯姜糖水的杯子還放在床頭柜上,杯底殘留著一圈淺褐色的印記。
她坐起身,茫然地環(huán)顧著陌生的房間,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雷暴和門外那個固執(zhí)的聲音瞬間涌入腦海,清晰得如同剛剛發(fā)生。她下意識地看向房門。
門板安安靜靜地立在那里,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幻覺。但夏小滿知道不是。她記得門板傳來的輕微震動感,記得那個試圖安撫的、有些笨拙的聲音。一種極其陌生的、混雜著困惑和一絲微弱暖意的情緒,在她沉寂的心湖里輕輕漾開。
她輕手輕腳地下床,走到門邊,猶豫了一下,才極其緩慢地擰開門把手,拉開一條縫隙。
客廳里空無一人。壁燈早已熄滅。晨曦微光透過窗戶灑進(jìn)來,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微塵。一切都恢復(fù)了整潔,畫架被蓋上了一塊干凈的布,散亂的顏料和畫筆都收攏在旁邊的工具箱里,地上的報紙也卷了起來。空氣里殘留著淡淡的松節(jié)油和咖啡混合的味道。
夏小滿的目光落在自己房門口的地板上。空無一物。那杯水已經(jīng)被收走了,仿佛昨夜那個小小的、帶著溫度的善意從未存在過。
她松了一口氣,卻又隱隱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就在這時,走廊另一端的房門打開了。
林陽走了出來。他換了一身干凈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頭發(fā)還有些濕漉漉的,顯然是剛洗過澡。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整個人散發(fā)著清爽干凈的氣息。只是眼下帶著淡淡的青色,透著一絲熬夜后的倦怠。
他看到站在門縫后的夏小滿,腳步頓了一下,臉上立刻揚起一個溫和的笑容,帶著點小心翼翼:“早啊,夏小滿同學(xué)。昨晚……睡得還好嗎?雷聲挺嚇人的?!彼穆曇舯茸蛲砬逍褧r更低沉一些,少了那份過分的陽光,多了幾分真實的關(guān)切。
夏小滿在他目光投來的瞬間,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迅速低下了頭,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她盯著自己光潔的腳背,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貞?yīng)一個善意的問候,對她來說,是比面對雷聲更艱難的事情。
“啊,抱歉,”林陽似乎立刻察覺到了她的不適,連忙放輕了語氣,甚至后退了小半步,拉開了距離感,“那個……廚房里有牛奶和面包,我買了新的,你可以隨便用。我……我先去弄點吃的?!彼噶酥笍N房的方向,然后像怕打擾到她似的,快步走了過去,動作都帶著點刻意的輕緩。
夏小滿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廚房門口,才緩緩抬起頭。她輕輕關(guān)上門,背靠著門板,深深吸了一口氣??諝庵袑儆诹株柕臍庀ⅰ逅脑斫俏逗偷目Х认恪坪醣葎偛鸥逦艘恍?/p>
她走到窗邊,拉開一點窗簾。雨后的天空是洗過的灰藍(lán)色,空氣濕潤而清新。樓下被雨水沖刷過的樹木,葉子綠得發(fā)亮。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重啟鍵。
然而,夏小滿的心卻無法平靜。昨夜那個關(guān)于“林陽=青鳥”的瘋狂念頭,在晨光中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變得更加清晰和執(zhí)著。客廳里那個被布罩住的畫架,像一個巨大的謎題,無聲地誘惑著她。
她需要確認(rèn)。
趁著林陽在廚房的動靜,夏小滿鼓起巨大的勇氣,輕輕擰開門把手,像一只警惕的貓,悄無聲息地溜進(jìn)了客廳。她的目標(biāo)明確——畫架旁那個堆放著一些廢棄草稿紙的紙簍。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喉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發(fā)出一點聲響。她蹲在紙簍邊,屏住呼吸,指尖帶著細(xì)微的顫抖,小心翼翼地?fù)荛_最上面幾張揉皺的、沾著零星顏料的廢紙。
下面露出了幾張被揉得沒那么厲害的草稿紙。她快速而仔細(xì)地翻看著。
線條!流暢而充滿生命力的線條!即使是在廢棄的草稿上,也能看出作畫者對動態(tài)和結(jié)構(gòu)的精準(zhǔn)把握。一張是人物手臂的速寫,肌肉線條走向精準(zhǔn)有力;一張是凌亂的背景樹影,光影處理得極其自然;還有一張……是一只鳥的翅膀!雖然只是寥寥幾筆勾勒的形態(tài),但那展開的姿態(tài),那羽翼的弧度……
夏小滿的呼吸驟然停止。
她猛地從懷里抱著的背包中(她幾乎是本能地抱著它出來),抽出最新一卷《青鳥》,翻到后面幾頁的空白處——那是她習(xí)慣性臨摹的地方。她迅速找到書中青鳥展翅翱翔的一個經(jīng)典畫面,將書頁上的線條與手中草稿紙上那只翅膀的線條進(jìn)行比對。
她的手指順著草稿紙上的線條緩緩移動,再移到書頁上。她的瞳孔因震驚而微微放大。
太像了!
不是形似,而是神似!是那種線條運行的節(jié)奏感,是筆尖劃過紙面時那種獨有的、充滿自信的頓挫和流暢!是隱藏在細(xì)微轉(zhuǎn)折處的個人習(xí)慣!她臨摹了無數(shù)遍《青鳥》,對這種筆觸的熟悉感早已刻入骨髓!眼前這張廢棄草稿上的線條,雖然隨意潦草,但那種骨子里的韻律,那種獨特的“氣”,和她手中《青鳥》漫畫里的筆觸,驚人地吻合!
夏小滿的手指停在草稿紙和書頁的交界處,微微顫抖。晨光透過窗戶,照亮了紙張和她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一個幾乎可以確定的事實,如同驚雷般在她腦海中炸響:
林陽,就是青鳥!
那個用畫筆編織溫暖與力量、無數(shù)次拯救她于灰暗之中的“青鳥”,那個她心中如同遙遠(yuǎn)星辰般的存在,此刻就與她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他是那個笑容燦爛、手上沾著顏料、會在雷雨天笨拙地守在門外試圖安慰她的……林陽!
巨大的沖擊讓她幾乎眩暈。她慌忙將那張畫著翅膀的草稿紙小心翼翼地?fù)崞?,折好,藏進(jìn)自己睡衣的口袋里。又把其他廢紙恢復(fù)原狀,迅速站起身,抱著背包,像做賊一樣溜回了自己的房間,緊緊關(guān)上門。
背靠著門板,她大口喘著氣,手緊緊按著藏著草稿紙的口袋,那里仿佛揣著一塊燒紅的炭。巨大的秘密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興奮和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惶恐。
他知道了嗎?他認(rèn)出她是誰了嗎?他筆下的故事,是否也源于他自身?那個陽光燦爛的林陽,內(nèi)心是否也藏著如同他筆下主角般的復(fù)雜與掙扎?
無數(shù)個問題在她腦海中翻騰。
廚房里傳來微波爐“叮”的一聲輕響,接著是林陽端著牛奶和面包走出來的腳步聲。他似乎心情不錯,甚至輕輕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
夏小滿貼在門板上,聽著他走向客廳的腳步聲,心跳如擂鼓。她悄悄地將門拉開一條幾乎看不見的縫隙。
客廳里,林陽將早餐放在小茶幾上,并沒有立刻開動。他走到畫架前,掀開了蓋布。畫架上,依舊是那幅未完成的雨林雛鳥圖。他拿起一支鉛筆,眉頭微微蹙起,盯著畫稿,似乎在思考著什么。陽光落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唇角。此刻的他,褪去了陽光大男孩的隨意,顯露出一種截然不同的、沉靜的、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的氣息。
夏小滿屏住呼吸,看著他拿起鉛筆,在那只驚恐的雛鳥旁邊,輕輕勾勒出幾根柔韌的、帶著雨水的草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安靜的清晨格外清晰。
就在這時——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尖銳刺耳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打破了客廳的寧靜!
林陽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鈴聲驚了一下,鉛筆在畫稿上劃出一道突兀的長痕。他懊惱地“嘖”了一聲,飛快地放下筆,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他臉色瞬間變得有些……僵硬?
他看了一眼夏小滿房間的方向(夏小滿嚇得立刻縮回了腦袋),然后拿著手機快步走向陽臺,并拉上了陽臺的玻璃門。
隔著玻璃門,夏小滿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背影。他接通了電話,似乎在解釋著什么,語氣聽起來有些急促,甚至帶著點……焦躁?他一只手拿著電話,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抓了抓頭發(fā),顯得很煩躁。他來回踱步,時而對著電話點頭,時而又急切地?fù)u頭擺手,像是在爭辯。
夏小滿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但那緊繃的背影和焦慮的姿態(tài),與她認(rèn)知中那個總是陽光開朗的林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讓她更加困惑。
幾分鐘后,林陽掛了電話。他站在陽臺邊,望著雨后初晴的天空,長長地、重重地吐了一口氣,肩膀微微垮下。他揉了揉眉心,才轉(zhuǎn)身拉開陽臺門走了回來。
回到客廳的林陽,臉上的陽光似乎被一層薄薄的陰霾籠罩了。他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目光掃過茶幾上的牛奶面包,又看了看畫架上那道因電話而劃出的“傷疤”,眉頭緊鎖。他走到書桌前,打開了筆記本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起來,神情專注而嚴(yán)肅,甚至帶著一絲……壓力?
夏小滿輕輕關(guān)上自己房門的那條縫隙,背靠著門板,心緒翻騰。
口袋里的那張草稿紙滾燙。那個陽光開朗的室友,那個深藏不露的漫畫家“青鳥”,此刻似乎正陷入某種麻煩之中。那通電話是什么?編輯的催稿?還是其他的壓力?
她原本只是想確認(rèn)一個身份,卻無意中窺見了他陽光表象下的一絲陰影。這個名為林陽的謎團,似乎變得更加復(fù)雜了。而她,這個懷揣著巨大秘密的、笨拙的旁觀者,又該如何自處?
夏小滿緩緩走到書桌前,拿出那張折好的草稿紙,小心翼翼地展開。紙上,那只青鳥的翅膀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她又翻開《青鳥》的扉頁,看著那個簽名。
陽光透過窗簾,在書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兩個世界——紙上的青鳥,和門外那個陷入煩擾的林陽——在晨光中無聲地重疊。夏小滿伸出手指,輕輕點在草稿紙的翅膀上,仿佛能感受到那線條下蘊含的、屬于“青鳥”的真實溫度。